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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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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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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鄡阳》连载

第四章 寄客受白眼 小店试学才

想着马上能自食其力,我有点兴奋,当晚并没有睡好,迷迷糊糊未到天亮便起床。身上的衣服已经撕破得不成样子,刘丙心疼却没有办法,再在月姑娘送的包裹里找了找,翻出一件长衣给我穿上,并把我的头发拢成一束,再系上一根丝带,挺像回事。

这次因为身边没有货物,不用担心关口有人收税,所以走了关口的近路,省时又省力,三柱香的功夫我便到了县城。

在我进店里之前,王掌柜就命小二在大门东边的屏风旁,摆上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红木八仙桌,桌上摆放了文房四宝。见我到来,王掌柜不冷不热的,打个招呼便忙自己的事务了,与昨天月姑娘在时简直判若两人。我铺开纸,认认真真写上“代写家书”四个字,看看再没有什么错,征得王掌柜的同意,贴在了店门口,然后得顾客上门。

早上来得急,没带馍馍,两口茶下肚,肚里就咕咕地叫了起来,真是饿了。我只盼望能顺利开张,能从顾客手中赚来几个铜板,买点东西填饱肚子。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没做成一件生意。

金鑫行的生意不忙,偶尔有顾客光顾,这实在是很不错的。在我看来,这时候能吃顿饱饭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还有多少人能买得起金银饰品来。事实上,因为鄡阳城的地理优势,再加上鄡阳的能工巧匠名声在外,很多过往的商人和旅客都愿意在这里住上几天,买上几件称心如意的物品,这也是城里众多店铺和客栈能存在的理由。当然,这也是我在之后慢慢了解的。

为了对付肚子,我只得一遍遍请小二往茶壶里添水,然后以茶充饥,满脑子想着红烧猪蹄、烤鸡烤鸭,结果更加饿得不行。其时已到中午,店里忽然飘来饭的清香,我一激灵,口水差点流到纸上,忙稳住心神,仔细辨别香味的来源,发觉从店后面飘来的。借踱步之机,我偷偷往后面一瞅,发现金鑫行是典型的前店后院,院子不大,正北方是三间大草房,而东边有个低矮的小草房,香味就是从小草房飘出来的。

正瞧着,小二从草房里出来,径直来到柜台前,告诉王掌柜,说饭好了。王掌柜把手中的算盘放下,点点头,嘱咐他仔细点,看了我一眼,就到后面去了。我本以为他会叫我一起去,当他看我一眼的时候,我更加坚信他会热情地邀请我去。但是,他一个人去了,走进了饭菜的香味中。

我颇感失望,却还得强忍饥饿。等待的时间尤其漫长,饥肠辘辘的等待更是漫长,我多么希望王掌柜能突然喊一声,“一起吃罢”。那样我会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进草房里,哪怕铲点锅巴嚼嚼也好。

终于,王掌柜踱着方步从草房里满意地走了出来,我知道他已饱餐一顿,一想起这,我更是馋涎欲滴。见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反应过来,笑了一下,对小二说:“小王,带先生去用膳!”

很少听到这么令人高兴的话了。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小二,不,应该是王小二,他,就要带我去用膳了。

王小二却似乎很不高兴,十分不情愿地带我进了后院,院子里长着一些杂草,有一些尘泥,还有一股潮霉味。但这些,我都顾不上了,我的眼里只有小草房,还有小草房里等待我大快朵颐的饭菜。

一进小草房,王小二突然冲到灶台前,抓起一只粗瓷大碗就猛捞着稀饭,直到装不下了,才轮到我。我一看,锅里只剩下稀稀的几口粥。

我有些生气,可是,我看得出来,王小二更生气,只好忍了,在灶上找了只缺了口的瓷碗,一滴不剩地将稀粥全部刮到碗里,然后像王小二一样,蹲在灶边,慢慢吃了起来。虽然我尽量吃得很慢,想让这粥的香味在口里多留一会儿,可是,实在是太少,不一刻,我就将其喝了个干净,最后甚至还舔了舔碗底。

王小二这时也吃完了,似乎还是很生气。人在他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堆起笑脸,说:“小二哥,见笑了!”

