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精神永驻

第三十七章   精神永驻

       那天打扫战场以后，同志们把牺牲战友的遗体都整理入殓掩埋了。唯独窦小豆烈士的遗体迟迟没有入殓，因为郝锡东营长守护在遗体旁坚持要为他守灵一天。直到团长和团政委等上级首长亲自来到现场，明确了要为窦小豆同志报请追记一等功，并规劝营长早些让烈士入土为安，同时强调上级还有新的战斗任务需要一营去完成的时候，郝营长才亲手为小豆子扶棺下葬。

下葬前，郝锡东营长专门拿出一套新军装，让战友们给小豆子换上。宋祥教导员亲笔题写了“窦小豆烈士精神永驻”几个字，书写在花圈挽联上。

部队驻地朝鲜居民百姓听说了小豆子等烈士的英雄事迹后，纷纷自发来到送葬现场，按照朝鲜民间传统习俗举着酒为小豆子等烈士送葬。没有酒的人家，就用水代替酒。许多朝鲜年轻人都自觉地为小豆子等烈士戴孝，女青年按着朝鲜民俗解开发辫，一些男子也按着朝鲜民俗戴上了白色无沿礼帽。悲哀肃穆的气氛笼罩的现场哭声低回，泪水涟涟。

孟宪国在前来送葬的朝鲜居民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一个端庄俊秀的女青年。孟宪国走上前去，轻声呼唤道：“李佳顺同志，你好！感谢游击队的同志们前来为我的战友送葬……”

孟宪国的朝鲜话说的虽然有些生涩，但是他跟着巴特尔、韩东和朝鲜同志学习过、探索过，所以一般的常用口语还是可以说的。不过，李佳顺自幼跟着娘家人生活在朝鲜的“山东街”，据说祖上还有中国山东人的血统呢，所以她的汉语和朝鲜语一样说得非常流利。李佳顺的丈夫叫韩明浩，他是朝鲜人民军的小队长，曾经与孟宪国、巴特尔、韩东等一起参加过多次两军的联席会议，彼此都很熟悉。后来，韩明浩跟随人民军部队奔赴前线，李佳顺便留下来参加了当地游击队，配合我志愿军多次与敌军进行战斗，为我军运送弹药、给养，协助我野战医院救护伤员。

孟宪国告诉李佳顺说，在大反攻的时候，自己好像在冲锋的人民军队伍中看到了韩明浩小队长的身影。因为战事紧急，没有来得及交流。

李佳顺回答说：“战斗胜利结束后，明浩在家里只停留了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随后就跟着部队出发了，因为部队还有新的任务需要他们去完成。”

今天，李佳顺作为游击队负责人之一，与驻地朝鲜居民一起前来为志愿军烈士送葬，共同缅怀烈士英灵，痛诉敌军侵略暴行，决心团结起来，彻底消灭一切侵略者，誓死保卫世界和平。

李佳顺此前也认识小豆子，曾经把小豆子当做自己的弟弟一样看待。此刻，她眼含泪水讲述着曾经与营部通信员小豆子生前交往的一些往事，对小豆子的牺牲深感悲痛。她说：“小豆子这么年轻就牺牲了，太可惜了。”

孟宪国说：“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是我们中朝两国军队和两国人民共同的使命，只有消灭了帝国主义侵略者，我们才能够拥有和平建设自己国家的美好生活。我们应该化悲痛为力量，振奋起精神来，继续战斗下去。”

