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波是8月29日星期一获得拘役刑满释放的,但他出狱后并没有马上回温州,也没有及时告知妻子刘虹。他留守在重庆四处周旋,希望中侨房开能够起死回生,至少在经济上挽回一部分损失。他首先拜见了天鸿房开集团公司董事长江滔,希望他们天鸿集团放中侨房开一马,但人家眼里根本没有他。江滔皮笑肉不笑地说,天鸿与中侨双方项目合作以及资产之间的矛盾纠纷,一切按照法律程序进行,你潘总这次能够这么快从里面出来,应该要谢谢谁?想必不用我多说,总之你要好自为之就是了!
潘海波开始认清对手的真面目,深感姓江的匪气十足阴险恶毒,只好拜访好友钱益荣副会长,希望钱副会长利用商会的力量帮他一把。钱益荣说,潘兄,你人刚出来,我劝你还是先回温州休养一段时间,中侨房开反正已经是死了,但人不能死,我们要静观其变,要想办法能否把邱世浩捞出来。对吧?
潘海波觉得钱益荣的话非常有道理,9月12日是中秋节,于是9月10日那天,他便悄悄乘坐重庆至温州的绿皮火车,由西往东穿越万水千山直奔位于东海之滨的鹿城而来。
潘海波回来之前没有透露丁点消息,下了火车后才给刘虹打了个电话,问她在那?
时间已是11日晚上九点,刘虹说自己和朋友在外面喝茶。
刘虹没有撒谎,晚上她是和闺密夏冰如在一起。夏冰如有近3个月没有和刘虹聚会了,她总是那么忙,四处行走,待在温州的日子还不及在外旅行的时间长。她这次刚从云南大理旅行回来,她又出版了一本新著,书名叫做《假装很休闲》。
刘虹翻了翻散发着油墨味的新书,羡慕而又敬佩地说:“啊,冰如,你好厉害呀,果然是作家,又出新书了。”
夏冰如说:“哪里,让姐笑话了。我的这本书叫‘文不够、图来凑’,将摄影作品与旅行笔记凑成一块,我个人将它冠之为摄影散文集。11月份,我计划跟随温州摄影家到四川大凉山去采风。我觉得,作为一个女人,不要活在别的眼睛里,要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刘虹说:“妹,你真了不起!”
夏冰如说:“姐,你就知道夸别人,你才了不起啊。谁不知道你是商场上的女强人?”
刘虹一阵心酸难过,她说:“妹妹见笑了。如果有一天,姐像你一样,能够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那该有多好啊!姐才不要做什么女强人呢!”
夏冰如说:“姐不是没条件,而是放不下。哦,对了,姐,你老公的事情,许哲航办得怎么样了?”
刘虹说:“破钱消灾,案子总算是了结了,但之前辛辛苦苦打拼积攒下来的一点家底,全被他败光了,不仅如此,还背着一身债务……”
夏冰如安慰道:“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事已至此,你也要保重身体,不可拼命。”
刘虹自嘲地说:“差不多只剩下半条命了,想拼也难了。其实姐也只能认命,失去的年华,岂可能再拥有?”
夏冰如说:“姐,你要是真能这么想就好了。要不你生意试着放手,让员工们去打理,我们不去远方,就到杭州西湖或楠溪江周边逛逛怎么样?”
刘虹摇了摇头说:“以后再说吧,现在还不是时候,2011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最后一季棉鞋单不容错过!”
夏冰如挖苦道:“姐,我就说吧,你就知道嘴硬,还是不肯放手。我知道,你爱丈夫,爱女儿,可是你爱过你自己吗?”
刘虹说:“冰如,你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吗?现在你姐姐这副窝囊相,就是身不由己!”
潘海波的电话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刘虹只好和夏冰如提前散场……
刘虹回到家的时候,潘海波已经洗漱完毕,裹着大浴巾躺在客厅沙发上作闭目念经状,嘴里却刁着一支燃烧的烟头。
老公离开家一年多了,深更半夜突然回来,女人却没有惊喜,有的只是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只是一种感觉,是从潘海波那张僵硬的毫无生机的面部表情上揣摩而出的。
刘虹问老公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她陪他到楼下吃点东西?或者她去买?
