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老公摊上了大事以来,刘虹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似的。白天,她在皮革市场上是唯美皮行的大当家,打电话联系客户,采购、推销,风风火火,忙得不亦乐乎。而一到晚上,她就感到疲惫不堪,寝食难安。更令刘虹揪心苦恼的是,女儿晨晨的自闭症毛病,尽管在家有丁姨的悉心陪伴,在学校有班主任季亚琴老师的额外关照,但病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她想等皮店生意走上正轨以后,再抽时间带女儿去上海看专家。接到许哲航来自重庆的电话后,刘虹心里反倒坦然些许。她隐隐约约有种预感,接下来的命运,对老公不能有依赖症了,一切必须靠自己。但无论如何,牛皮生意一定要稳打稳扎,否则,她不但救不了老公,到头来恐怕连自己也走投无路。
然而,若想把牛皮生意做大做强又谈何容易呢?
一天中午,潘凯忽然带着女友施菲菲走进唯美皮行档口。毕竟是一家人,刘虹有点喜出望外,每每看到潘凯就仿佛看见老公潘海波的影子。施菲菲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短袖连衣裙,看上去有点民国大家闺秀的范。刘虹夸她衣服好看,施菲菲婉尔一笑。店里散客比较多,刘虹将他们俩带到楼上办公室,一边准备泡茶,一边说:“阿凯,你和菲菲中午想吃什么?可惜附近没有什么好吃的店,要不阿姨让章雯给你们叫两碗海鲜面?”
潘凯说:“阿姨,不用泡茶,也不用叫面,我和菲菲坐一会儿就走。”
刘虹说:“那怎么行,已经中午了,总不能叫你和菲菲饿肚子吧?”
潘凯说:“怎么会呢?我和菲菲都是夜猫子,晚上不睡早上起不来,刚才在外面吃的早餐就过来了,肚子还饱着呢。”
刘虹泡了两杯茶,分别递到一对小情侣手上。
“阿凯,你今天不用给学生上课?”刘虹随意问了一句。
潘凯红着脸说:“阿姨,不好意思,那个培训班代课的工作我越干越没劲。年初我就想辞职,但老板说没人,叫我再顶一段时间,最近招了两个新教师,我终于辞职了。”
刘虹说:“哦,我想起来了,正月里在瞿溪你爷爷家听你说起过,你看我这人记性真差,当时还答应帮你物色好的单位呢!”
潘凯说:“没关系。菲菲打算将五马街化妆品店关了,然后,我们计划在家开淘宝店。”
“在家里开淘宝店?”刘虹有点好奇。
潘凯说:“是的。五马街店面租金太贵,在家里开淘宝店费用会低一些。再说,网络淘宝将来肯定是趋势,而电脑和网络正是我的强项,也算是专业对口。至于能不能赚钱,只能说先试一试,反正我现在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
刘虹觉得潘凯这小子身子,具有他老爸那种敢想敢闯的基因。但一想到老公如今的处境,脸上一下子又黯然失色,她提醒道:“阿凯,你的想法是对的,人生许多机遇,都是靠自己闯出来的,但也要注意资金安全,防范风险,不要像你老爸那样有勇无谋,结果呢?唉,不说了……”
潘凯笑笑说:“我老爸他最近怎么样?在重庆那边还好吧?阿姨,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告诉你和我老爸,我和菲菲打算五一订婚,国庆举行婚礼……”
原来小伙子是来报喜的,却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看来,这小子城府不浅啊!
刘虹顿时喜笑颜开:“哦,那真是太好了,阿姨祝福你们!”
潘凯怯声声地说:“谢谢阿姨。不过,订婚是阿妈的意思……”
刘虹自言自语地说:“遗憾的是,你老爸这次遇到的麻烦可不小,不是随便花几个钱就能解决的……阿凯你要有心理准备,我看订婚那天,他可能无法喝上你们的喜酒了……”
潘凯沉默不语,刚刚还活跃的气氛一下子陷入沉寂。
过了一会儿,潘凯吞吞吐吐地说:“阿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老爸出事了,我原本是想和你商量个事儿,就是能不能暂借10万块钱给我?”