葬礼上，孟宪国诵读了自己专门为窦小豆烈士写的题为《永远的小豆子》的挽词：

燃烧的战火，

烤熟了小豆子，

一颗原本生涩的小豆子。

曾经的娃娃，

是否过早地长大？

因为远离了祖国，

唯有熟睡的梦中，

才可以呼唤一声“妈”。

赤脚的日子里，

攀登家乡的山崖，

去采摘艳丽的杜鹃花。

穿上军鞋以后，

在枪林弹雨中蹦跳，

在硝烟弥漫中摔打。

有了血肉横飞的衬托，

淬火的青春绽芳华。

精准射击，

恰如尖刀在穿插；

连发点射，

将来犯之敌击杀。

曾经期待，

优良的种子会发芽；

曾经渴望，

发芽的幼苗会长大；

曾经幻想，

长大的枝杈会开花；

曾经以为，

绽放的花儿结硕果；

曾经……

曾经……

曾经……

曾经打算

陪伴着小豆子，

采摘一朵金达莱，

寓意家乡的杜鹃花，

带着儿子的思念，

遥寄祖国的妈妈。

无情的战场，

阻断了欢畅的溪流；

无畏的战士，

护送回来了救命宝箱。

那只箱子，

因为染上了鲜血，

方显弥足珍贵。

箱子里的水，

唤醒了九位奄息的勇士，

让复仇的战火更加猛烈，

让和平的鲜花开遍山崖！

战火熄灭，

硝烟散去，

堑壕沉寂，

坑道腾空，

我们的小豆子去了哪里？

听春风吹拂大地，

看绿草覆盖原野，

景色不再残酷，

生活美好如画！

唯有，

战火中蹦跳的小豆子，

永远，

永远不再回家。

当时，团政治处的宣传干事听了以后曾经悄声地说：“孟宪国，我相信你这首诗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情感吧，但是语言不够直白，不够明确，不够积极。你最好是再高调向上一些，要用大众化的语言改一改，让大家都能看懂。”

孟宪国说：“我这是写给我和小豆子的，我现在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情和这样的一种语言文字表达，已经送给小豆子了，他懂我懂就可以了。”

宣传干事又说：“你不改，恐怕不能给你发表。”

孟宪国说：“我也没想过要发表。”

说罢，孟宪国划着火柴，将这首诗点燃，随手放在了窦小豆的坟茔上。

几页从日记本上撕扯下来的普通纸张，在火柴的引燃中飘逸着炽热的火花，从初燃到烈焰都是那样的清晰而短暂，很快就渐渐地燃尽熄灭了。这短暂的燃烧犹如窦小豆同志短暂的人生，很短，却充满了鲜艳的色彩、火热的温度和灿烂的光华。孟宪国想，人生不必介意长短，只要闪耀出光彩就是灿烂的一生。

宣传干事曾经试图抢回燃烧中的诗稿，都被孟宪国坚决地阻止了。孟宪国说，不要影响小豆子倾听和接收，他会在天堂欢喜地倾听和欣赏，因为不识字的小豆子也喜欢倾听诗歌朗诵的韵律。

此刻，孟宪国举目遥望着远方的天际，那飘浮中的灰蒙蒙的云彩，仿佛幻化出小豆子那张被硝烟熏染过的布满征尘的圆脸蛋，尽管依然显得是那样的稚气顽皮，却充满了清晰的笑意。看那大大的眼睛，看那咧开的嘴唇，看那圆乎乎的面庞，一切都是清晰可见。这就是天上的小豆子，他在天堂依然笑得开心，笑得憨直灿烂。他活着的时候似乎没有几多悲伤，即便是想妈妈的时候，也就是把头低下那么一会儿，随后就会重新扬起自信而坚毅的脸庞。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见到妈妈和早一些找到妹妹，能够采摘一束金达莱，再把那两个重机枪子弹壳送给妈妈和妹妹。是啊，我们的小豆子什么也没有，他不识字连写信、写日记都不会。他到死只有两个子弹壳的“私产”，那是他杀敌的证明，是他曾经当过副射手的荣耀，是他流血建功的勋章。哦，他还有缴获来的几块浸水潮湿的饼干和巧克力糖，那是他留给战友的救命干粮。他的生命静止了，他的灵魂升入了天堂，他的精神永驻世间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在融入朝阳晚霞和山川江河，留在战友们的记忆深处永不消失。

接着，战友们又分别在各位烈士的坟前驻足默哀。

放眼望去，一块块简陋的木牌上书写着的牺牲战友们的名字，看似异常普通，却又是那样的永恒。有的烈士遗体因为肢体缺失不全，已经无法单独埋葬，只好将数人、十几人、几十人的头颅、躯干与肢体合葬在许许多多的大大小小的集体坟茔之中，临时竖立的木桩上书写着某某连几十位、某某排十几位、某某班几位烈士之墓。

同志们看着眼前密麻麻的坟丘，心中默念着小分队牺牲战友们的名字：窦小豆、姚建刚、肖良玉、胡占林、夏奎、赵大强、董来顺、胡岩、高清河、乔二宝、胡满山、邱德民、张来福、孔庆丰、王民、刘二柱、张宝田、大桩子、徐大柱、吴德春、丁大虎、徐光华、韩东……