王小二轻轻地“哼”了一声。

“兄弟我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指教!”我双手作揖,态度很是诚恳。

“你说你也是,好好一个读书人,落魄到这种地步,混吃混喝,掌柜的做好人,我却遭了殃!”

“此话怎讲?”我似乎明白了点。

“掌柜的每顿只定那么点粮,每次都是他吃好了才轮到我吃,好歹能混个饱,现在你来了,就占了我那份里的一份,我前生欠你的?”

竟然是这么一回事,怪不得跟我有深仇大恨似的。可是,吃人嘴软,我现在这种处境,也顾不得面子了,只好红着脸向他赔不是。

见我这态度,他倒一时没话说了,最后叹了一句:“哎,也是苦命人,算了!”

吃了点东西,虽然少,但好歹让肚子稍稍安静了下来。接下来,还是等顾客来。下午的情况同上午没什么变化,直到太阳西斜,生意依然没有开张。

正当我百无聊赖之时,月姑娘来了,笑盈盈地看着我,然后从怀中掏出两本书来。

我一看,一本是《论语》,一本是《杂字》。

“我家小姐借你看的,可不许弄破了,或是弄丢了!”

我连声感谢,欢喜地接过来,这可是个好东西,能让我学习不少的繁体字。

“还没开张吧?”月姑娘问。

“没!”我摇摇头,双手无奈一摊。

月姑娘笑了,说:“得,算你运气好,我有一封信,是写给家兄的,你写得好的话,酬金可不低!”

我忙铺开纸,说:“月姑娘的家书,我全力效劳,分文不取,请姑娘示下。”

“就写我怎么想他,问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就行了。”月姑娘在对面坐了下来。早有王掌柜过来问安,并奉上热茶,月姑娘客气了一下,就不再理他。

这信的内容其实并不难写,倒是如何把简体字写得像个繁体字,颇为花费了一番脑筋。对不会写的字,我就用草书,看上去倒像模像样。为了增加可读性,我还搜索枯肠,加了一些经典的诗词,花了半个时辰,才算写成。

“月姑娘,你看可行?”

“哇,写得这么多,挺好,我不认识多少字,不然也不会叫你写了,你读一遍给我听听吧。”说这话的时候,月姑娘柳叶眉往上跳了跳,很有些俏皮,一时有些恍惚。

“你傻楞着干什么?”

我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念起来。

听着听着,她又笑了,我也慢慢放松下来,读起来有点抑扬顿挫的味道。听完,她就不再笑了,而是完全一付夸张的崇拜表情。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写得太好了,太美了,只是,婵娟是什么意思?”

“婵娟也是月亮的意思。”

“你写的真是太好的,太谢谢你了,喏,这是你的酬金”一只纤纤玉手伸过来,手中是整整一贯铜钱。

“月姑娘折煞我了,你帮我这么多忙,能为你效劳是我的荣幸,酬金是万不敢收!况且还这么多!”我忙推辞。

“叫你收下就收下,拿着!去置办些行头,看你这身打扮,哪像个秀才,别人一见,就不太相信你会写家书,秀才应该是羽扇纶巾那个样子的,从这条街往东拐,再往南走一段,有一家估衣行,你到那里去看看,或有合身的衣着。”

我连声致谢。

送走新月,看看时间也不早了,于是收拾好文房四宝,向王掌柜告辞。王掌柜看着我手中的铜钱,想说又不好说的样子。我恍然大悟,四六分成怎么忘记了,连忙从中拿出一点来,恭恭敬敬地递到王掌柜跟前。

王掌柜刚要伸手,却又缩了回去,讪笑道:“嘿嘿,恭喜开门红,不过,这是月姑娘给的酬金,我就不提成了。”

见他客气,我就不客气了。因为,我不知道置办一身行头这些钱够不够,月姑娘说得有道理,如果连外观上都不能给人信任,我这生意就没法再做下去了。

估衣行并不远,不一会也就到了,我说明来意。店里的掌柜很热情,熟练地从旧衣堆里淘出一件长衣来,说是去年有个秀才家里遭灾,当到当铺后又卖到这里来的,质量保证好,价钱也公道,关键是我穿上后风度翩翩,书生气十足。事实上,这衣服确实很好,只是稍稍偏大了一点,凑合着也能穿。此外,我还配了个纶巾,还是丝的,一双旧布鞋,整个行头总共花了七百多钱。剩下的我舍不得用,揣在怀里,当成了宝贝。

