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丑年秋分了,这竟是一个大热天,刘家的后生赶着骡车出了门,刚出门的时候还不太热,天还没亮他喂饱了牲口——一匹高大的骡马。他赶了一段路,待日头两竿高的时晨,牲口的嘴里开始冒白沫,打着噗嗤噗嗤的声响......
这年的年景很是怪,先是冬天奇寒,后来春天大河泛水,把田地和庄稼全冲毁,到了夏日又阴雨连绵,一年绝了收成......秋日更怪了,骄着的日头炙着大地,把青着的禾苗也烤死了,地面上的土都变成了粉尘,下脚就没过了脚背。
午时时分,他把车赶到了城门外,今儿个这城不同往常,没有有人来人往的热闹,显得格外宁静。但这火焰般的天气,让后生有些吃不消,太阳底下没有一丝风,他的脸晒得通红,他喝了一口罐子里的水,然后把车停在城门洞,想借着城墙下的阴凉歇息一阵再进城。正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只听传来一阵马蹄声,向城门口奔来,仅仅眨眼的工夫,马奔到城门前,擦着他的骡车,快速跑过。一溜烟地出了南门,激起一嚣尘土......
“哌,马有什么了不起的,马和骡子一般大!”后生拍了一掌东家新买的骡马粗大的脖子,毫不稀罕地说。这些骑者向来就有一副惹不起的样子,尽在自己的牲口前挥鞭扬蹄,也不顾惊挠到别人。“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咕哝了两句。令他奇怪的是,官兵一向高马大威武,今个儿怎地如何蹇急,就象一条被人追着的看家狗?
他看了一眼火荼的太阳,撩起袿巾角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松了缰绳驱着骡马向前走,骡马是东家亲近才添买的牲口,先前那头毛驴在翻车时死掉了,车是父亲赶的,他在翻车时伤了腰骨,一直躺在炕上,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东家没有让他们赔驴,反到给了一袋小麦做赔偿,父亲死后家里的地靠家兄耕种,他接着去给东家赶车,好在这骡马听他的吆喝,路络也熟,以前他经常跟着父亲进城,一条大道直直地向北,到了市场,换麦子的在哪儿,麿面的在哪他都清楚......。车上有两袋陈麦子,今年大河泛水,把地都给冲毁了,河沙埋了麦苗家家户户都欠了收,到了夏日里没了粮食吃,母亲才让他去给东家赶车当长工,混碗饭吃,在东家那里也没有好吃的,每顿尽吃南瓜。东家碗里也没比他的好到那里去,除了南瓜只比他碗里多一些面疙瘩。
他把一车拉到市场,可里面一片清荒,店辅闭了门,街边也没有了买卖人。他心中一惊:这平时热闹的人都去了哪里?担心的是东家算错了日子,今个不是赶集日?即使东家算错了,自己也清清白白地记得,是十五天前他也来过这里?
别的他记不住,但十五天前他来过这里他是记得的,那天是他生日,娘还给他煮了一个鸡蛋吃。
他赶着车,心里冒上了火:如果这车南瓜不买掉,自己又要尽吃南瓜了!想到锅里碗里的南瓜,他的胃里就泛上了酸水。临走前东家嘱咐过:“把南瓜卖了换些麦子,和这陈麦子一起磨成面,回家给你烙饼吃。”其实那些饼不是很好吃,东家在面粉里添了些陈过许些年的红薯粉,吃起来黑黑的粘粘的,但他还是很渴望的,因为他正想象着:回家后卸了车,洗过手,那煎饼刚熟,趁热刷上大酱,卷上根大白腿葱,再拿棵大羊角椒......他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可他在市场转了一整圈儿,也没遇上人影,也不知道原由,南瓜没有买出去,麦子也没磨成面。他在这里也呆不住了,原因很简单:为了赶早市,他天没亮就出了门,什么都没吃,肚子饿得咕咕叫,罐里水也喝光了,他只好拉了一下骡子的缰绳,朝南城门走去,心里盘算着:这如何给东家交待?
刚一出城,他挥了一鞭又停住了,心想:这人饿,兴许牲口也饿了咧!他把车停了下来,从车上取下了草料袋让它吃。骡马从鼻孔里喷着热气,促着蹄子,不肯吃草料。他扶了扶这骡马的头,望了望天,心想:是不是太热了,这牲口不想吃料呢?
他只好收起草料,重新上了车,用力地挥了一鞭,牲口吃吃地向前走着,车轱辘慢慢地动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正在中天上,刹出利白的光来。他纳闷:秋分都过去了,这日头怎还是这么毒呢?
——时间是1937年的秋天,这赶大车的后生正是我爷爷刘清臣,他母亲唤他的小名成儿,他给地主当长工已经一年了,那年他正好十五岁。
——爷爷,您知道吗?我正在寻找你,在太行山上,在大别山里,在谷歌地图上......您离世那年我还没有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