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依依惜别
周海来到孟宪国身边,发现孟宪国根本没有入眠,于是便关心地问道:“怎么不睡觉啊?你们星夜布雷,一路往返奔走,能不累吗?还是睡一会儿吧。”
“哦,睡不着啊,刚才林医生和薛护士找我,打算让我再多给他们介绍一下咱们特战小分队的战斗事迹,我看看自己的日记本子中好像还有一些记录吧。我这不是,也想找找看看前几天记的一些战斗日志拿给他们看看呢。”孟宪国说。
周海说:“要不然,你也吃饭吧。吃完饭,等着敌军进攻的间隙,咱们还要派人护送慰问小组返回营部。”
孟宪国说:“我刚才和林医生他们说过了,等会儿我和小豆子一起护送他们回去吧,路上林医生还要和我交谈一些事情呢。”
周海说道:“哦,咱们俩再加上小豆子一起去吧。营部通知我今天要去参加一个会议,让我汇报一下小分队目前的情况。”
“哦,那咱们一起去吧。眼下的几个伤员都是轻伤,张来福的伤势稍微重一些,腿上的弹头已经取出来了,再养两天伤口愈合就问题不大了。唉!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负伤了。我们很多同志都是多次负伤的,大家真的很不容易啊,连续作战,多次负伤,后方救护能力有限,敌军封锁厉害,营部储备的药品器械已经严重不足了。”孟宪国说。
周海点点头说:“是啊,打仗总会有伤亡的嘛,对比起那些已经牺牲的战友,负伤的同志就算是很荣幸的状况了。等会儿我再和郑排长说一下有关情况吧,他留下来必须安抚大家好好休息。另外,加强班在后山坑道那边忙活着呢,他们也很辛苦,但是施工进展速度很快。他们这几个人个个都是好样的,施工结束直接加强到小分队成为战斗班,那咱们小分队的作战力量可就更加厉害了。哦,一会儿咱们直接从后山坑道过去的时候,顺便看望他们一下。”
孟宪国说:“我还打算把他们的事迹整理一下给《志愿军》报写一篇稿子呢,一会儿来得及的话,我再和老孔他们聊聊。”
“哦,孔班长的伤势没问题吧?”周海问。
孟宪国说:“没问题,他强壮得像头牛似的,那点小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这时候,薛护士走了过来说:“周副连长、孟秀才,林医生让我过来报告一下,我们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周海告诉薛菊花说:“我和孟秀才还有小豆子负责护送你们返回营部,再稍等一会儿让孟秀才吃完饭咱们就动身。”
薛菊花关切地说:“孟秀才就不要去了吧,你执行任务回来这一夜都没有合眼呢。”
周海接过话茬说:“没关系,我们在前线打仗早就习惯了,再说了孟秀才也是个强壮的山东大汉嘛。哦,你和林医生还有什么事情,一会儿再细说吧。先让孟秀才去吃点东西,他等会儿吃饱了你们再好好聊聊。”
孟宪国就着盐水萝卜条草草地吃了两个烤土豆,喝了一碗炒面稀糊糊,赶紧整理装备拿上冲锋枪就去招呼林医生和薛菊花。
当听说慰问组的两位成员将要离开这里去别的阵地慰问时,小分队的同志们都依依不舍地围拢过来,他们要为林医生和薛护士送行。短短的两天时间,这些日夜坚守阵地的指战员已经与慰问组的两位同志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进入阵地以来,小分队这些在硝烟弥漫中英勇作战的年轻战士,每天面对的状况除了血与火,就是有可能牺牲生命,他们从来不曾奢望还会有什么文化娱乐生活,难得的战斗间隙能够浏览翻阅一下以往的家信,听听识字的战友阅读一段《志愿军》报上的文章,或者听听身边战友讲述的一些来自国内亲人的消息,这就是最好的精神慰藉了。战士们想不到上级会专门为小分队派来一个慰问组,送来了久违的文艺节目。
这两天,大家除了执行战斗任务以外,回到坑道内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慰问组还有没有文艺演出活动。闲暇时间,能够和林医生、薛护士聊聊天,交谈一会儿,大家就会感觉到和自家亲人拉家常一样轻松自然。有的同志说,和林医生聊天就像和自己家里的叔叔或大哥哥聊天一样;和薛护士说一会儿话,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妹妹一样。
此时此刻,林医生看着前来送行的指战员动情地说:“你们都是党的好战士,都是我的好兄弟。我也许没有机会和你们一样直接上战场杀敌,但是我可以为你们鼓劲,可以为你们呐喊助威。感谢你们对我们演出活动的赞美和支持,感谢你们用自己的英雄事迹教育和鼓舞了我们慰问组的每一位成员。遗憾的是时间太短暂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很好地了解你们,你们的很多事迹,很多战斗故事我还没有听够,有些可能还没有来得及听。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会再次来到你们中间。”说着,林医生给大家敬了一个军礼,依依不舍地与大家握手拥抱。
薛护士和小豆子在一旁交谈着什么,她想让小豆子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一句话,小豆子羞涩地告诉她自己不识字,不会写。薛护士悄声告诉小豆子说:“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就写上自己的名字吧。”
小豆子说:“我会写名字,就是写的太慢了,写的也不好看……你不要笑话我就好哦。”
“没关系的,你就写吧。”薛菊花把自己的本子和钢笔递给了小豆子,看着他在本子上认真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薛护士接过小豆子还过来的本子和钢笔,看了一会,说了声“谢谢窦小豆同志”。然后告诉他,以后不打仗了一定要好好的学习文化。
薛菊花又来到孟宪国身边,拿着自己的日记本深情地看着他说:“孟秀才,咱们就要分别了,请你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上几句临别赠言,好吗?”