我满怀欢喜地从估衣行出来,直接就出了鄡阳城,一路哼唱着流行歌曲,回到了桃花山。

吃过野菜馍和野菜汤后,刘丙又拉着我偷偷出去捕鱼,这次运气好点,在回来时捕到了一条斤把重的鲤鱼。由于刘丙明天还要做工,他委托我明天进城送给棠大小姐。

第二天一大早,我用草绳将鱼拴了,却不敢就近走关口,只能走前几次到县城的山路。真见鬼了,左转右转又迷路了,好不容易才看清方向,东拐西拐地来到了上次经过的白云观前。

我暗自吁了一口气,总算没走丢,不过也累得够呛,不管其他,先坐在观前的台阶上歇息,红鲤鱼则轻放在旁边的阴凉处。

感觉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脚步轻盈,暗香浮动,在我背后停下。莫不是阻挡了道士的进出,我来不及细瞧,赶紧起身让路。

来人却没有动,一阵细语传来:“这位小哥,红鲤鱼可卖?”

我莫名一阵激灵,心跳得异常厉害,眼前似有七彩雾气浮动。这声音,似在哪里听过,是梦里,还是前世,或许都不是,只是幻觉,不由我不痴迷。我抬起头来,背后站着的,是一个女道士,身着交领斜襟黄道袍,腰环玄色龙虎带,脚穿草履,手持浮尘,衣袂飘飘,好一幅仙风道骨。再看双目游离,顾盼生辉,荡然销魂。不由让我想起《洛神赋》中的诗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这位小哥,这鱼可卖?”女道士再问。

我回过神来,忙揖首:“道长,这鱼受朋友所托送人,我不能卖。”

听我这么说,女道士很失望。奇怪的是,当我看到她的这种失望,突然也莫名地难过起来,甚至恨不得立刻去满足她。我连忙宽慰说:“请道长切勿介意,并非我故意,只是这鱼受朋友所托,且已经死多时,买去放生已太晚,如果道长需要,下次若再有捕获,自当立刻献与道长!”

女道士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小哥,我买鱼并非为了放生,既然小哥自有用处,贫道也不能强人所难。就如小哥所说,下次若再有捕获,贫道愿高价赎买,决有食言。”言必揖首作别,轻移莲步,缓缓回到观内,一缕清香却在台阶上久久徘徊。我恍然若失,好久才回过神来,哑然失笑,那一抹身影,在眼前再也挥之不去。

回到城中时,太阳已升得老高,气温也变得热了起来。我凭着第一次来时的记忆,摸索着找到了棠府边的小角门。

正要敲门,角门突然开了,差点与新月撞个满怀。我连忙退后,低头行礼:“月姑娘好!”

新月嘻嘻哈哈一笑,说:“秀才免礼!别吓着我家小姐!”

我一抬头,瞬间惊愕在当地,只见新月正搀扶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身形容貌却与刚才的女道士如出一辙,同样是“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只不过一个身着黄道袍,一个身披紫金衣罢了。

见我惊愕的样子,新月不忘取笑,“哟,才子看到美人,就这付德性!这是我家大小姐。直眼圆瞪的,你真是失礼。”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打起精神,向大小姐作揖:“乡野粗鄙之人,不懂礼数,还望大小姐海涵!”

棠小姐看起来似在强忍笑意,只见她轻启朱唇:“不怪不怪,说你是秀才,你还真斯文起来了,哎呀,牙齿都酸掉了。”话未说完,她的笑意终没能忍住,眼着新月吃吃地笑了起来。

一场笑化解了尴尬,我记起了来的目的,赶紧递上红鲤鱼,说:“这鱼是刘丙昨夜摸黑打的,特意送给大小姐,敬请收下。”

新月一把接过,很开心地说:“这下好了,小姐,你不用担心了!”

大小姐也笑了,说:“谢谢你们还记着我,”忽又关切地问:“刘哥怎么不来?”

