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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日，瞿溪大街小巷弥漫着小年的味道。天气阴沉沉的，潘家老宅门前小河边那棵老樟树在寒风中哆嗦不止，似乎是在为老爷子潘金彪的意外死亡而默哀……
潘海波耷拉着脑袋，勉强打起精神招待前来吊丧的亲友。身心疲惫的他，抑或是已为老爷子守灵一夜，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失去了一个中年创业者应有的精神和锐气。
一个星期前，潘海波悄然回到温州。离婚单身的他，却铁骨铮铮，不甘丢失男人的尊严，哪怕饿死在街头，也决不找家人、尤其是刘虹的麻烦。
唯美皮行房东蒋克俊计划组建一家物流公司，选址在潘桥，准备开通温州至江苏、安徽、山东物流专线。这个项目有一个好处，就是投资门槛相比皮革业要低，也无需招聘相关技术专业人员。托运部负责人，只要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不怕黑吃黑的邪恶势力，这个行业基本都是稳赚不亏的。蒋克俊怕自身力量单薄，想招合伙人入股，上门托刘虹充当猎头，物色人才。刘虹想了想说，我倒是可以向你推荐一个人，但人家答不答应我就不知道了，具体你们商谈。
蒋克俊说好的，你把那个人的手机号码给我。
这天晚上，潘海波应邀和蒋克俊等一班朋友在阿外楼聚餐，商议成立托运部的筹备工作。当晚，潘海波酒量有点多，却被大伙儿拉去市区人民路金色年华娱乐城K歌。其实，已迈入知天命年门槛的他对K歌真的不感兴趣，但是江湖圈子就是这样子，你不去，兄弟们说你不够意思，不好玩。再说了，蒋克俊主动给他打电话，背后肯定有贵人相助，潘海波自然是珍惜这来自不易的机会，他骨子里依然渴盼东山再起。
在市区K完歌已经凌晨，潘海波懒得回瞿溪老房子里住，就在娱乐城附近宾馆住下。一无所有的他心态并不悲观，只要一张床，躺下便是家。
大约后半夜，潘海波被手机一阵铃声惊醒。
他拿起手机，按下绿色键：“你是谁？”
“……”好像没有声音。
潘海波本能地提高警惕：“你是谁？再不说话，我就挂了啊！”
“别问我是谁！我只想警告你，不要只顾自己潇洒，欠兄弟的钱却赖着不还……”
“你到底是谁？”
“真的想知道吗？牟昌雄牟老板你不会不认识吧？兄弟你欠瓯利担保公司200万大洋，别以为牟老板人在里面还没有出来，你就可以逍遥快活。我实话告诉你，牟老板只不过是为瓯利担保公司打工而已，这笔钱，再加上利息，你想想应该是多少，没有300万，也有二百七八十万了吧？我可警告你，你别跟我扯淡，说你没钱！”
潘海波一听便知来者不善，担保公司大多是皮包公司，幕后老板一般情况下是很少出面的，也许牟昌雄真的只是为瓯利担保公司站台而已，或者是个小股东。但是，瓯利老板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潘海波确实欠瓯利担保公司200万元本金已经两年了，至今仍一分钱都没有归还。
潘海波求绕道：“兄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过我现在手头确实没钱，要不你再宽限三个月，我一定要想办法归还一部分……”
“少来这一套，你没钱谁有钱？你没钱怎么又想着开物流公司？我们要求不高，你把瞿溪镇上潘家老宅给我们就可以了！”
潘海波吓了一跳，恨不得跪下说：“兄弟高抬贵手，千万不要逼我，潘家老宅不是我的，是老爷子的，再说，将老宅子给了你们，老娘和老爷子他们二老上哪儿居住？我可以流浪，二老年纪大了，不可以流浪啊！”
“谁要你的老宅？你把老宅抵押给银行，你不就解脱了！”
“那也不行，老宅房产证是在老爷子的名下，我在银行抵押贷款办不了!”潘海波心里清楚，潘家老宅供二老安度晚年，别说老爷子不肯，就算老爷子答应了，这事也不能干。