孟宪国又来到姚建刚的坟墓前默默地念叨着，姚副排长，你是一名老兵了，小分队进入阵地以来你主抓后勤保障，千方百计让战友们吃好喝好。你经常是最后一个端起饭碗，因为你想的是让其他战友吃饱了自己才吃饭，而你却曾经因为饥饿晕倒在地上。你带领战友们率先打掉了敌军的炮阵地，你是小分队的英雄。

孟宪国来到肖良玉的坟墓前，他看着眼前那块简陋的木牌上写着的“肖良玉烈士之墓”几个字，眼前仿佛幻化出肖良玉那沉稳耐心的表情。良玉啊，你口齿伶俐，书写清秀，是小分队上传下达的千里眼、顺风耳，为保证小分队与营部的联络畅通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还指望着你将来能够担任文书、书记员呢。可惜啊，你这么早就牺牲了。

孟宪国来到胡占林的坟墓前，他默默地说道，老胡啊，你这个胡大个子啊，你平时不善言谈，但是你心里有数非常聪明。你已经是机炮连老机枪兵中活的时间最长的机枪手了。你负伤后，曾经是最危重的伤员，因为你伤到了脑袋了呀。你的轻微脑震荡让你昏迷了很长时间呢，但是你醒来以后一直坚持说自己轻伤不下火线。实际上你曾经应该属于重伤员了，后来虽然恢复得还挺好，但是毕竟在前线医治和营养条件太差啊，如果早点撤回后方，你也许不会牺牲吧。但是，你最终还是坚持战斗直至牺牲。

孟宪国来到了夏奎的墓前，他告诉夏奎说，老夏啊，你在小分队机枪组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呢。你不止一次负伤，一直坚持战斗，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也没有畏惧，你是好样的，你就是小分队的英雄。

孟宪国又分别来到了七班长赵大强、八班长董来顺和九班长胡岩的墓前默默地重复着一句话：“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们都长眠在战场上了，我却回来了。你们替我牺牲了，我替你们活着呢。活着，就要继续战斗。”

接着，孟宪国又先后来到了高清河、乔二宝、胡满山、邱德民、张来福、孔庆丰、王民、刘二柱、张宝田、大桩子、徐大柱、吴德春、丁大虎、徐光华、韩东等小分队每一位牺牲战友的坟墓前，默默地倾诉着对每一位战友的思念与缅怀之情。烈士们的名字定格在了简陋的木制墓碑上，但是他们的精神却永远留存在了历史的记忆中。

第二年春暖花开时节，已经调任团司令部担任作战参谋的孟宪国，向已经担任团参谋长的郝锡东请假，专门带着那只曾经的救命宝箱，再次装满了水的子弹箱，来到一营机炮连找到巴特尔，约他一起去祭奠小分队牺牲的战友。

这几天，孟宪国看着漫山遍野盛开的金达莱，耳畔总是萦绕着小豆子说过的话。他说想着采摘一些金达莱，因为看到金达莱就想到了自己家乡的杜鹃花，就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和妹妹。

孟宪国不会忘记领袖的教诲，我们要爱护朝鲜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不拿朝鲜群众的一针一线。为了不至于违反纪律，孟宪国刻意准备了几个白面馒头找到李佳顺，请她帮忙用馒头与驻地村子里的朝鲜老乡换工，麻烦他们去山上采摘了一束盛开的金达莱。

李佳顺婉拒着孟宪国的馒头，亲自带领几个姐妹采摘了几束金达莱，送到孟宪国面前任他挑选。孟宪国选择了一束最鲜艳、最茂盛、最美丽的金达莱，然后把馒头塞给了李佳顺说了一句感谢你们的辛苦采摘，便吆喝着巴特尔一起走了。

孟宪国和巴特尔带着用馒头换来的金达莱，徒步来到烈士们的坟墓前，首先把鲜艳怒放、花姿优美且馨香四溢的金达莱花，敬献给了长眠在这里的窦小豆烈士。

随后，孟宪国又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重机枪子弹壳，他告诉小豆子说，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的愿望，我替你通过朝鲜老乡采摘了你喜欢的金达莱，你看看和你家乡的杜鹃花一样吗？我还替你保管着的这两枚重机枪子弹壳依然随身携带，将来有机会回国见到你的妈妈和妹妹，我一定亲手交给她们。我要告诉她们，你虽然只是一名副射手，但是你的精准射击为我们的战斗赢得了辉煌业绩，两发子弹就可以击落一架敌人的飞机，连发点射可以追踪击落两架敌军直升飞机。