我解释说刘丙的十日夫还没做完呢,下次一定要他来城里看望小姐。

“谁要他来看了,我才不理这个穷小子呢!”说罢,大小姐脸忽然一红,掩面碎步跑进了角门。新月连忙追上去,担心地嚷嚷:“小姐,你看你,你倒是小心点!”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把我留在门外。

我摇摇头笑笑,这刘丙和大小姐,有门。

离开棠府,我便来到金鑫号,在掌柜和小二莫名的注视下,摆好纸笔墨砚,静候顾客的到来。

可最终没有人来,上午是这样,下午也是这样。我在忍受着他俩奚笑的同时,为了吃了中午那可怜的几块锅巴,还要干小二之前干的活——煮饭。天晓得,我本就不会烧柴火,况且这柴火还有点潮湿,那个打火石又半天擦不出个火星,搞来搞去半个时辰,也没让厨房里冒烟。掌柜的火了,朝门外喊:“小二、小二,死哪去了,找这么个木呆子烧火,老子啥时才有饭吃?还不滚回来!”

小二不知从哪里就突然冒了出来,上来对我一顿埋怨:“天晓得我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凭空来了你这个活宝,连个烧火的活儿都干不好,惹得老子被骂!”

人在他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只好忍气吐声,赔着好话,请他帮忙。

柴火点着了后,小二又不见了踪影。我勺了半升米,估摸着放了半勺水,盖上锅盖煮了起来。因为担心柴火熄灭,于是一刻也不敢离开,只顾着往里添柴,却没管锅里的饭熟没熟。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正满脸熏黑地忙活着,只听得掌柜的杀猪般的大叫:“小二你个死人,秀才你个活宝,饭烧糊了都不知道,成心是不?”

小二又不知从哪里慌慌张张跑来,把我一下从灶台前推开。我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水缸上。只见他玩命似的把燃得正旺的柴火抽出来,随后把锅盖揭开,并不停地勺清水进去。一阵忙活,烟小了,一股饭糊的味道愈来愈浓。

掌柜乌青着脸,小二哭丧着脸,而我在不知所措。

事情的结果是,掌柜及他的家人的饭,重新由小二煮过。而那糊焦了的饭,则由小二和我分掉了。掌柜面对这巨大的损失,毫不犹豫地扣除了小二两天的工钱,我也没捞着便宜,硬是被掌柜在账上挂了二十个铜板,说先欠着,以后只要有钱了,就要先还上。于是这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小二见我都像是仇人一样,两眼红通通的瞪得吓人。

算算这一天下来,一文钱没赚着,倒欠了别人二十个铜子,结了一个仇人,还受了一天的气。回去的时候,我很是闷闷不乐。心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得想个招才行。

没人来写并不代表着没有这个需要,或许需要的人还不知道我在代写书信,我想应该做点广告。满街贴纸肯定不行,成本太高,没钱买那么多的纸;如果能在四天一次的集市门口摆个地摊,估计生意会很好,但也行不通,上次就因为在街口摆摊,被庾府的人狠揍了一顿。那怎么将顾客吸引过来呢?好不容易想到了刘伶醉的典故,刘伶一付醉狂之态招摇过市,成为了名人,证明了在古代制造噱头的重要性。我没有酒喝,更没有仆人,也怕那样虽然出名了最后被人当成疯子。但是,癫狂一点,标新立异一点,制造噱头一点,应该是个办法,至少值得一试。

我先在一张纸写下半截《江雪》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同时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一诗走遍天下,一笔写尽乾坤,以文会友,代写书信”几个大字。待字迹稍干了些,便对旁边的掌柜说:“掌柜的,能否借点粥糊?”

“你想得美,还有粥喝,有西北风喝还差不多!”掌柜的没好气,估计这几天他看出来了,从我身上是挣不了铜板的,只是碍于月姑娘的面子不好直接赶我走。

我只好小声央求,说不是喝,而是贴纸,也不白借,给你热闹瞧!掌柜说你哪来的热闹看,这几天都冷清死了。我再三说好话,掌柜拗不过,叫小二拿了几棵钉子来。在王掌柜的好奇中,在小二的帮助下,我将两幅字都钉到了店铺门口。

“一诗走遍天下,一笔写尽乾坤。你一个落魄秀才,饭都吃不饱,还这么狂妄!”王掌柜忍不住奚落几句。

我懒得理他,是否真的有效,说实话,心里真的没底。时间过得真慢,我焦急地等待着,焦急地看着街上,街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却没有人看过来。

