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迎来曙光

第三十八章  迎来曙光

     转眼之间，时间来到了1953年的夏天。

这一天，一营一连的战友们正在阵地上认真值守着，已经担任连长的周海从连部坑道中走出，他高声宣布：“同志们！好消息，停战了！”

就在同一时刻，正在团部作战室担任作战值班员的作战参谋孟宪国，与机关首长们一起兴奋地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朝鲜战争停战的新闻广播——

新华社1953年7月27日平壤电：今天，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金日成元帅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将军，向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发布停战命令。全文如下：

朝鲜人民军全体同志：

中国人民志愿军全体同志：

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经过了三年抵抗侵略，保卫和平的英勇战争，坚持了两年争取和平解决朝鲜问题的停战谈判，现在已经获得了停战的光荣胜利，与联合国军签订了朝鲜停战协定……

作战室内立刻沸腾了，团长、政委带头鼓起掌来，机关各位首长和身边的战友们激动得互相拥抱，欢呼胜利。大家纷纷端起喝水的缸子，以水代酒，互相庆祝胜利。

此前，师部机要科的文件传送人员已经把上级转来的停战命令全文送到了团首长的案头。团首长传阅期间，孟宪国从郝锡东参谋长那里已经阅读到了命令的全文。当时由于保密纪律的约束，孟宪国没有精力思考太多的问题。此刻，当大家从收音机里听到播音员那庄重洪亮的声音时，孟宪国与大家的心情一样，无不激情振奋，激动得热烈欢呼起来。

稍后，孟宪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再次从衣袋里掏出小豆子遗留的两枚重机枪子弹壳。看着这两枚已经抚摸得锃亮的黄铜材质的子弹壳，孟宪国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小豆子那张透着稚气，时常流露出欢快笑容的娃娃脸。多么大的变化啊，小分队坚守坑道与敌人鏖战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可是此刻的我们已经可以欢呼最后的胜利了。

然而，孟宪国深深地懂得，停战并不意味着永久的太平，战争的危险依然存在着。他心里始终牢记着停战命令中强调的问题，“……在联合国军方面尚有一部分好战分子尤其是李承晚集团对朝鲜停战的实现深感不满，因而对停战协定的签订极表反对。为此，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全体同志必须提高警惕。”是啊，战备观念不容淡薄，警惕意识必须牢固树立，并且要努力做好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准备。

停战命令中还特别强调“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陆军、空军、海军、海防部队全体人员应保持高度戒备，坚守阵地，防止来自对方的任何侵袭和破坏行动。”孟宪国从这些明确的指示和告诫中，领会到了一种清晰的警示含义，那就是战争并没有根本结束，停战不是终战，对峙状态并没有结束消失，战争的危险依然存在。

这段时间，孟宪国不止一次地展开刊登有停战命令的第194期《志愿军》报，认真阅读和回味着停战命令的精神实质。随后，他翻阅着自己亲笔记录和撰写的特战小分队战况日志，对其中的分析报告部分内容再次进行了总结归纳，形成了一份内容详实，记录精准，分析客观全面的战地分析报告。

当上级机关逐步看好孟宪国这位具备显著儒生气质的年轻军事人才的时候，他却改变了自己的专业主攻方向。

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精神，我军院校建设纳入正规化渠道。志愿军总部奉中央军委之命，决定在志愿军各部队择优选拔推荐部分年轻指战员回国参加军校学习。孟宪国作为首批学员候选人之一，上级首长让他在步兵初级指挥和军事医学两个科系选择一项，尽快做好回国入学深造的准备。

令上级首长深感意外的是，孟宪国放弃了步兵初级指挥专业，而是选择了军事医学的司药专业。师团首长和其他一些战友都觉得孟宪国应该继续在军事领域深造，但是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军事医学。为此，卢俊山团长和郝锡东参谋长等多位首长几次找孟宪国谈话，劝他继续在军事领域选择深造专业内容。师部赵参谋长甚至建议他学习装甲兵或炮兵指挥专业，还可以考虑向上级推荐他出国去苏联学习深造。但是，孟宪国说自己大学期间学习的就是医药学，不适合做军事干部，还是选择学习军事医学司药专业为好。他还特别强调说，军事医学同样是军队建设不可或缺的学科。

回国学习深造的事情确定以后，好久没有听到枪炮声的孟宪国独自一人来到后山坡上。他看着郁郁葱葱的松柏密林，倾听着丛林中，那间或传来的阵阵鸟鸣，感叹着大自然的神奇与修复能力。他想象着，疑问着，战火纷飞的时刻鸟儿都去了哪里？我们的反侵略战争进行了三年，如果再有三年的和平时光，这里的山川河流一定会变得更加美丽宜人。