孟宪国在内心里就像演电影一样，将小豆子参加特战小分队以来的种种表现和每次参加战斗情况的英雄壮举，都一一回放了一番。诸如攀上坦克扔手雷，精准射击击毙敌军重点目标，两发子弹击落敌军飞机，点燃大火烧掉敌军半个炮兵阵地，高射架枪击落敌军直升飞机，鏖战溪流抢夺饮水，苦战整夜爬着返回坑道送回救命宝箱……小豆子所有的壮举都无愧于战斗英雄的光荣称号。

随后，孟宪国和巴特尔把子弹箱中的水用喝水缸子一点一点地淋在几位烈士的坟前。最后，孟宪国将剩余的水全部倒在缸子里，放在小豆子的坟丘前。这是孟宪国对小豆子的特别关照。

孟宪国默默地说道：“战友们，是你们的牺牲换来了我们的活着和最后的胜利。你们的精神永存！牺牲者永远光荣，而活下来的我们唯有在未来的岁月中承受毕生思念战友的煎熬。”

后来，孟宪国又多次代笔替窦小豆写了好几封家信，以“试投”的方式分别邮寄到四川省的几个地区，但是都因“地址不详、收信人不详”而如数退回。因为孟宪国不知道窦小豆母亲和妹妹的具体通信地址，更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后来，据团司令部郝锡东参谋长回忆说，小豆子可能根本就不是姓窦。“窦小豆”这个名字，还是小豆子参军后才给他取的呢。因为小豆子自幼就没有人称呼过他的大名，他究竟姓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初文书给他在花名册上登记名字的时候让他报出自己的大名，他说自己从小就叫“小豆子”，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名字。文书只好写了“窦小豆”三个字。

不久，上级下达了关于对一营各连队的嘉奖命令。一营一连和二连分别荣立集体二等功，并被授予“钢铁英雄连”和“防守模范连”荣誉称号；一营特战小分队荣立集体二等功，并被授予“出奇制胜，影子奇兵”荣誉锦旗；一营特战小分队机炮班机枪组战士窦小豆同志，荣立个人一等功，并被授予“机智勇敢特战英雄”荣誉称号……

孟宪国继续撰写修改完善了特战小分队的战况日志，后来被营史收入记载、团史收入记载、师史收入记载、军史收入记载，成为教育激励后人的生动教材。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孟宪国从师团首长那里得知，西方某国通讯社曾经发表了一位国际资深战地记者，在战后围绕579.9高地进攻战总结期间采写的一篇分析文章，对这场持续时间和规模都不算特殊的战役进行了透彻的分析。文章中最为关键的内容就是“中共军队的灵活性是联合国军方面始料不及的。除了坚固的579.9高地有两个公开的连队轮番坚守的兵力以外，还有一支神奇的小分队一直出神入化般的辅佐着579.9高地。这支小分队如‘影子’一般，总是让联合国军有所感觉，却看不见、摸不到。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地为主阵地进行着超常规的战术支撑，显示出中国军队绝妙的战略布局和灵活新奇的战术态势。他们以较小的代价，赢得了成功坚守579.9高地的最终胜利，为全线反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迫使联合国军被动地重新回到了谈判桌上……”

孟宪国看了这个资料后深有感触地想到，国际上的有识之士还是不乏理性见解的。但是自以为是的帝国主义列强横行霸道习惯了，他们或许对真理的认知能力一直在减弱，根本听不进去好言相劝和直言规劝。我国政府早在帝国主义企图越过“三八线”之初，就严正警告过的，如果敢于越过此线我们必然出兵阻止。然而，霸权主义者的思维方式和习惯，似乎没有能力理解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是一个怎样的政府。我们共产党不仅仅建立了一个言而有信的政府，而且还拥有一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民军队。

孟宪国回顾一番自己亲身经历的这场战役，他深有体会地认为，影响和决定战争胜负的未必就是武器装备，而是战争的正义性和决策者的战略智慧，是执行者的战术灵活性和英勇顽强的精神毅力等多种因素。武器装备只是战争的工具，而不是战争的灵魂。战争的灵魂是人的思想和意志，是正确的战略部署和合理的战术运用。更为重要的是，我们有一支甘愿为正义而战的无敌勇士，这就是我们的“影子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