潘海波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说,不用了,刚才他在楼下排档吃了一碗猪脏粉。
刘虹放下包,脱下素色披肩,进房间找了件睡衣后,走进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
刘虹隔着玻璃门说:“海波,都这么晚了,到房间里睡吧。”
潘海波盯着手中的半截烟头,淡淡地说:“再等会……”
刘虹洗完澡,穿着半透明的睡衣出来的时候,潘海波还躺在那儿抽烟、发呆。
“路上辛苦了,早点休息吧。”刘虹说着,进了房间躺在床上,期待着那个久违的熟悉的味道将自己拥抱。可是,潘海波好像没有睡意,客厅的灯一直亮着。半夜,刘虹迷糊中感觉自己瘦弱的身躯被男人滚烫的身体包裹着,她全身心地迎合着男人的需要。但是,男人好像力不从心,动作很勉强,两人草草完事后,又各自拖着倦意浑浑沉沉地睡去……
一夜无话。
翌日,中秋节。大街小巷处处充满着节日的喜庆气氛。
女儿晨晨今天不用上学,刘虹放丁姨一天假,让她白天自由活动。刘虹7点来钟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蝤蛑、小黄鱼,还买了一些鸡蛋和蔬菜。她今天要自己下厨,做一顿让一家人开心的团圆饭。
刘超已经被派出所释放了。下午,刘虹打电话给刘超,让他陪父亲一起来家里吃晚饭。
潘海波蜷缩在家里不敢出门,生怕遇到熟悉的债主。重庆中侨房开公司在当地银行贷款数千万元,几个股东按比例分担,潘海波个人至少也得承担几百万元。根据公司法的相关规定,有限责任公司的债务由公司承担,和股东个人没有关系,如果公司资不抵债可以申请破产清算。因此,中侨房开欠银行的债务,潘海波还可以把心放宽一点。此外,他之前从涌金皮行抽走的300万元属于潘家的原始资本积蓄,属于他和刘虹的共同财产,他也不用偿还。即便这样,他欠银行抵押贷款与瓯利担保公司累计债务500多万元是无法逃避的。尤其是瓯利担保公司的债务,欠款字据是他亲手写下的,如今那欠条就掌握在牟昌雄手上……
傍晚,哥哥刘超没有来,只有父亲刘家富来了。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刘虹让丁姨打开一瓶红葡萄酒说:“爸,今天是中秋节,海波也回来了,你多喝点,我待会也陪你喝一点。”
刘家富坐在外孙女身边,看女婿潘海波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心里感到别扭。但是,既然来了,他又不好意思转身就走。他不清楚女婿在外面究竟遭遇了什么罪?但他脑子不糊涂,他知道女婿日子一定不好过。女婿日子不好过,那么女儿的日子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刘家富低头喝了几口闷酒,往孙女碗里夹了几块鱼肉。然后说自己高血压,酒要少喝,要吃饭,丁菊香连忙放下碗筷给老父亲盛了一碗米饭。这时候,潘海波端起酒杯对老丈人说:“爸,我敬你一杯。对不起,这些日子,刘虹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也让你老人家跟着担心……”
刘家富见女婿敬酒,又让女儿往自己杯里倒了小半杯红酒。他端起酒杯回敬女婿道:“海波,你能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家是什么?家是人生最幸福的港湾!我这辈子是从那个不幸的特殊年代走过来的人,那时候知识分子吃过的苦,是被栽上莫须有的罪名,你们没有经历过无法想像。而如今改革开放,人们可以追逐梦想,是天大的好事。但是,在金钱和利益面前我们要把握好尺度,不要让欲望膨胀。否则,我们就会掉进陷阱成为金钱的奴隶,甚至还会自我毁灭……”
潘海波放下酒杯,情绪低落地说:“谢谢老爸教诲,这次是血的教训,海波已经醒悟了。”
……
第二天,早餐过后,刘虹对丁菊香说,阿姨,中午和晚上就你一个人在家吃了,我和晨晨,还有她爸爸要去瞿溪老家。
刘虹在地下车库将车子开了出来,晨晨自管打开后车门坐了上去。爸爸长年不在家,孩子感到有些陌生。教师节连着中秋节再加周末,学校连续放假一周。所以,晨晨这几天都不用上学。
潘海波见女儿不理自己,摇了摇头,便钻进副驾驶座位上。
刘虹说:“你这次回来真是时候,潘凯国庆结婚,正好可以参加他的婚礼!”
