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窗外下着细雨,刘虹心里湿漉漉的。
丁菊香一大早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做完早餐,当她进晨晨房间准备喊小丫头起床吃早餐上学时,却发现小丫头躲在被窝里在抽泣。丁菊香问她怎么啦,小丫头反而哭出声来。刘虹听到动静连忙起床,穿着睡衣来到隔壁女儿房间。刘虹朝丁姨使了使眼神,丁姨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刘虹蹲下身子,贴着女儿的脸蛋说:“晨晨,你怎么啦?身体哪里不舒服?”
小丫头没有回话,眼泪像水库开闸一样反而更加汹涌起来。
刘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晨晨,我是你妈妈,是最疼爱你的人!你有什么事,尽管跟妈妈说,哪怕是做错了事,妈妈都不会怪你,妈妈都会原谅你。”
晨晨这才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小脸蛋涨得通红。
刘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女儿屁股下面的床单,感觉一片潮湿。刘虹一下了明白了,原来小丫头尿床了。
刘虹安慰女儿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不就尿床了嘛。妈妈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长大了就没事了。”
刘虹像哄一个3岁的娃娃一样,哄晨晨起床,吃早餐,直到她愿意让丁姨送到上学校为止。
大约九点多钟的时候,潘海波也起床了,蹲在马桶上看报纸。
刘虹隔着玻璃门说:“我要上班去了。昨晚你说的话,我希望你趁早收回去还来得及。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那么你什么时候想去民政局的话,就给我打个电话!”
卫生间里一阵沉寂……
刘虹换了一件藏青色的西服外套,拿着车钥匙拎着包匆匆走出家门。
中秋节东瓯市场放假一天。游子杰开车带妻子陈皖秋和儿子游泽南到雁荡山玩了一天。先是观赏了大龙湫瀑布,后到灵峰夫妻峰脚下转了一圈。游子杰在陪家人游山玩水,心里却想着王漫。王漫换了北海那边的手机号后,每天给他放短信次数越来越少。游子杰的手机里还一直保存着王漫离开温州前的几条信息:
老公,我明晚就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注意身体,不要喝酒。
去了怎么再回来?不管好不好,我都会坚强、努力去习惯,也会让自己开心地生活。请别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亲爱的,车子开动了,心里好难过……
嗯,我也是,我会想念你的……你可要早点睡觉哦。睡一觉明早起来,我的离开对你来说或许就不那么难过了。
不要说对不起,千万别说,不然我心里很难过,我们都会好好的,对不对?
……
最令游子杰焦虑不安的是,以前王漫的QQ一直处在挂机状态。她的网名叫“栀子花开”,美丽又浪漫。可是,最近几天“栀子花开”的头像一直是暗着的,到底是隐身,抑或是离线?游子杰无从知晓。
从雁荡山回来,妻子做了几道家常菜,游子杰喝了一瓶啤酒。到了晚上,儿子游泽南说,老爸,你看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游子杰却心不在焉,他难忘去年八月十六的那天晚上,他陪王漫到景山顶上赏月的情景。有道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山顶的草坪上,王漫脱下脚下的运动鞋,给游子杰垫屁股,然后,她坐在游子杰的脚跟前。她从包里掏出一只月饼,说是郑厂长给每个员工发了两个月饼,她昨天给了一个工友的儿子,剩下一个留着今晚和他一起赏月。多好的一个女孩啊!