孟宪国说:“我护送你们一起去营部,还没有到分别的时候呢,呵呵。”说着,便接过薛菊花的日记本子,掏出自己身上的自来水钢笔随手写上“我们热爱和平,我们热爱祖国,我们想念亲人,我们并肩战斗——孟宪国1952年××月××日于朝鲜579.9高地侧翼防御阵地坑道”几个字,然后把自己的一个日记本连同薛菊花的日记本一起交给了她。
“这个?”薛菊花疑惑地问。
孟宪国微笑着说:“这是我的另一本日记,你没有看过的,先借给你看看吧。等将来战斗结束了,如果我还活着,你再还给我好了。”
薛菊花接过两个本子,先是认真的看了看孟宪国在自己本子上写的那一串刚劲有力的字体,然后再翻阅浏览了几页孟宪国的日记本,心里一阵喜悦,随后缓缓地将两个本子合上,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沉思良久。
“好了,同志们都返回自己的铺位休息吧,大家要自觉服从郑排长和姚副排长的指挥,我们也该出发了。”周海说罢,立刻挥了挥手,一边命令战士们都回到铺位休息,一边转身朝后山坑道方向走去。
然而,坑道中的战友们只是缓缓地后退了几步,就停在那里不动了。大家依依不舍地盯着林医生和薛护士,久久不愿意扭过头去。
“同志们,战友们,再见!我们等待着你们胜利的好消息!”林医生再次给大家敬礼,然后转身跟着周海、孟宪国等人走了。
薛菊花忍住眼泪,朝着大家敬了一个军礼,也转过身去默默地走了。小豆子默默地提起步枪,紧紧地跟在了他们的后边。
周海他们进入后山坑道这边以后,与孔庆丰、邱德民等交谈了一阵。林医生和薛护士对于加强班的战友们忙于坑道扩改建设,没有顾得上观看文艺节目深感歉意,孔班长却自豪地说:“能够尽快把坑道扩改建设好,这是我们加强班的职责。再说了,我们在营部的时候已经欣赏过你们的演出了。”
突然,林医生放下手中的行李,打开身上背着的手风琴,说道:“我最后再给大家演奏一曲吧,要不然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啊。你们这么辛苦,一路护送我们来到这里,结果都没有顾得上看我们的演出,就忙着进行坑道之家建设,还抽空抓住战机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哦,就是那个‘拦腰斩断’,你们真的太伟大了,太可爱了。”
说着,林医生试了试手风琴,然后悄声对薛菊花说:“我演奏《太行山上》,你跟着唱。”
随着手风琴乐曲的缓缓响起,薛菊花首先轻声而深情地唱了起来,随后孟宪国、周海、孔庆丰等也附和着薛菊花一起唱了起来。立刻,歌声由轻缓到高昂,在坑道内形成了一股旋流,碰撞着大家的耳膜,震撼着众人的心灵。
红日照遍了东方
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纵情歌唱
看吧
千山万壑铜壁铁墙
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太行山上
气焰千万丈千万丈
听吧
母亲叫儿打东洋
妻子送郎上战场上战场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
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把他在哪里灭亡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把他在哪里灭亡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
