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年,按民间的说法,刘虹的命相里注定有一劫,不死也得蜕一层皮……
——题记
2011年元月29号这天,农历已是腊月二十六,位于温州瓯江南岸的东瓯皮革城开始放假了。天气阴沉寒冷,原本车水马龙的皮革鞋料市场突然变得冷冷清清,一街至八街共五六百家商铺大多貌似都打烊歇业了,但仍有不少店铺大门半开半掩着,业主们坐在办公桌旁或沙发上焦虑不安,一个个在苦苦等待客户汇款。
涌金皮行位于皮革城A区五街路口,三间店铺,营业面积共120平方米。此时,店堂少了往日的杂乱,成捆的牛皮按品种分类摆放得整整齐齐,大堂上方平常供文员办公的吧台,总经理刘虹一个人正坐在那儿埋头清理核算财务账目、并不时打电话向客户催款。
董事长林海鹏下午匆匆来过一趟公司,他要求刘虹将公司年度销售及利润报表复印一份给他。林海鹏看了看账单,见应收款累计还有3个7位数,脸色一下子挂不住了,随口就来了一句国骂。然后声称要送一位朋友去机场,便先行一步离开公司了。
刘虹苦笑着摇了摇头。林海鹏的脾气她是知道的。涌金皮行自创办以来已经有八个年头了,具体业务一直都是她刘虹在打拼运作,林海鹏虽说后来也是股东,但他一向不问过程,只要结果。赚钱了,大家皆大欢喜,遇到麻烦了,他就爱发牢骚、骂娘,怨天尤人。
下午,刘虹又将账目核算了一遍,欠皮厂应付款仍有一百多万元的缺口,而客户那儿的应收款回收的希望几乎都是零,她感到胸口压抑头昏脑胀呼吸不畅,无奈之下只好再次拨通了德豪鞋业公司董事长黄乐天的电话。
“刘总,什么情况?11月份之前的货款我不是早已给你付清了吗?”黄乐天在电话那头问道。
刘虹说:“是的,黄总你一直是我们的A级客户。但是,我年前还有一大笔应付款无处着落,而你们12月份皮料用量却很大,所以想请你再支持一下!”
黄乐天说:“我后面还欠你们多少货款?”
刘虹说:“总共还有50多个……”(温州人口语习惯,“个”就是“万”的意思)。
黄乐天说:“我还以为欠你多少钱呢,这点货款对你刘总来说那不是小意思嘛,我们生意做了这么久,该排的货款我老黄什么时候拖欠过?”
黄乐天说得没错,德豪鞋业一直是涌金皮行的金牌客户,不仅皮料用量大,货款支付也比较及时,口碑向来很好。12月份的货款来年3月底支付似乎是常态,刘虹如果还想进一步要账,势必会影响今后的合作。
刘虹有些歉意地说:“黄总,那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了。”
黄乐天说:“要不明天看情况吧,我也在等客户打款,我尽量再给你安排20个,好吗?”
刘虹浑身一热,激动地说:“感谢黄总!”
“不客气,欠债还钱是应该的。”黄乐天又补充道,“春节计划去哪儿玩?”
说到春节旅行的事情,刘虹心里不免又有些添堵。之前她是有过一家三口去海南过春节的念头,但最近她一直忙着公司要债还债的事情,也顾不上主动与在重庆搞房地产开发的老公潘海波联系,甚至连他年前哪天回家目前都还不清楚。
刘虹笑了笑说:“黄总,你看我现在还在催款,哪有心情去外面嬉啊?黄总你准备带夫人和公子去哪儿潇洒呢?”
黄乐天说:“准备去云南,也可能去香港,看情况,再说。”
刘虹说:“真的好羡慕黄总啊,提前预祝你和家人春节愉快!”
挂断电话后,刘虹心想晨晨她爸搞什么鬼,马上就要过年了,竟然也不往家里打个电话!可是,办公桌前一大堆账单使她一心无二用,不得不又投入到紧张而又琐碎的工作状态。刘虹算了算总账,到手的应收款依然不够预算中的应付款,尤其是她对广东华谊皮厂做过的承诺,应付款仍有50万元的缺口,对方销售部经理陆斌刚刚还打来电话催款。
刘虹思忖再三,只好拨通了潘海燕的手机:“海燕,厂里放假了没有?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我刚才看了看账单,你们还拖欠涌金皮行80多个啊,怎么办?年前再给我安排一部分吧!”
潘海燕是潘海波的妹妹,宏达鞋业公司总经理,她在电话那头说:“哎呀,阿虹,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叫我到哪儿想办法?我还想跟你借20个给工人发工资呢!”