“你这头蠢猪，给你活路你不走，偏要逼老子出手，你就等着焦吧！”
潘海波放下手机，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恶梦，其实不是。
两天后，数十个身份不明的人，穿着迷彩服，个个手里握着锤子和铁棍，冒充城管队员，来到潘家老宅，开口就骂，逼老爷子搬家，理由是潘海波欠债不还，这房子已经给银行拍卖了。这帮人一边骂，一边打打砸砸，连厨房里的煤气灶也给捣了个稀巴烂。
潘老爷子从来没见过这场面，更不知真假，他以为真是海波这败家子背地里偷偷将房子抵押给银行或其他债主了。老爷子生性倔强，年轻时在瞿溪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不料晚年却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儿子不争气，使潘家在镇上丢人现眼，愧对祖宗……老爷子又气又恨，失望至极，只见他面红耳赤，嘴唇发紫，双腿不停的抖擞着，想说什么，却说出不来，一口气死命憋在胸口。老爷子本来就有高血压，哪经得起这般阵式？不一会儿，他便双眼发黑，仰面倒地，再也没有醒来……
刘虹获悉噩耗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段时间，老爷子的精神状态还比较好，他隔三差五从瞿溪乘坐507公交车到东瓯皮革市场。每次大约都是上午10点左右到，11点钟就回去。刘虹想留老爷子吃中午饭，他却怎么也不肯。
老爷子每次来到店里，几乎都不怎么跟员工们说话，他自顾自坐在沙发上，看着客人上门买皮，看着游子杰、曹国梁他们忙忙碌碌……
谁也不知道老爷子心里在想什么？
瞿溪到东瓯皮革城，一来一回就得两个多小时。刘虹怕老爷子乘公交车不安全，但她又不好意思拒绝老爷子来店里，毕竟双脚长在他身上，他爱去哪就去哪。有时候，客人来店里选购皮料，曹国梁将整包的牛皮摊在桌子上让客户检验。老爷子也会凑上前，趁机用手摸一摸皮的手感是软还是硬？用鼻子闻一闻皮料的气味，猜测是用国产或是进口化工原料制成的。偶尔遇到一两位老客户认出老爷子来，人家说，哎呀，这不是潘老嘛！想当年，潘老可是瞿溪镇上的牛皮专家啊！这时候，老爷子那饱经沧桑的脸上就掠过一丝自足而欣慰的笑意。刘虹在一旁看出来了，原来老爷子来店里是在寻找一种弥补，弥补他内心深处的失落……
刘虹不难理解老爷子的心思，从某种意义上讲，唯美皮行依然是他们潘家的产业，尽管她和潘海波离婚了。有一天，刘虹特意把爷子请到楼上，跟老爷子谈心说，她觉得自己太累了，决定把潘凯请过来帮忙，并给他百分之五十的干股。
老爷子眼睛一亮，他没想到刘虹做人竟然这么大气，心里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百分之五十的干股，意味着唯美皮将来的权益哥哥潘凯和妹妹潘晨一人一半。
从那以后，老爷子就渐渐不再来东瓯皮革城坐班了。
谁知一眨眼，老爷子却驾鹤西去了……刘虹觉得事情太蹊跷。不管怎么说，她必须要去瞿溪送老爷子最后一程。
腊月二十六日清晨，潘老爷子的葬礼在一片锣鼓声中拉开帷幕。
信德皮革公司董事长郭岩松代表皮革界行业协会，为潘老爷子送来了花圈；侄儿潘庆来、外甥林海鹏，以及潘家亲朋好友也都纷纷前来参加了葬礼，送老爷子最后一程……
天气阴冷，偈尔下几滴小雨。潘家长孙潘凯手捧爷爷的遗像走在前面，潘海波手捧父亲的骨灰盒跟在后面；女儿潘海燕、女婿阮长春紧跟其后；孙女潘晨身着孝服由妈妈刘虹牵着手，跟着一群吹着唢呐的送葬队伍里，由瞿溪老街向岷岗方向的黄龙山公墓行进。
在辛卯年除夕将至的日子里，中国南方著名皮革小镇，——瞿溪，曾经勇立潮头的一代皮王就像一枚陨石，坠落在苍茫的大地，从此了无生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