游子杰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过完中秋节再上班,大家似乎都不在工作状态。游子杰好像害了一场相思病。按理讲,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放手。游子杰也有这种心理准备,但王漫真正离开了,他才发现,想要忘掉一个人,其实很难。
这天早晨,刘虹风风火火来到档口,不管三七二一,先开会。平常开碰头会,话题都离不开销售,今天早上主题变了,销售固然不能松懈,但从即日起至月底,也就是国庆节前夕,主要工作是要账、收款。刘虹说,七八九三个月,唯美皮行有小S和飞虎两款产品撑着,总算打了一个翻身仗。但九月底是第3季度,皮厂都要求我们的货款必须清零。所以,我们之前销售的货款月底一定要及时回收,否则,我们就会失信于皮厂。诚信,是生意人的生命线!如果我们唯美皮行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我们今后的生存将会更加困难。
游子杰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像一只猛兽正张着嘴朝自己扑来。
刘虹让章雯将客户应收款账单给她看一下,她在德豪、宏达等几家大客户下面写了一个“虹”字;接着在瑞升、劲旅和奥卓鞋业等几家中型鞋厂旁边写了一个“杰”字。然后,她将账单给游子杰过目了一下。刘虹说:“我们就大致这样分工一下,没有写我和游子杰名字的客户,由章雯负责打电话催款。分工是为了避免重复或遗漏给客户打电话催讨。但分工不是目的,千方百计将货款回收,才是我们根本的任务。”
游子杰说:“老板娘,我明白,我会努力跟客户沟通的。”
刘虹继而又交待刘超和曹国梁道:“我们在外面要账,但店里有客户上门,生意还得做。只是,你们尽量与客户沟通收现金,就是这个月情况比较特殊,希望争取得到客户的理解。”
刘超表情麻木无动于衷。曹国梁感觉形势逼人,怯生生地说:“老板娘,你放心,客户没有现金,我皮就不卖给他们。”
刘虹说:“老曹,你理解错了,你如果说不卖,客户还怕找不到皮源?关键是要把生意做活起来!”
曹国梁憨厚地笑笑:“客户养成了欠账的习惯,一下子怕扭转不过来哦……”
下午,刘虹驾驶Q5直奔塘河屿工业区,她打算先去宏达,然后再到德豪。
宏达鞋业自从使用飞虎皮料发后,由于皮质好,鞋款又时尚,客户回单出乎意料的好。阮长春和潘海燕夫妇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见到刘虹不再愁眉苦脸,而是客客气气。刘虹早上看了一下账单,仅八月份,宏达就销售5万多尺皮料、近一百万元的货款,再加七月份尾款和九月份的新增货款,累计高达160余万元。这么多货款,说白了,也不是她刘虹的钱,是皮厂的钱,是南洋董事长杨玉林和华谊皮厂总经理鲁雁霞对她的信任和支持。她不能失信于他们,否则,就是自寻绝路。
中途,林海鹏向阮长春推销他们家的宝石产品,同样的产品,价格却比小S低五毛钱。阮长春也动了心,但潘海燕不愿意,这一回潘海燕立场坚定态度鲜明。她说,哥哥潘海波在外面搞了一个烂摊子,我们帮不了他,就帮阿红多消化一点牛皮,也算是尽了一份力。肥水不落外人田。哪怕就是每尺皮子给阿红多赚几毛钱,我也心甘情愿的。
刘虹上次与潘海燕对账时,潘海燕将这一情况跟她说的时候,刘虹一阵感激。
刘虹的车进入工业区后,远远就看见宏达鞋厂一楼围着许多人,还有穿制服的人在现场维持秩序。
刘虹将车停靠在路边,挎着包走近鞋厂时,只见工厂的大门是半开半掩着的,原先只有一个保安,现在变成五六个民警守护着,不让外面的人进去。大门两边摆满花圈,围墙上挂着白色横幅,上面写着:工人因公死亡,工厂却在推卸责任,天理何在,法律何在?
有一妇人跪在地上喊天喊地地哭,有人帮她擦鼻涕。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不会吧,因公死亡?
工人如果是在工作期间死亡,厂家逃避不了责任!要不然老板太没良心了!
话不能这么说,现在办厂当老板也难,如果发生意外或病症死亡能怪谁?
万事小心点为好!