一天下来,除了经受王掌柜的白眼和奚笑,依然一无所获。接下来的两三天,仍然如此。

王掌柜没好气,就连剩饭也不再叫我吃了。小二是个人精,见掌柜的这样,自然也没好脸色给我看。我整天就坐在那张桌子边上,既无聊又尴尬,而且还饿得不行。虽然每天带两个黑馍馍作干粮,可那玩意确实不填肚子。

捱到了傍晚,我要回去了。王掌柜问我明天还来不?我非常泄气,感觉确实不是这块料,还不如同刘丙去做点别的事。于是我说:“不来了,这些东西请收了吧!也烦请您跟月姑娘说一声。”

王掌柜非常开心,难得地吩咐小二帮我收拾东西。他这样做,无非是怕我反悔,又赖着不走了。其实我也没什么东西,文房四宝是借了掌柜的,两本书是借了月姑娘的,我请掌柜的帮我转交给月姑娘。

我两手空空回了桃花山。刘丙倒见怪不怪,安慰我说没事做就没事做,代写书信哪那么容易?不然,袁孝廉也不会窝在家里受穷了。

这样一说,我心里还真就好受些。

我求刘丙带我去做他的差役,他不同意,说还有几天他也结束了,到时再带我去打鱼。我想也只好如此了。

在过了两天清静日子后,我正在草房里百无聊赖,有人来访。刘丙不在,由我接着。来者自报家门,说是棠府的仆役,有急事通报萧公子。

我说我就是。

那人说:“请公子速回金鑫行,有人找你打架!”

打架!当时我就蒙了。我想我都辞了掌柜的了,而且那几日没惹着谁,怎么有人找我打架!

那人说:“不是别人,是城东余秀才、城南王秀才、城西曹秀才一起约好了,要跟你打文擂。昨天他们在店里等了你一天,没见着人,今天又堵在了店里,月姑娘怕出事,叫我来请你回去。

“城东余秀才、城南王秀才、城西曹秀才,我又不认识,没得罪他们啊?”我依然不解。

那人说:“还没得罪,你在店门口写了帖子,说什么‘十字街口摆文擂,放眼鄡阳无人敌’,一竿子把鄡阳的读书人都得罪了。”

我说我是有个帖子,但没有那么狂,没写那个什么无人敌的话。

那人却不理会我的解释,只是拉着我便往城里走。他说三秀才发了狠话,今天要是见不到我本人,就要拉着王掌柜上县衙评理去了,要知道,其中的余秀才是鄡阳诗书第一,还是全县有名的诉师,没事时都要讨官司打,更何况找着了由头。王掌柜害怕了,赶紧去见月姑娘,月姑娘这才差他来叫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虽说王掌柜的比较市侩,但那是商人本性,如果因为我牵连上无妄之灾,确实比较冤。实在不行,我到场服个软赔个罪算了。

路上,仆人告诉我,城东余秀才、城南王秀才、城西曹秀才他也听说过,大概他们是颇有学识的,曾被州郡举荐为秀才,可是由于出身寒门,没人提携,也就一直没有外出做官,但在本地积攒了不少人气,平时也靠代写书信为生。

远远就看到店门口聚集了一些人,情形似乎有些不妙。还未近前,便听到有人喊着,“来了、来了。”还有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跟前,定睛一看,原来是王掌柜。王掌柜顾不得歇息,急切地说:“先生,您总算来了,从昨天起,我这生意就没法做了,鄡阳三秀才打上门来了。这事都因你而起,你快去看看吧!”

看热闹的人群自然分开两边,让我侧身而过。我看到门口的帖子,果然上面被人补了两行字“十字街口摆文擂,放眼鄡阳无人敌”,字写得很清秀,与我的风格完全不同。

刚进门,冷不丁吓一跳,只见文案面前齐刷刷地站了三个人,一个略显肥胖的人站在当中,大约三十几岁的样子,一付居高临下的样子,从他身上略显华丽的衣着来看,生活还是相对滋润的。自称城东余秀才,而他身边的两个人,就显得寒碜多了。左边的一个,是个清瘦的老头,脸上浮着菜色,衣着破旧但还算整洁,像个老学究,有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自称城西曹秀才;右边的一个,却不咋样,年纪要轻点,看上去就有点干瘦了,衣着流于市井普通人,看不出一点诗书的样子,更看不惯的是,在他一脸自负的神色中,不时透露出对中间胖子讨好的神色。那自然是城南王秀才了。

他们都等得不耐烦了,见我到来,王秀才毫不客气地问,“阁下可是那个自称‘无人敌’的狂妄之徒?”