刘虹说:“不会吧?海燕,你也知道,最近两年你大哥在重庆搞房地产开发,投资很大,窟窿越来越深,我们资金真的很吃紧。再说涌金皮行又不我是一个人的,你表哥林海鹏也有股份,外面被客户欠那么多应收款不能到账,年前上家皮厂货款又催得紧,甚至必须要清零,我都无法向他交差。我也是实在撑不下去才向你打电话求援,请你理解,务必要支持一下。”
潘海燕在电话那头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催我也没有用,反正年底是没有一点办法了,只有等过完年再说。”
刘虹还想说什么,手机却传出一阵忙音。
刘虹愣了一会儿,想着女儿晨晨还在她外公家里,便将整理好的账单锁进保险柜,拉下卷闸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圈,最后将门缝右下角两个固定铁环套上防盗锁。刘虹的座驾银色Q5就停在店门外左侧。她上了车,开动马达,系上了安全带。这时她习惯性地拨出了那个最熟悉的电话,她早已憋足了一肚子气,就等电话接通之后大骂他一通来发泄一下心中的委屈。她想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马上要过年了,怎么一个电话都不打回家?然而,当号码按出去后,她听到的竟然是“你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刘虹生气地将手机往副驾驶座位上一扔,感觉眼前一片混沌。
龙泉巷是一条僻静的老巷,位于马鞍池公园北侧,呈东西走向,巷子深处有一棵大榕树,东首有一幢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教育局老干部宿舍楼,父亲刘家富与哥哥刘超就住在B幢101室。房子只有七十几平方米,虽说外墙破旧,但两年前刘虹出资15万元重新装修了一番,增加了空调、液晶电视等家电设施,室内环境还是比较舒适时尚的。
刘虹驾驶着Q5抵达时,父亲歪斜着身躯正好从菜市场买菜回来。刘虹下了车,走进屋子,见女儿晨晨一个人坐在屋后小院子里画画。
“晨晨,晚上想吃什么?”刘虹走上前弯下腰问道。
女儿没有搭理,依然只顾埋头画画。
刘家富放下手上的袋子,说:“阿虹,晚上就在家里吃吧?你看,我特意去菜场买了好多菜,还有小黄鱼呢。”
“哥哥去哪儿了?”屋里不见刘超的影子,刘虹随便问了一句。
刘家富面无表情地说:“他还不是那副德性,就知道跟一些不三不是的朋友吃吃喝喝。”
刘虹掏出手机,拨通了刘超的电话:“哥哥,你在哪里?晚上回家吃饭吗?”
“我和几个兄弟在外面玩,你们吃吧。”刘超在电话那头说。
“哥哥,不是我说你,快过年了,没事就在家多陪陪老爸吧,不要整天在外面瞎折腾。”
“瞧,又来教训人。我多大岁数了?怎样为人处事,难道我还不清楚吗?”刘超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刘家富似乎听见了儿子傲慢无礼的声音,嘟噜道:“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刘虹没有吱声,她不想接父亲的话茬。一个家庭,两个问题男人:父亲七十多岁,高血压,老眼昏花,右脚先天性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如今年纪大了,行动更加不便;哥哥四十出头,瘦高个,乙肝病毒携带者,十年前有过一段简短的婚史,无子女,后离婚,至今一直单身。面对这样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刘虹唯一的企盼,就是希望父亲身体健康,哥哥端正生活态度,重新再找一个合适的女人一起好好过日子。
刘虹蹲在地上将零零碎碎的菜清点了一遍。
“阿爸,晚上就你我和晨晨三个人,吃不了多少菜,排骨先放进冰箱吧,还有蝤蠓也不用烧了。”刘虹说完,动作麻利地系上那条蓝底白格子围裙,动手下厨。
刘家富见女儿在厨房里忙碌,只好坐在客厅沙发上休息,他早已习惯了女儿的厨艺,关键是他做的饭菜不大合外孙女的胃口。一直以来,他对儿子的不满,也只有在女儿面前唠叨一下,当刘超的面他从来不敢吭声。
不一会儿,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青蒸小黄鱼和一盘江蟹生,还有一钵子菌菇鱼丸汤,摆上餐桌了。刘虹用一只蓝边小瓷碗给晨晨盛了饭,小女孩接过饭碗,瞅了瞅餐桌,好像依然没有胃口。刘虹舀了一勺菌菇鱼丸汤放在女儿碗里,当她打算舀第二下的时候,女儿小嘴噘得老高,大声说:“我不要汤,我不要汤。”
刘虹说:“那你自己来吧,要吃饱,丁阿姨回家过年去了,要不然晚上肚子饿了没人给你弄吃的哦。”
“保姆回家了?”刘家富插了一句。
“嗯,前天就回去了。”刘虹说。
“海波什么时候回家?”刘家富又问了一句。
刘虹夹菜的筷子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望了女儿一眼,悄声说:“不知道她爸爸在搞什么鬼,手机突然无法接通……”
刘家富说:“不会吧,难道他不打算回家过年?”