刘虹正好在往潘凯杯子里冲茶,开水不小心溢了出来,差点烫了手。最近两三年,刘虹记不清小伙子这是第几次向她开口“借”钱了。以前在涌金皮行,刘虹都是从私人口袋里三千五千地拿出来给他花。现在,潘凯一开口要“借”十万元,刘虹感到为难,借,自己手上资金吃紧,不借,她又不敢轻易得罪潘家大公子。在刘虹心里,她总觉得自己欠潘家的。如果不是她的插入,潘凯的亲生母亲胡丽芬的美满婚姻也不至于遭到破坏,胡氏和潘家依然是幸福一家人。
说到潘凯的母亲胡丽芬,其实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她曾经是市某药医公司职工,后来下岗了。胡丽芬虽说五十出头了,但却不显老,皮肤白净,穿着讲究,说话不紧不慢,是个气质典雅与众不同的女人。当年潘海波移情别恋提出离婚的时候,胡丽芬寻死寻活,还曾到法国旅居了大半年。回国后,无事可做,闲得无聊,便在东瓯鞋料市场开了一间鞋材辅料店,就是专门经营胶水、钉子、鞋带、松紧布之类的产品。胡丽芬开店,更多的为了一个女人的尊严,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虽说离婚的时候,景山东岙小区一间90平米的房子归她所有,但一个家庭一年的开支,仅人情往来就得一笔不小的数目,拥有自己的小店,她就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不看别人的脸色吃饭。由于脾气孤傲性格清高,胡丽芬的小店往往一年赚不了几个钱,甚至有时候还亏空,主要原因是有些赊欠货款最终成了坏账。
情侣坐在潘凯身边,刘虹不敢贸然拒绝他,怕伤了小伙子的自尊。刘虹委婉地说:“阿凯,阿姨最近手头非常吃紧,怕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但我会想办法凑你一点,请耐心等一段时间。好吗?”
潘凯脸色一下子红到颈脖子。在他看来,10万块钱虽说不是小数目,但在卖皮的老板眼里根本就是小钱,这分明是阿姨在找借口婉拒自己。
刘虹自然觉察到小伙子心中不悦,但她又无法向他解释清楚。她想了想说:“是不是订婚手头很紧?这样吧,请给阿姨三五天时间,不管多少,阿姨一定会支持你一部分!”
潘凯没有向刘虹解释借款的用途,但从他焦虑不安以及借款的语气上听起来,大有借不到钱势不罢休的劲儿。他见刘虹松了口,脸上才露出一丝暖色。
潘凯和施菲菲走了以后,刘虹心里忽地不安起来,一是担心为这事伤了潘家大公子的心,影响彼此一向和谐的关系;二是潘凯毕竟还年轻,生活上没有可以为他出力的朋友,如果真的遇到什么困难,也许只有她这位做阿姨的可以帮助他。她若拒绝,潘凯将大有举目无亲之感。
当年,刘虹在梅屿小学代课的时候,有一次,她带领几位六年级女生到泽雅写生,一个女生不慎落水。那天,潘海波正好在水库边钓鱼,听到喊救命声后,他扔掉手中的钓鱼杆,毫不犹豫地跳入深不可测的水库里将落水女生救起。刘虹对这位勇士充满敬意,事后代表学校给勇士送上鲜花和感谢信。那会儿,金瓯皮厂生意兴隆,潘海波是老爷子潘金彪的得力助手,人称小老板,他整天拿着翻盖子摩托罗拉,开着桑塔纳威风得很。也许是眼缘吧,已为人父、为人夫的潘海波给刘虹留下难忘的印象。
后来,考虑到梅屿小学距离市区路途较远,周末回家实在辛苦不方便,刘虹辞去了那份教师的工作,应聘至市区新创办的一家报社担任美术编辑。实习期间,主任派她出去拉广告赞助,她在外面跑了一个星期,这家工厂进那家工厂出竟然一无所获。主任对刘虹说,拉不到广告赞助,你在我这儿只能拿基本工资。那时候的基本工资是什么概念?也就是一个月三百来块钱,仅够吃饭而已。刘虹思来想去,最后突然想到那个救人的勇士。她从市区乘车来到瞿溪,找到金瓯皮厂,登门拜访,说明来意,果然是皮厂大老板,潘海波一出手就给报社三万块钱。报社主任拿到这笔钱后,高兴地拍着刘虹的肩膀说:“小刘啊,你干得漂亮!”继而,报社连续三天在报纸封底给了他们金瓯皮厂半个版面的广告页面。
如此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由熟悉演变成朋友关系了。潘海波被刘虹的文艺气质所吸引,向她展开了猛烈的攻势,刘虹唯唯诺诺进退两难。她知道潘海波早已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儿子潘凯都上小学了。这份爱让她内心纠结不安。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从感情上讲,她爱海波的坦诚,以及对自己的体贴。从小就失去母爱的她,脑海里除了在泽雅庙后外婆家的童年记忆以外,剩下就是父亲刘家富早年被打成右派、曾经下放永嘉楠溪江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劳动改造,使她和哥哥刘超跟着吃尽了许多苦头的碎片回忆。尤其是17岁那年,独自扒车赴宁波寻母之旅,便在少女的她心里刻下了无论生活多艰难也要活下去的誓言……
那段日子,刘虹在婚姻和感情之间陷入苦恼。直到有一天,潘海波拿着离婚证来找她的时候,她才下定了决心。然而,面对胡丽芬的寻死寻活、软弱与无助,她又觉得自己成了个罪人。所以,一直以来,对待潘凯她真的像对待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尽管她只大他十来岁。
往事如烟。
现在,潘凯有女友了,而且马上就要订婚了。这事虽说与她刘虹无关,但他父亲已身陷囹圄,她觉得自己这个后妈做人要体面,不能给别人以口舌。况且,订婚是人生大事,城里有钱人都讲究排场,作为潘家大公子自然不能跌这个股子。尤其是当下,借潘凯的订婚礼,恰好可以给外界一个信号,证明他老爸潘海波不会有多大事情……刘虹这么想着,就暗暗地发誓,一定要凑足一笔资金支持潘家大少爷。
……
雨夜,池上楼咖啡屋,灯光暗淡,隔着玻璃窗,江山屿如泊在瓯江上的一叶扁舟。
刘虹与许哲航面对面临窗而坐,中间隔着一席玻璃桌,上面摆放着一瓶红酒,以及牛排、烤羊肉串、油煲茄子和手撕饭菜等几碟菜肴。两人边吃边聊,气氛似乎有些压抑。
刘虹说:“许律师辛苦了,来,我敬你一下!”