越是这样平静的时刻，孟宪国越是忍不住回想起特战小分队的战斗情景，内心里感慨万千。最初组建时三十一人的小分队，后来又补充了支援加强班和机炮班共计十几人，再后来又增加了巴特尔和韩东二人。可是，最后存活下来的只有九人。是这仅存的九位勇士，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出色地完成了特战小分队最后一次极为圆满的突袭合围任务。而确保九位勇士能够健康顺利出击的，就是小豆子流尽最后一滴鲜血护送回来的那个救命宝箱。

回国前夕，孟宪国听说一连副连长郑福军负伤住院了。负伤的原因，竟然是在带领战士巡逻期间，巡逻哨兵踩踏了南方越境特务埋设的地雷。

随后，孟宪国看到了一营整理报送的一连巡逻哨兵踩踏地雷造成人员伤亡情况的相关报告。报告称：1953年×月×日下午四点三十分许，一营一连第二巡逻组在例行巡逻期间，当巡逻至××号地段区间，不幸踩踏到越境潜伏敌特分子偷埋的反步兵地雷。我方巡逻队员二人当场牺牲，分别为战士×××、战士×××。另有四人负伤，分别为巡逻带队副连长郑福军、班长×××、战士×××、战士×××。

对于那些好战分子这种公然破坏停战协定的卑劣行径，孟宪国和战友们表现出极大的愤慨。此前也曾经有一些越境特务偷袭我巡逻哨兵的现象发生，他们往往都是从背后偷袭末尾的哨兵，或者偷袭单独行走的我军指战员。战友们总结出规律后，就拿着一把打开保险子弹上堂的手枪，枪口从自己的腋窝下朝向身后，用大衣或者巡逻斗篷遮蔽住以防万一。曾经有一个送信的通信员，他出发之前向营长要来一把手枪子弹上堂后藏在腋窝下枪口朝后，在夜间行走在半路上遇到敌特分子企图从背后偷袭，这个通信员立即开枪击毙了这个特务。从那以后，这种防身战术就在指战员中传开了，致使许多敌特分子的偷袭行为被挫败。如今，他们竟然使用这种更加阴险歹毒的布设地雷的方式，来袭击我军指战员。大家义愤填膺，纷纷表示一定要给予敌特分子应有的惩罚。

郑福军是特战小分队完成使命归建不久，原副连长周海提拔担任连长以后，被任命为副连长的。这期间，孟宪国也曾多次陪同团首长前往一营一连阵地视察，与一连广大指战员有着深厚的感情。郑福军身为原特战小分队“影子奇兵”指挥员之一，孟宪国与之在坚守侧翼阵地期间结下了鲜血凝成的战斗友谊。所以，孟宪国当然要前往医院探望他。

这一天，孟宪国带着前段时间祖国人民慰问团送来的苹果、饼干和糖块，又去团部军人服务社买了几个水果罐头，一并拿着去师部医院看望郑福军和另外几位受伤的战友。

走进医院的病房，孟宪国关切地来到郑福军的床前，首先表达了自己对老战友的关怀体贴之情。他热情地问候着，并送上慰问品。随后，孟宪国又让护士引导着自己，给与郑福军一同负伤住院的另外三位战友送去了一些慰问品，然后就回到了郑福军的病房与之攀谈起来。

他们首先谈到了郑福军等人巡逻期间，不幸踩踏敌特埋设的地雷的问题。郑福军介绍说，当时他们第二巡逻组一共六个人，郑福军走在最前边。他并没有踩到地雷，而是身后的某一位战士踩到了地雷。当场牺牲的两个战士恰巧处在爆炸点的核心位置。郑福军的身后是那位班长，是班长替他遮挡了许多弹片，所以班长的伤势较重，而自己就是一点轻伤。

郑福军接着说道：“我这点伤啊，这要是放在战场上打仗的时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轻伤不下火线说的就是我的这点伤。这也就是周海连长心疼我吧，非让我和重伤员一起来住院。”

孟宪国当然要劝说郑福军听从周海连长的安排，一是安心养伤，二是要关心一起住院的其他战友的治疗情况，确保他们顺利治愈，尽早康复出院。

郑福军看到老战友的到来，这个心里是非常高兴的，他已经听说了孟宪国即将回国参加东北军区卫生学校学习深造的事情。他也非常关心孟宪国为什么会忽略各级首长的愿望，放弃步兵初级指挥专业而选择军事医学司药专业的问题。