……
刘虹小心翼翼地越过围观的人群,两位民警拦下了她。刘虹向他们亮出了自己的驾驶证,证明自己的身份后,民警再放她进去。
在一楼办公室里,阮长春耷拉着脑袋接受警察调查,他们在做笔录。
潘海燕见刘虹来了,将她拉进财务室,然后将门轻轻地关上。
刘虹是来要账的,她担心的是应收款潘海燕月底之前能安排多少?不料发生这种事,要账也说不出口了。刘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潘海燕将事情说个大概。
原来,死者殷某,湖北人,现年58岁,于2011年9月7日到宏达鞋厂打工,9月11日因感冒请假三天,9月14日才到工厂上班,下午上班不到20分钟,突发脑溢血,送至医院后死亡。据了解,事发当天他们有个老乡过生日,死者生前中午和大伙儿聚餐,喝了不少白酒。
潘海燕说:“这次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那天,殷某过来应聘,我看他一把年纪了,又是刚从老家出来,本来不想要他。但他老乡是我们厂里的老员工,他老乡说可以让殷某打包带,这是普工的活。我考虑到厂里最近业务忙,普工有时候也忙不过来,同意试用一个月,不想却发生这种事。现在,死者家属造谣说工人因公死亡,要求我们赔偿人民币50万元。不明真相的人,背后还说我们虐待工人,事实是殷某身体有恙,中午酗酒后上班,导致突发疾病。我们在第一时间尽了义务,拨打了120救护车,老阮也和车间管理一起去了医院,并支付了3万元押金……”
刘虹马上想到许哲航,她说:“依我看,这事单凭一面之词恐怕讲不清,也千万不能跟他们私了,你让他们走法律程序,你这边如果需要律师,我可以帮你找一个。”
潘海燕说:“先等等,反正公安机关已经介入调查,开发区领导出面做死者家属工作,我们本着人道主义立场,同意负担死者医疗费、安葬费、以及抚恤金共计10万元。但目前家属不肯,那我们10万元暂且也不支付,等候公家最后的仲裁。”
刘虹一声叹息,想着皮厂苏志勇和陆斌两个人一天一个催款电话,忍不住还是提到货款的事。她压低嗓门说:“海燕,我今天是来催货款的,9月份皮厂要求货款清零。你们厂截止8月底,账上有150多个了。希望国庆节之前,请你一定要给我多安排一些。”
潘海燕说:“好的,我有数了,货款会给你安排的。”
“谢谢!那就不打扰你们了,有空我们再聚,你哥哥这几天也在家里……”刘虹装着随意的样子轻松说道。
昨晚,潘海波为了逃避债务提出假离婚,刘虹希望老公这是压力之下的胡思乱想。但是在她看来,结婚与离婚,并非文字游戏,结是结,离是离,两者之间不存在真与假。刘虹暗自思忖,在婚姻上,她也许成了胡丽芬第二,以悲剧收场;但作为女人,她不愿意以软弱的面容示人,她要坚强独立,要以自信的姿态行走在芸芸众生之中……
刘虹从宏达鞋厂出来,谨于上次与周秀敏对账,老板娘那一副很不高兴的面孔,她先给黄乐天打了个电话。黄乐天如果在厂里,她就过去坐一会儿,聊聊货款的事;如果黄乐天不在厂里,她就不进德豪鞋厂了。她觉得做生意就像谈恋爱,首先要讲究缘分,人家心里有你,经常想到你,有单子自然会照顾你;没有缘分的人,你天天缠着他或她也没有意义,即便你给他们提供了样板,他们也会像间谍一样,将信息和单子传递给别人。强扭的瓜不甜,做生意不能勉强。一勉强,就会落下许多后遗症。
电话拨通了,刘虹说:“黄总,你在哪里?”
黄乐天在电话那头说:“刘总你在哪?”
刘虹说:“我下午在塘河屿工业区几家客户那里对账,这个月是第3季度,皮厂货款逼得很紧,要求清零,所以……”
黄乐天说:“好了,我知道啦。你不说我也会给你安排的。我现在在老厂,你赶紧过来一下,带你认识一位明星。”
黄乐天上次说打响“瓯典·雅如”的女鞋品牌,刘虹便以为他说的明星,肯定是花巨资请来的哪位女明星为品牌做宣传。
刘虹打了两把方向盘,在工业区康奈路直行了500米,右拐,车子进入德豪路,再行驶300米,便到了德豪鞋业老厂房。
刘虹停稳车,远远地看见厂门口也围着一拨人,还有人扛着专业摄像机。她暗自吃了一惊,难道这里也发生了什么出奇的事?今天的日子怎么啦?
刘虹悄悄走近工厂大门口,发现有工人模样的人进进出出,厂门口临时挂了个“温州市万顺丰鞋厂”木牌子。万顺丰鞋厂老板是谁?黄乐天什么时候将厂房出租了?