潘海波心事重重,没有作声。
刘虹说:“怎么啦?”
潘海波说:“没怎么……”
刘虹一声长叹:“潘家不管有多大困难,潘凯的婚礼一定要办得有声有色,我们才对得起潘家大公子……”
到了瞿溪,老爷子生病了,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刘虹问阿爸怎么了?潘金彪说没事,只是中暑了,他刚从街上按摩店刮痧回家。
老爷子与刘虹说话的时候,一眼见到儿子和孙女从外面进屋。见到孙女,他本来是开心的,昨天中秋节,他还在纳闷,孙女怎么不来看他?但他一见到儿子,脸色一下子就晴到多云了。
老爷子时常依然沉浸在潘家昔日的辉煌中不能自拔。想当年,他是瞿溪镇上大名鼎鼎的一代皮王,如今郭家富二代——郭岩松将信德越做越大,企业在国内皮革界都享有较高的知名度,而他们潘家呢?被这小子败光了,还背一身债,要不是媳妇撑着,潘家在镇上有何脸面?
老爷子这样想着,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老夫人瞿桂芳张罗了一桌饭菜。
潘家这顿晚饭的气氛注定是不愉快的。老爷子一杯杨梅酒下肚,话闸子就打开了。他问刘虹,潘庆来这小子最近怎么又不提金瓯皮厂转让或买卖的事了?
刘虹将自己原先的想法和后来与郭岩松计划开发皮革城的意向说了个大概,然后解释说潘庆来也在观望,即便他不愿意与我们合伙,厂房他也想要卖个好价钱。
潘金彪嘿嘿一声冷笑,得意地说:“看来,我当年将土地证揣在兜里,不急着将厂房过户,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刘虹见老爷子这么自负,泼冷水道:“爸,想当年你确实也不容易,敢想、敢干。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潘庆来毕竟是自家人,厂房当年已经卖给他了,无非就是他还有30万元房款没有付清。我的意思是,假如说金瓯厂房现在已经出售了,不管是800万元也好,还是1000万元也罢,我们只要依据当年房屋出让总价380万元、按百分之十二点六的比例计算,拿回我们自己那30万元应得的部分款项就可以了。涌金分家,我们和海鹏已经产生过节,我不希望在这件事情上又与庆来翻脸。做人不可以这样的,不应该为了眼前的自身利益,将亲情都得罪光了……”
潘金彪不吭声,心里不舒服,但又觉得儿媳妇的话不无道理,只好谦让道:“那这样吧,下次,庆来再问我要土地证,我叫他跟你谈。反正我也老了,没精力管这些事情了……”
老爷子上次也是这么跟刘虹说的。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说话易反易复,他自己却忘了。
潘海波一听金瓯皮厂厂房不仅还有30万原始资金,而且土地证还在老爷子手里,眼睛突然放光,他插嘴道:“爸,我们潘家目前最缺的就是钱,不如将金瓯皮厂土地证拿去抵押货款好了……”
潘金彪将酒杯重重撂在桌子上,不悦地说:“你给老子闭嘴!你只一心想着贷款,银行是你家祖宗?你不想活,难道还要一家人陪你去死?创业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想当年,我从一个皮鞋作坊到创办金瓯皮厂,有谁知道我老潘吃过多少苦啊!我辛辛苦苦办起来的工厂,你不但守不住,还败了个精光。事到如今要不是刘虹开皮店,摸爬滚打撑着,我们潘家不去要饭才怪呢?从现在起,你也别再想从家里打什么鬼主意,我只剩下金瓯厂房土地证那最后一张牌了,要留我也要留给潘凯。他指望不了你这个父亲,我做爷爷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帮他到底!”