孟宪国回答说：“我读大学的时候本来就是学医药的嘛，现在停战了，我还是觉得学习医药更有意义。我当然知道在和平的年代，同样离不开军事人才，但是学习医药既可以为战争服务，也可以为和平服务。如果说当年鲁迅先生弃医从文是为了医治国人的精神疾病，那么我弃武续医就是接过鲁迅本来可以继续从事的医学事业吧。我坚信，战争不是人类世界的永恒主题，但是医药必然要陪伴人类到永远。”

郑福军无奈地笑着说：“呵呵，你的理论啊，我是比不上的，争论不过你，随你吧。你是咱们师团机关和首长们心目中挂了号的孟秀才，你的前途不仅仅属于你自己啊，所以你应该认真考虑听取首长们对你的期望。你将来不仅仅是一个优秀的参谋人员，还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员，是连长或指导员、营长或教导员、团长或政委，这些都是你的未来。”

孟宪国说：“这应该是你的前途目标，我就是想着学好医药就可以了。将来啊，你要是当了团长，我在你的团卫生连当个连长就满足了。”

就在这个时候，林生和薛菊花走了进来。林医生最近已经担任了副院长，大家都知道的。

此刻的林副院长直接就说到：“孟参谋，你难道就不想来我们医院当院长吗？”

孟宪国急忙说道：“我还想着等一会去看看你们呢，担心你们太忙，没有急着去打扰你们。”

“孟秀才啊，你最近又写了什么诗歌没有啊？读来听听呗。”薛菊花笑嘻嘻地问道。

孟宪国说：“怎么还找我要诗歌啊，被你拿走的那个日记本，你到现在还没有还给我呢。我在侧翼阵地坑道的时候不是说过的吗，我如果能活着回来你就把本子还给我。”

薛菊花略含羞色地说：“那个我还在学习中呢，大不了先送你一个新的本子呗。”

林副院长笑呵呵地说道：“我看那，你们就别分彼此了，干脆就在一起学习，互帮互助，共同进步多好啊。哦，孟秀才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薛菊花同志也被列入回国学习深造的候选人名单了，她是第二批次确定的医护专业的。”

郑福军迎合着林医生的话说：“这样最好了，我赞成你们俩结对子互相学习，这说不定啊，回国后你们能够同在一个学校成为同学呢。”

孟宪国先是说了一些祝愿薛菊花好好学习的话语，然后又说道：“我们不是同一个批次，也不是同一个专业，不可能成为同学吧。”

但是薛菊花却认真地说：“我们都是有着共同革命理想的革命战士，既然奋斗目标和学习任务都是相同的，那就是同学呗。在写诗方面呢，我以后就拜师了，跟着孟秀才学习写诗歌。告诉你们吧，我还跟着我叔叔学习过填写格律诗词呢。不信的话，等会儿拿给你们看看。”

随后，他们几个人又围绕着特战小分队的话题交谈了很多内容。

林副院长感慨地说道：“我们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啊，在《志愿军》报上看到了孟秀才写的那个关于窦小豆烈士抢水的报道，大家都感动极了。”

薛菊花接着说：“是啊，小豆子烈士太勇敢了。而且，他不光是勇敢，还很有智慧，很机灵的啊。他在水桶被子弹打穿漏水的情况下，能够想着用子弹箱盛水，而且在身体多处受伤的情况下，以顽强的毅力把装着水的子弹箱送回坑道……”说到这里，薛菊花的眼圈红了，似乎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林副院长感喟道：“当我们医院的同志们得知了小豆子的英雄事迹以后啊，可以说大家心中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特别是我和菊花更是感慨万千，因为我们都认识小豆子，我们俩当时看了报纸都流泪了。”

林副院长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继续说道：“人的毅力除了依靠体能做基础以外，更为关键的就是智慧和精神信念。小豆子之所以能够在那样极其艰险的环境中坚持到最后，能够在失血过多的情况下完成抢水任务，就是因为他是个有理想信念的优秀战士。”

郑福军说：“我们特战小分队每一位同志都是好样的，那些牺牲了的战友尽管牺牲的时间、情形不一样，但是他们不怕困难，坚持不懈，勇敢战斗的精神都是可歌可泣的。”