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把他在哪里灭亡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把他在哪里灭亡
歌声越来越洪亮,乐曲越来越激荡,从后山坑道传入到了前山坑道,一下子就吸引得前山坑道内的一部分战士悄悄地跟了过来,加入到了歌唱的行列中。这是在部队流行了很久的一首老歌,老兵普遍都会唱,即使是入伍时间较短的新兵,他们跟着旋律也可以哼唱一阵子。
此时此刻,大家尽情地唱着,仿佛周身在燃烧,内心激情澎湃难以平静。
这时候,只见张来福拖着一条受伤的大腿,拄着一支树干做成的拐杖缓缓地走了过来,然后从身上摸出一个用一截木头刻制的手榴弹模型。那手榴弹的铁头弹体是用锅底黑灰涂抹染黑的,木柄上写着“张来福”三个字。他一边把这一颗自制的“手榴弹”递给了林医生,一边真诚地说道:“林医生,我是一个木匠,可是在这样打仗的地方没有能力给你制作什么东西,就刻制一枚手榴弹吧,这是一个木匠刻制的不会爆炸的手榴弹。你留着吧,将来我牺牲了,你就带回国内,告诉我们家乡的人,就说张木匠没有机会显示手艺了,这是我最后的木工活计。带回去吧,带回我们山东老家,带给我的山东父老乡亲。谢谢林医生了。”说罢,张来福把这枚刻制的“手榴弹”硬性地塞到林医生的手里。
林医生接过这枚饱含着张来福内心情感的“手榴弹”,真诚地看着眼前这位老兵,握着他的手说:“多保重吧,我相信你们最终会彻底战胜敌人的,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热爱和平的人们。”
与此同时,乔二宝也走了过来,他拿出一张折叠着的纸,塞进了薛菊花的手里。他真诚地说道:“薛护士,这是我留给家里亲人的一封信,麻烦你有机会替我邮寄给我的亲人,那上面有我家的地址。我的出身不好,我不是贫农出身,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我的家人了,我可能在牺牲之前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我的任何亲人了,但是我希望我的家人亲戚能够因为我的牺牲而自豪。我在国军的时候打过日本鬼子,虽然参加人民军队的时间晚了一些,但是我也是在革命队伍中为解放战争和保卫世界和平做出贡献的战士啊。”
薛菊花接过乔二宝递过来的纸张,刚要展开看一看,乔二宝伸手阻止了她。“你现在不要看了,拿回去以后再看吧。”说完,乔二宝转身走开了。
薛菊花没有再打开那张纸,而是把它折叠一下,放在了自己的挎包里。
大家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周海看着其他人再也没有什么举动了,便对着大家说道:“同志们,一首歌,会唱出我们的内心澎湃,会唱得我们热血沸腾。刚才这首老歌曾经鼓舞着我们打败了东洋侵略者。如今我们重新唱起这首歌,一定会在内心中再次激发出强大的力量,照样可以打败西洋侵略者。有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我们人民军队就会无往而不胜,就可以战胜任何侵略者。让我们再次感谢林医生和薛护士,他们已经很辛苦了,这就要出发了,还再次为我们演唱歌曲,真的应该很好的感谢他们。”
大家的掌声一阵高过一阵,战友们看着林医生和薛护士,内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之情。
林医生收起手风琴,再次和大家拥抱握手。薛菊花含着眼泪,和每一位战友握手告别。
大家依依不舍地互相敬礼,一边挥手告别,一边呼喊着“等待着我们的胜利!”
“勇士们,再见了!”