我微微作揖,“在下萧越,不知因何得罪诸位先生,那个‘无人敌’更不知从何说起?”

“门口的帖子是你写的吧,还真欺负鄡阳无人了!”

我忙解释说:“门口的帖子有我写的,不过那个‘无人敌’的两句真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无意冒犯大家”

王秀才说:“鄡阳自古繁华之地,人杰地灵。萧先生却说什么‘一诗走遍天下,一笔写尽乾坤’,还公开文擂,我看你倒是自吹自擂,厚颜无耻之极。”

“是在下鲁莽了,我一个乡野之人,不知天高地厚,只想讨口饭吃,才有些唐突之语,还请不必当真。”说罢,我真诚地一作揖,回到文案前。文案还是我之前离开的模样,看来掌柜的还没收拾。

“怂了,怂了!”看客中热闹起来。

“你一句不必当真就行了,你把鄡阳人都当成傻子了,有多少人被你哄骗了过来,今天我们就让你开开眼界!”王秀才不依不饶。

我想息事宁人,再者他们毕竟是真的秀才,论真才实学,我可能真的干不过他们。于是仍然放低身段,说:“是在下不懂礼数,在此向您赔罪,还请大人有大量,放在下一马!”

王秀才还要说,余秀才止住他,说:“你要是有真才实学,倒也罢了,大家通过文擂相互切磋,也是文坛的一大盛事。可笑尔等,竟然拿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等狗屁不通的诗句来糊弄,简直是令人笑掉大牙!”众人大笑。

我也被他给气笑了!虽说我不会做诗,这诗也是抄了柳宗元的,可没想到在余秀才的眼中,竟然成了狗屁,心头不免又气又好笑。

我这一笑,结果把他们都给惹毛了。

余秀才气愤地说:“看来你还不服气!今天我就要让你心服口服。”

我真想知道他怎么让我心服口服。好胜心一起,我便毫不客气地回敬他:“请赐教!”

余秀才犹自得意,说:“下大雪了,鸟儿是少了,但若说千山都没有鸟飞,那就过分了,根本不符合现实情境了嘛!更胡扯的是,万径人踪灭,哪来的万径,谁计算的?怎么没人走,要说有一两条路没人走,我信,但万径都没人走,夸张得离谱。大家说,是不是狗屁不通!”

我的天!我下巴都惊掉了。一首名诗,竟被他理解成这样,我还真没见过有这样不识趣的人物。现在不是服软的问题了,我觉得有必要跟他普及一点诗词常识,不然的话,我自己这一关就过不去,简直像吞了只苍蝇那般恶心。

未待我开口,王秀才又冲进来插话:“对出你的下半截诗,自然十分容易,只是对这狗屁不通的两句,简直是有辱斯文。今天就比比才学,看看你的真本事!”

我越听越气,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两手一摊,做了个放马过来的姿势。

王秀才一眼便看见了桌上的那本《论语》,微微一笑,突然来了精神,说:“现在才学《论语》,高啊!”引得看客们哈哈大笑。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想必王先生满口诗书,这句圣言,自然是没看过了!”我也不客气地回敬。

“这……”王秀才一时语塞,脸上不免有些通红。余秀才急忙上前帮衬:“萧先生出口便子曰,想必论语自是学得深了,不才才学疏浅,天生愚钝,不过,于论语一书,还是有些心得,正好籍此良机,向你请教!”

“请讲!”

“《论语》全书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是为孔圣人及门人的言行集,于孔孟之道而言,不可不学。请问何为《论语》?”