潘海波忍声吞气一言不发。他怕身患高血压的老爷子心脏承受不了,搞不好会一命呜呼的。
“昨天还是中秋节,今天一家人难得团聚一回,你就不能少说几句?”老夫人瞿桂芳劝道,她摸着晨晨的小脑袋说:“还是我家孙女乖。”
潘晨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用她妈妈的手机在玩游戏。
“你不懂就不要乱说话。”老爷子顶了老夫人一句,沉着脸冲着儿子说:“你明明是奴隶命,却偏偏要当县太爷,这怎么成?”
刘虹劝老爷子道:“爸,你先消消气,创业有成功也有失败。海波也是为了生活才冒这么大的风险……过几天潘凯就要结婚了,我们要高高兴兴,这毕竟是我们潘家的大喜事啊!”
老夫人说:“对,还是阿虹想得周到,这是我们潘家的大喜事,前两天,潘凯和菲菲一起来看我们了呢!”
老爷子说:“我心里难受啊!你们知道吗?潘家就这么一个孙子,阿凯他结婚你连个像样的婚房都没有。这小子又懂事,那天他告诉我说,他妈妈身体不好,他还欠阿姨10万债务,他实在不想麻烦家人,所以准备旅行结婚……”
沉默,一家人沉默。
刘虹也禁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晚上,从瞿溪回市区时,潘海波再次试图抱抱女儿。他说,晨晨,爸爸和你坐一块儿好不好?
小女孩看了她爸爸一眼,没作声,算是默认。潘海波便一头钻进后门,坐稳后,将女儿抱在大腿上,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
夜里,潘海波继续躺在客厅沙发上抽闷烟,迟迟没有睡意。
刘虹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吊灯,本来就习惯失眠的她,老公回家的反常举动,更加使她无心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潘海波进了房间,见女人枕着一个大枕头在看书,他说:“这么晚了,还不睡?”
刘虹将书扔在床头柜上,摘下眼镜说:“你不也没有睡吗?”
潘海波又回到客厅,从沙发上抱回一只大枕头,和女人肩并肩躺着。
夜,一片静谧。楼上住户有人在上洗手间,传出一阵抽水马桶的哗啦声。
潘海波忽地伸出一只胳膊枕着女人的脖子,意味深长地说:“阿虹,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你别生气。”
刘虹说:“如果生气能解决问题,我愿意生气。”
潘海波说:“这事我已经想了很久,我待在牢房里时就已经这么想过……”
刘虹怕男人想不开,会自寻短见什么的,她说:“你堂堂一个男子汉,不会是想要做傻事吧?”
潘海波:“对我来说是傻事……”
刘虹:“既然这样,你就别说,我不爱听。”
潘海波:“但我必须要告诉你!”
刘虹:“你不会是为收拾重庆的烂摊子,还要从家里人身上打什么鬼主意吧?”
“不能说是鬼主意,应该说是计谋。”潘海波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说:“我想我们离婚吧!”
刘虹身子本能地颤抖了一下,警惕地将男人胳膊从颈脖里挪开。
“眼下离婚是唯一的出路……我说的离婚,只是在法律上走一下程序,其实我们仍然是夫妻。”潘海波底气不足,无可奈何地说。
刘虹索性从床上坐起来,气呼呼地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难道你真的要跟那个沈小姐结婚?”
潘海波苦笑一下说:“都什么时候了,哪有心情开这种玩笑?再说,潘凯都要结婚了,我还结什么婚?”
“那你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刘虹双目怒视着男人。
潘海波叹了口气说:“离了婚,牟昌雄就不敢问你要钱,唯美皮行就能正常运转;离了婚,我在重庆、温州两地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债务就与你无关,你就不必跟着我承受那么大的压力;离了婚,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可以过户在你有名下,银行也不至于将它拍卖。总之,离婚,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不同意呢?”刘虹反问道。
潘海波语气里充满了决心:“事情到了这一步,由不得你同意或不同意,我们别无选择!”
刘虹不语,强忍着眼泪不要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说:“那我只问你一句,你必须真诚地回答我,你还爱我吗?还爱这个家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过了好一会儿,只听潘海波清晰而又果断地吐出两个字:“不爱!”
刘虹心碎了,咬着嘴唇说:“好。离婚,我同意!”说完,一阵癫笑,却笑得比哭更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