林医生说完,背起自己的背包行李,最后看了大家一眼,和大家最后道别,然后毅然决然地扭过头去走了。他心里很清楚,和前线阵地上、坑道内的战友说再见,那很有可能就等于是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因为不久的将来,也许就是十几分钟之后,一旦遇到新的战斗打响,和你说再见的战友就有可能中弹牺牲了。战争的最大特征就是流血牺牲,而前线上的战士就等于是站在了死亡第一线。你若是在和死亡线上的战友说再见,这意味着什么?林军医和薛护士对此有着深刻的理解,因为他们看到过太多的生死别离,看到过太多的残肢断臂,看到过太多瞬间逝去的年轻生命和永不醒来的烈士遗体……
薛菊花跟着林医生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自己的脚步,她转过身看着眼前小分队的这些战友,脱口背诵出一段古诗词来——“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孟宪国听得出来,薛菊花背诵的是唐代文学家杨炯的《从军行》。但是她只是背诵了前四句,后边还有四句应该是“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不知道薛菊花为什么省略了后边的四句。
“孔班长,再见了!战友们,再见了!”薛菊花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追着林医生也走了。
小豆子说了一声“我和他们先走了”,便快步追了过去。
周海、孟宪国朝着大家挥了挥手,劝说前山坑道的战友回去休息。
周海又叮嘱了孔庆丰一番,告诉他一定要保质保量地完成坑道之家的建设任务,同时要他们注意劳逸结合,不要因为劳动强度太大影响大家的健康。
张宝田挥舞着大铁锤说道:“周副连长,你就放心吧,有我张大锤在这里,这里就没有挖不开的地方。我们再加把劲儿,明天晚上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孔班长介绍说:“同志们自己都已经表示完决心了,说是明晚一定完成后山坑道的扩改任务,后天早晨大家就可以搬迁过来了。”
周海高兴地点点头,随即又强调了一番注意事项,便和孟宪国追着林医生他们走出了后山坑道。
来到了坑道外边,大家习惯性地向四周瞭望观察一番,又仔细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这时候,他们仿佛感觉到此前激烈的枪炮声变得远去和稀疏了许多。当然,后山坑道距离敌军进攻主路线隔着一个山头,即使是在敌军炮击和敌机轰炸主阵地最为激烈的时候,这里听到的声音也不是很强烈。而此刻,即便是大家竖起耳朵来,那远处的枪炮声也是稀疏零散的,而且渐渐地就一点枪炮声都听不到了。
没有了枪炮声,人们的注意力难免就会朝着山峦叠嶂的远方遥望一番,似乎渴望着这个世界永远平静美好,永远没有战争,永远没有杀戮和战火硝烟。
当遐想平静下来以后,人们依然不会忘记此刻的自己正处于战争状态,暂时的平静未必美好,因为那很可能是在为下一场更加激烈的战斗进行准备。渐渐地,大家的思绪开始从远处的战场一点一点地收拢回来,开始注意眼前的人和事。
这时候,走在路上的薛菊花悄声问孟宪国:“孟秀才,你刚才在坑道里临走的时候,说得那么悲壮干啥呀?还说什么自己能不能活着……难道你就不想活着回到祖国吗?你就不想活着回家看看自己的亲人吗?”
孟宪国轻声回答道:“小分队的每一位同志都想活着回到祖国,都想活着回到家里看望自己的父母亲人,可是他们当中有的人已经不能回去了。我也许和他们一样……”
走在前边的周海回过头来,提醒大家注意隐蔽,不要说话。孟宪国和薛菊花都不再说话了,他们默默地走着,面部表情看似平静的样子,而内心里却充满了异常复杂的联想。大家都渴望能够活着返回祖国,都期待着尽早见到自己家乡的亲人。但是,战争中的一切事情都是充满大量不确定因素的。飞射的子弹和爆炸的弹片随时就会出现在我们身边,我们的身体随时都有可能负伤,我们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失去。这就是战争状态中的我们随时面临着的情况。
周海他们一行五人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行走着,沿途四野早已叶落草荒,似乎没有一丝生机活力。然而,就在这看似萧条枯黄的山峦之间,却隐蔽并活跃着一支充满生机活力的队伍。这是一只由意志坚定,作风顽强,作战勇敢,机智灵活的热血青年组成的队伍,这就是由周海副连长直接率领的特战小分队。
行走在路上的周海,此时此刻一直在注意倾听着远处的动静,那曾经异常激烈的枪炮声消失以后,竟然长时间不再有任何战火的声音,仿佛又回到了和平的日子一样。
孟宪国思考着,今天早晨敌军发起的第一轮进攻已经结束了。毫无疑问,敌人的这一次进攻又被我主阵地指战员挫败了,这其中一定有着布雷小组的功劳,只是自己和布雷小组的战友们没有能够亲眼目睹地雷阵发挥作用时的壮观场景。
这时,远处天空有两架敌机悄然飞来。周海提醒大家注意隐蔽,然后观察起来。他与孟宪国互相交换了一下看法,他们一致认为这是敌军在进行例行侦察,不会有特别的战术目的。很快,敌机仅仅是盘旋了片刻便匆忙飞走了。
孟宪国看着这种情况,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在《志愿军》报上看到过我志愿空军与敌军飞机进行空战的报道,心里一阵自豪。他想,我们的飞机已经开始对敌进行抗衡了,敌机以往那种肆无忌惮地超低空飞行越来越少了,因为我们的防空力量在逐渐加强。这就是希望,就是我们最终能够迎来和平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