刘虹正纳闷时,黄乐天同两位着装像90年代老板模样的人走了出来。黄乐天一见刘虹傻愣愣地站在几个工人模样的人当中,连忙走上来,将她拉到两位客人面前,兴致勃勃地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老朋友刘总,温州皮革界的女强人。”
刘虹脸一红,谦逊道:“哪里,黄总过奖了,什么女强人,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
“这位是台湾影星李立群先生,这位是导演孔笙先生。”黄乐天指着厂门口的木牌子,接着介绍道:“他们要拍一部电视剧,我这老厂房给他们做场景,拍一节做鞋的戏……”
原来黄乐天说的明星还是从台湾来的。刘虹开心地走上前与两位明星一一握手,她握着李立群的手说:“李先生,你好!我是你的粉丝,经常在电视里看到你。”
李立群憨厚地笑了笑说:“谢谢,谢谢你们温州人!”
黄乐天趁着现场热烈的气氛,朝刘虹说:“来来来,我们和‘周万顺’合个影!”
刘虹不解:“周万顺?”
李立群笑道:“我就是‘周万顺’,现在的我和你们黄总是同行。”
刘虹恍然大悟,高高兴兴和黄乐天一左一右,站在李立群、孔笙身边,一起在“温州市万顺丰鞋厂”门口愉快合影。
事后,刘虹才知道,这部正在拍摄的电视剧暂名为《创业年代》或《中国往事》,上映期间又改名为《温州一家人》,反映改革开放后,以“周万顺”为代表的温州一家人不畏艰辛、抱团取暖、走出国门创业的故事。
图为2011年10月,黄兆晏先生(中)——长篇小说《皮王》主要人物之“黄乐天”原型,与电视剧《温州一家人》主演李立群(右)、导演孔笙(左)在鑫豪鞋业老厂房前合影。工厂大门边“温州市万顺丰鞋业”的牌子,是《温州一家人》剧情中的“道具”之一。
合完影后,刘虹将黄乐天约到工厂门外不远的马路边,这里说话安静一些。
刘虹说:“黄总,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沟通一下。就是你们厂最近将我唯美皮行的小S产品换掉了,用别人家的宝石皮料。生意本来是公平竞争,但问题是,宝石皮料其实就是我之前按照你的思路开发小S产品……”
黄乐天眉头皱了一下:“有这事?我回头问问情况再答复你!”
刘虹说:“你问一下也好,至少证明我没有撒谎。不过,我想单鞋单子也快结束了,我将重点瞄准棉鞋皮料,过几天样品皮就要出来,到时候拿给你确认一下。”
黄乐天说:“好的。你放心,只要你刘虹还在卖皮,我将一直视你为第一合作供应商。以后,有什么问题,第一时间向我反映就OK了。”
刘虹说:“谢谢黄总。明星还等着你拍电视剧呢,我就不打扰你了!”
黄乐天哈哈一笑:“是他们在拍戏,我过来为他们做好后勤工作,陪李先生喝茶。”
刘虹与黄乐天告辞,又顺便在工业区其他几家鞋厂转了转,她一边不停地催款,一边了解棉鞋皮料的行情。等她离开塘河工业区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104国道边的路灯已经通亮了。
刘虹给丁姨打了个电话,问晨晨放学回家没有?
丁菊香在电话那头回答说,小丫头回家了。
“她爸爸在家吗?”刘虹又问道。
丁菊香在电话里说:“老板中午时分没有在家里吃中餐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哦,我知道了。”刘虹说着,挂断了电话。
车子又往前行驶了1000多米,在翠微路口,刘虹向左打了一把方向,车子便朝江滨路方向驶来。她忧虑了片刻,还是拨通了潘海波的电话,问他现在人在哪里?晚上一家人去府前街天长岭牛排馆吃牛排怎么样?
“不用了,我在外面有事,晚上不回来了。”潘海波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邱必胜今天下午给我打电话,叫我尽早回重庆。明天上午,你如果有时间,我们一起到民政局把手续办理一下……”
“……”刘虹想说什么,但还是果断将电话掐断了。
刹那间,一股从未有的悲凉之感从头冰到脚。近几年来,她忙着做生意,将关心女儿成长的责任推卸给了老师和保姆。她和女儿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老公回来了,即便是明天离婚,各走各的路,今晚她也仍然渴望一家人团聚一下,还女儿一分迟来的爱。然而,潘海波一句“晚上有事,不回来了……”将她心中那唯一仅存的爱的希望,也彻底给毁灭了。
刘虹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