刘虹说:“没有理由啊!再等等吧,我回头和邱世浩联系一下,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刘家富看女儿一脸疲惫的样子,便不再吭声了。
饭后,刘虹收拾碗筷准备清洗,父亲说:“锅碗先放着,待会儿我慢慢整理,你也累了,带晨晨早点回家休息吧。”
刘虹心里牵挂着那个打不通的电话,也就遂了父亲的心愿:“好吧,那阿爸你辛苦了。”说完,将晨晨的书包和画夹收拾整理,牵着女儿的手站在门口说:“晨晨,跟外公再见。”
小女孩转过身低着头懒洋洋地说:“外-公-再-见……”
刘家富倚在门框边微笑着说:“晨晨再见,明天再来外公家玩。”
刘虹说:“阿爸,那我们回家了。”
刘家富说:“嗯,路上慢慢开,注意安全。”
年关将至,鹿城大街小巷开始有了年味。街道两旁光秃秃的行道树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在夜幕的映衬下,明亮又闪烁,神秘又迷人。
王子花苑位于江滨路安澜码头南岸景色宜人的海龟山麓。刘虹家住11楼东边间,这套房子总共是128平方米,是2005年购置的。当时每平米12800元,属于市区最高档的住宅小区之一,仅装潢就花了40多万元。每天早晨,刘虹推开卧室朝北的窗户,便可欣赏到江心屿美丽的风景。但是,自从2010年8月潘海波以重庆中侨房开资金周转困难为由,将这套房产抵押给国贸商业银行以后,刘虹就隐隐觉得这个家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心里突然少了一份安全感。
保姆丁菊香是昨天早上回丽水老家的。临走前,刘虹多给了她一个月的工钱当作年终奖金。家里突然不见保姆的身影,原本清静的屋子似乎更加冷清了。
刘虹打开女儿房间里的空调,接着帮晨晨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由小女孩自个进房间看电视。
刘虹换了一浴缸热水,脱掉身上的衣服,将不太丰满但依然性感的身躯浸泡在温水里,她感觉浑身有一种莫名的疲惫。近几天,由于鞋厂、市场都陆续放假了,她的手机一天到晚基本上处于安静状态。这样她反而有些不适应,手机一响,她就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心想,又是哪家皮厂要债来了?她习惯了忙碌的工作,习惯了每天都是接不完的电话,说白了,她就像一辆在高速上行驶的汽车,习惯了80至100码的速度,那样她才有存在感。
作为女人,刘虹觉得存在感是至关重要的!
客厅传来手机响起的铃声,刘虹一阵兴奋,以为是傍晚那个令她郁闷的无法接通的电话终于回拨过来了。她连忙从卫生间衣架上掀起一条浴巾裹住湿漉漉的身体,赤脚走到客厅沙发前,手机就躺在透明的玻璃茶几上。刘虹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不免有些失落,但心里还是得到一丝安慰。电话是闺蜜夏冰如打来的,她说自己和几个好姐妹在水心书屋喝茶,叫她过去坐坐。
刘虹说,难得冰如妹妹还会想到姐,可是今晚真的很抱歉,姐太累了,公司刚放假,最近几天除了要债还是要债,所以,姐晚上想早点休息。
夏冰如说,姐,不是妹说你,赚钱当然重要,但也不能拼命啊!
刘虹说,姐知道,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姐何尝不想过轻松自在的日子?
夏冰如说,好了好了,不跟你扯了,下次等姐有空的时候我们再约吧。
刘虹说,好,有空姐约你,拜拜。
放下手机,刘虹返回浴室,擦干身上的水珠,用吹风机吹干头发,然后将自己和女儿洗换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她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巡视一遍,尤其是保姆丁姨的房间,看看窗户关好了没有。确认屋子比较安全了,她才放下心来。她穿着一件白底印红梅图案的睡衣,软软地躺在沙发上,再次拨打了潘海波的电话,结果却令她失望,对方手机号仍然是处于无法接通状态。刘虹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七点四十五分,手指在手机通讯录中翻出邱世浩的名字,然后按下绿色通话键。出人意料的是,手机里也一样传来“你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的语音提示。马上就要过年了,两个大男人的手机突然都“暂时无法接通”,这是什么兆头?
丈夫潘海波与朋友邱世浩于2009年5月份进军重庆房地产市场搞开发。他们的公司叫中侨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邱世浩担任法人代表,潘海波担任总经理。一般情况下,关机比较好理解,大不了又是与那个名叫沈杏芝的女秘书鬼混纠缠在一起了。对于男人好色的本性,刘虹采取了“理解”的心态,事实上她也只是自欺欺人或自我安慰罢了。而“暂时无法接通”说明什么呢?手机被盗?电池板被人为拿下?再说春节临近,就算手机被盗,一时不方便补卡,随便借个电话也可以往家里打一个电话,不至于杳无音讯断了联系,没有理由啊!
一股不祥之云在刘虹心里翻腾,她不敢往深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