许哲航端起酒杯象征性地咪了一口,然后放下高脚杯,语速缓慢地将他这次重庆之行的相关情况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那我老公现在怎么样?人没事吧?”刘虹迫不及待地问道。
许哲航安慰道:“从那天下午我去看守所会见的情形来看,你老公身体应该没有大碍。不过,那种地方呆久了,好人早晚还会给折腾死的……”
“那中侨房开和我老公他们还有得救吗?”刘虹神色黯然,眼睛里饱含着期待。
许哲航沉默片刻说:“怎么说呢?像你老公遇到的麻烦,说难听一点就是烧钱。但邱世浩涉嫌集资诈骗罪和行贿罪,即便是烧钱恐怕也解决不了。哦,对了,你前期支付给我的3万元早已花光了,我自己还垫进去1万多元。目前看来,后续要想你老公早点被放出来的话,除了继续烧钱还真没有其它途径好走。我作为一名律师,为此也深感悲哀……”
刘虹脸色有些沉重:“这个我明白,摊上这种事,不管花多少钱,我也要把人捞出来!我回头再给你汇5万元,当作你的劳务费及本案相关费用。”
许哲航语气较为冷峻地说:“刘总,不瞒你说,我已经委托重庆温州商会副会长钱益荣先生在那边疏通关系,真正要想打通相关通道应该不是一笔小数目……”
刘虹说:“这个我知道,但问题是我现在生意需要资金周转,钱都在客户口袋里,一下子根本拿不出大笔的现金啊!所以,请许律师通融一下,不过你放心,该花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少你的,只是早一天与晚一天的问题。”
许哲航盯着刘虹的眼神坦诚地说:“刘总,别误会,我当然相信你的为人。只是你有所不知,像你老公这种情况,花个十万、二十万,甚至上百万都是有可能的,或者说都是正常的。这是其一。其二,你老公涉嫌故意伤害罪,在量刑上三年、五年都是有可能的。你要有心理准备啊!”
刘虹沉默不语。半晌,她一字一句地说:“许律师,事已至此,我早已别无选择。在法院没有开庭宣判之前,不管花多少钱,不管接下去有多难,我都不能放弃,也决不会放弃!”
许哲航被眼前这位七分靓丽十分成熟的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女汉子”不放弃的精神所打动:“刘总,你放心,费用这一块,我会按行业标准收取正当的律师代理劳务费,决不会多收你一分钱。”
刘虹说:“我相信你许律师的为人。我现在关心的是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耐心等候,要等法院裁定审判日期。我作为代理律师接到通知后再去重庆一趟。目前只有两点稍微可以值得期待,那就是一要看钱老板活动会不会有结果?二要看法院是否能够轻判?其它也就不必有什么奢望的了。在此,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句,根据这次在重庆的走访和亲眼目睹,在我看来,你老公本人及重庆房开公司遭遇到的那些倒霉的事情绝非偶然,可以肯定的是,中侨房开这条小鲨鱼还来不及发育,却遭遇天鸿房开这条大鳄吞食之,复活的可能性几乎是零……”许哲航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神一直注视着刘虹接着说:“所以,我不知道你们夫妻在银行里有没有贷款?如果有,这笔债务将来就是你们夫妻共同的债务。我知道你做皮革生意需要大笔周转资金,你要防止银行紧缩口袋,一不留神断了你的活路!”
刘虹说:“谢谢!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现在还欠银行两百多万元贷款未还,本身流动资金就非常紧缺,眼下的生意仅靠我个人的信誉和以前的口碑在勉强维持。如果银行对我口袋一紧缩,我的生意立马就会垮掉。”
许哲航说:“有句名言不是这么说的嘛,做人难,做女人更难。你老公在外面吃官司,你还能挺住,真的令人敬佩!来,我敬你一杯!”
“谢谢理解!这杯酒我敬你,我老公的案子还要劳驾你辛苦……”刘虹举起酒杯,与眼前这位绅士派头的男人手中的酒杯,在朦胧的灯光中放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她仰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