我还以为他问的是什么高深的难题呢,原来是这个,想当初在大学时,我可是背得滚瓜烂熟的,于是毫不迟疑说:“据我所知,《论语》之来由,自古各有说法,《汉书·艺文志》云:‘《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此为一种;《别录》有云:‘直言曰言,答述曰语,散则言语可通,故此论夫子之语而谓之善言也。’此为第二种,还有第三种,《释名·释典艺》云:‘《论语》有弟子记夫子之言者,有夫子答弟子问,有弟子自相答者,又有时人相言者,有臣对君问者,有师弟子对大夫之问者,皆所以讨论文义,故谓之《论语》。不知在下说的可对?”

“这,自然是这样的,算你拣着了。我还有一问,孔圣人十分重视‘仁德’,不知可否讲解一二,也好令我等茅塞顿开。”

这更容易了,我微微一笑,说:“仁德是做人之本,《学而》中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八佾》中又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告诫我等读书人,只有在仁德的基础上做学问、学礼乐才有意义。那么怎样才能算仁呢?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在《阳货》中提出‘恭、宽、信、敏、惠’,也就是说,对人恭谨就不会招致侮辱,待人宽厚就会得到大家拥护,交往信实别人就会信任,做事勤敏就会取得成功,给人慈惠就能够很好使唤民众。有这五种美德者,就可算是仁了。不知答复可否详细。”

“精彩,真精彩!”看客们欢呼起来,欢呼声中,有一个女声特别熟悉,我放眼搜寻,新月不知何时挤到了前面,只见她满脸通红,比我还激动,并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受此鼓舞,我更起劲了,决定对王秀才、余秀才予以反击,逐一作揖,言道:“《论语》一书,但凡读书人,都能熟悉自如,王先生自不在话下。在下也有一事请教,王先生刚才也讲了,《论语》全书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实则《论语》版本良多,也并非全是二十篇,但不甚了然,不知先生可否指点迷津?”

“这,”余秀才吱吱唔唔了一会,涨红着脸答道:“孔圣人之言,牵强附会者多,但《论语》二十篇自是不会错的。”

“王秀才答非所问了!”我微微一笑,人群中有人要喝倒彩。

“天下就一部《论语》,是我等读书人必学之书,不知萧先生何有此问?”

“不然,既然王先生不肯讲,那我就抛砖引玉吧。《论语》有鲁人口头传授的《鲁论语》20篇,齐人口头传授的《齐论语》22篇,以及从孔圣人住宅夹壁中发现的《古论语》21篇。西汉末,帝师张禹汇编成《张侯论》,东汉末郑玄又以《张侯论》为底本作《论语注》,遂为今日所学之《论语》定本。”

余秀才满面羞惭而退后半步,看来真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

“好!”看热闹的人热情更加高涨。想我堂堂一个历史学硕士,好歹比他们多进化了一千多年,占了老大的便宜,考不过他们,也说不过去。我本想再考考曹秀才,可是,自我进店以来,他一直没说话,与王秀才、余秀才相比,态度上更是有天壤之别。再看他那副样子,不想再起事端,于是说:“刚才在下失礼了,感谢给了这个良机让我教,不妥之处,还请三位见谅。既然是以文会友,我想目的已达到,他日有幸,还当登门听教!”我做了个请的姿势。心想,见好就收吧,差不多就行了,时间一长,说不定还真的弄差了,搞得不好收场。

“没那么简单,逞口舌之利,见不得真本事,既然你代写书信,又以诗作擂,想必文笔还可以。你我四人现场做诗,两相对照,再论输赢!”余秀才心不甘,鼓起勇气来想找回点面子。

“做诗!”我暗想,做诗本来是不会的,但好歹我学过各种各样的古体诗,不说别的,就那个唐诗宋词什么的,他们谁见过?随便背出一首来,还不吓死他们。当然这样作弊,也是无奈之举,罪过,罪过!心头石头落定,我不露声色问:“怎么比,是四人一人一首,还是分别与三位比?我看还是分别来吧?”

“狂妄之徒!”余秀才似乎气坏了,也失去了当初的矜持,说:“既然你说分别比,那就分别比,别说我们欺负你,我先来”

“你们是客,请出题?”我也毫不客气。

余秀才看了看外面,就说:“我鄡阳城虽是县治,但也颇具繁华之象,就请以此街景为题,做诗一首,以十步时间为限,可否!”