此刻，病房里的人都不再说话，仿佛都沉浸在了对小分队牺牲烈士的怀念中。

这时候，孟宪国首先打破了沉默。他说：“我想还是先回团部吧，因为我就要回国参加学习了，还有些事情需要办理呢。另外，我打算走之前再去看看小分队牺牲的战友们，尤其是要看看小豆子，他牺牲的时候虚岁才17岁啊。一个说不清楚家乡具体地址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名字几乎是再也不会写几个字的孩子，自从参军就没有得到过家里亲人的任何音信。我不能让他太孤单了，走之前必须和他告别一下。”

薛菊花问道：“早就听说你放弃了步兵初级指挥专业，而选择了医药专业，那么你将来就是我们的同行了吧。那你什么时候去祭奠小豆子他们啊？我也跟着你一起去吧，要不然我现在就去请假，反正今天的手术都结束了，我感觉不太忙了。”

林副院长说：“这样吧，我去和院长说说，咱俩都请个假，现在就和孟秀才一起去看望小豆子等特战小分队的烈士们吧。院长在组织我们大家学习的时候，他谈到了你们小分队在去年那次整个战役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呢。我现在找他请假，相信他一定会批准的。”

孟宪国看着、听着眼前的这一切，他真诚地感受到大家对特战小分队各位烈士的敬仰与尊崇，内心里感觉到了极大的安慰。

当日下午，孟宪国和林副院长、薛护士一起来到了烈士墓前。孟宪国还特意回到自己的宿舍拿上那个救命宝箱，装上水来到小豆子的坟前。他首先把子弹箱中的水倒进一只饭碗中，然后放在小豆子的坟墓前。接着又将子弹箱中的水倒在自己的牙具缸中，端起缸子与小豆子坟前装水的碗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一饮而尽。

孟宪国看着小豆子的坟墓动容地说：“小豆子啊，我和当初慰问组的林医生、薛护士来看你了。还记得吗？林医生和薛护士曾经来到咱们坑道中，进行过慰问演出呢。你感觉到了吗？林医生和薛护士都是有文化的人，所以他们才能够被上级选中抽调参加慰问组，才可以深入阵地，走进坑道，来对作战一线的指战员进行慰问，来演出文艺节目。这一点啊，他们比你强，因为他们有文化，会创作，能演出。当然了，你也很了不起，你能打仗，点子多，你为小分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一点啊，我们都应该向你学习。”

接着，孟宪国又对小豆子说，我已经再一次替你写好家信了，邮寄不成，我回国后再找机会去四川通过当地政府寻找你的妈妈和你的妹妹，把你留下的重机枪子弹壳交给她们。

林副院长和薛菊花每人拿出一个苹果，放在了小豆子的坟前。

薛菊花拿出一个装着水果糖块儿的慰问袋，在特战小分队每位牺牲烈士的坟前都放了一块糖。

林副院长首先给烈士们鞠躬行礼，然后口中默默地念叨着说：“烈士们安息吧，你们的英雄事迹必将鼓舞着我继续做好本职工作。业余时间，我还会用文艺创作和文艺演唱为更多的战友服务。我还要把你们特战小分队各位英雄的事迹宣传得更加广泛，让更多的人学习你们的精神，为你们高兴，为你们自豪。”

薛菊花给烈士们分发完糖块，再次来到小豆子的坟墓前，她鞠躬行礼之后，轻轻地说道：“窦小豆同志，我们虽然认识的时间很晚，也很短暂，但是你的英雄事迹已经牢牢地记忆在了我的心里。我们会永远记住你和你们特战小分队的每一位战友。”

薛菊花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询问孟参谋和林副院长道：“孟参谋、林副院长，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孟宪国沉默不语，似乎不想立即离开。

林副院长朝着薛菊花摆了摆手，示意她暂时不要打扰孟宪国。

孟宪国站起身来，仰天长叹道：“同志们啊，我就要回国了，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吧。因为你们太疲劳了，太辛苦了。”说着，孟宪国在一旁的地上拾起一块长条形的石块儿，握在手里当做笔，蹲下身来在地上奋笔疾书赋诗一首——

这里清晨静悄悄，

我的战友在睡觉。

黑暗散去迎朝霞，

温暖大地阳光照。

这里白日静悄悄，

我的战友在睡觉。

曾经鏖战无眠夜，

此时静卧莫心焦。

这里夜晚静悄悄，

我的战友在睡觉。

清风抚慰多温馨，

吟唱小曲家乡谣。

这里昼夜静悄悄，

我的战友在睡觉。

枝繁叶茂花儿开，

世界和平皆欢笑。

薛菊花静静地走上前去认真地看着，默默地阅读着。读着读着，薛菊花赶紧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摸出日记本和钢笔，迅速将孟宪国写在地上的这首诗抄录在了自己的日记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