十步成诗,这本是个难题,可是,凭我扎实的记忆功底,把知识倒腾出来便占尽优势,这有何难。为了气他,我说:“昔曹植七步成诗,余先生十步能成诗,可见诗书第一决不是虚名,但于我,无需十步,五步足可,请!”

“呀呀,气死我了!”余秀才气得团团转。

“别转了,开始吧!”我提醒。

喧闹的看客们突然安静下来,并自动留出了一片较大的场地,好让我们走动的空地。余秀才紧抿嘴唇,开始缓慢地踱起步来。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在文案后方走起了碎步,装模作样思考,实则胸有成竹。一、二、三、四、五。

好了,在看客们惊讶的目光中,我来到文案前,以柳永的《望海潮》为蓝本,只改动几个字,提笔写下《望鄡阳》:东南形胜,五水交会,鄡阳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上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恙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蛙。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我刚写完,就有人义务举起来,以便让看客看得更清。而此时,余秀才刚走完十步,也在提笔写诗。一写好,也有好事的人举起来,我一看是个简单的四句:摩肩接踵人熙攘,河舟竞帆穿梭忙,市肆商贾相礼让,舜日尧天是鄡阳。

“萧先生的诗,传神精彩!两相对照,高下立判,余先生输了!”人群中有人议论,并引来一阵附和声。我心想,那当然,柳永的词,又有几人能超越。

余秀才满脸通红而退。

接下来是王秀才了。他出的题目是以初春为题,同样是十步成诗。我写了白居易的《长安早春旅怀》:轩车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风吹新绿草芽坼,雨洒轻黄柳条湿。此生知负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这一次,我决定不给王秀才面子,他才踏出两步,我就开始写了。看到他皱眉沉思的样子,我心里直乐。

十步之后,他的诗也出来了,想想他们也挺不容易的。只见他写道:城东春色艳,河西肥鱼鲜,文墨沽老酒,醉卧城门边。

两首诗一挂出来,引起哄堂大笑,有人要起哄:“王秀才吃喝嫖都占了,果然好文采!”王秀才掩面而退。

曹秀才上前,说“老朽曹墨,一生识人无数,不过今日看罢萧先生,惊为天人也。虽建安七子再世,也不过如此而已,在下心悦诚服。不过,既以文会友,我自当不想放过这个切磋的好机会,想与先生也来个十步成诗,当然,超越先生是不可能的,还请先生赐教,失礼了!”

见他说得客气,我也放下骄傲之色,作了个请的手势。“我看,既然都代写家书,那我们何不以家书为题作诗?”我表示同意。

曹秀才稳稳地走着,我却作苦思状。不知为什么,对曹秀才的惜才之心却是越来越浓烈。因此,我才不至于那么急下笔。我想,我应该给予他必要的尊严,这应该不会错的。

于是,当十步之后,他已经开始落笔时,我才停止表演,同时挥毫写诗。这次我写的是杜甫的《月夜忆舍弟》:戍鼓断人行,边雁一秋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常不达,况乃未休兵。当我写完,再看曹秀才,他也早已写完。只见他道:夫君千里外,鸿雁来传书,可知风尘里,有妾寄相思。字迹雄浑有力,有入木三分之感,老学究就是老学究,果然有功夫。

“惭愧,惭愧,让萧先生见笑了,其实我还是想赢先生一把的,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还想试一试,一试之下,与先生相比,我是差得远了。”曹秀才深深一鞠躬,却不改清高之色。我连忙还礼道:“先生抬爱了,两诗相比,单从句子上讲,你我平起平坐,若论书法,先生胜过小生万倍。”

听我此言,曹秀才一拱手:“感谢先生周全老朽面子,先生前途不可限量,我先告辞了,后会有期!”说罢,一转身,不再理会看客们的眼光,飘然而去,留下我犹自感叹。

胜负已分,看客们也渐渐散去,那几幅字,却不知是谁给拿走了。新月向我祝贺后也离开了。

好歹算是对付过去了,我也长出一口气,坐在文案前休息,突然间从案上隐隐闻到了淡淡的清香,韵味悠长。我翻开《论语》,发现里面有一幅画,画上冰天雪地,万物俱寂,在江边有一个穿着蓑笠的老人,正在垂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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