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溪镇坐落在瓯海西部,距离温州市区约15公里;东与潘桥镇为邻,西与泽雅镇山水相依。瞿溪是传统的皮革工业制造重镇,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皮革作坊一直是当地私营企业的重中之重,成为地方经济的重要支柱产业。
皮革圈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藏不住秘密。在瞿溪镇上做皮革行业出身的老板们彼此都知根知底。有时候,谁家成功开发了一款畅销的新产品,大家就一窝蜂跟着模仿。生意人发财心切投机取巧,走捷径起步快,但一不小心死得也快。
潘金彪是温州皮革界知名的老前辈,他年轻的时候在瞿溪镇上拥有一间小作坊,依靠为周边居民和零星商贩加工皮鞋而养家糊口。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趁改革开放之春风,敢想敢拼的潘金彪瞄准了市场商机,开启了创业之路,他四处筹集资金招兵买马成立了金瓯皮革厂。尽管当时的机械设备与技术都比较落后,生产的皮革产品都是些低档次的轻修或荔枝花皮料,但是由于当时市场需求量大,金瓯皮革厂的皮料仍然供不应求。所以,那会儿潘金彪走在瞿溪镇的大街上,谁见了他都笑脸相迎客客气气喊一声“潘老板!”
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潘金彪年纪大了,当年亲手打下的“江山”——金瓯皮厂由于后期经营不善资不抵债破产倒闭,早已被侄儿潘庆来收购了。最近两年,看见侄儿的生意红红火火,自家现世宝的儿子潘海波舍近求远跑到重庆搞什么房地产开发,潘老爷子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盘算着等儿子春节回家的时候,父子俩好好谈谈。令人纳闷的是,腊月荒天年关将近,儿子他妈的也不往家里打个电话。潘金彪开始还不以为然,心想你心里没有我这个老父亲,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看看到底谁牛逼。可是农历二十七日这天,老夫人瞿桂芳在家里打扫卫生时一不小心脚崴了,老太婆伤势倒不是特别严重,就是行动不方便,毕竟七十虚岁了。潘金彪喊了一辆三轮车,将老夫人拉到镇卫生院,拍了CT,医生说脚后跟关节轻微骨折,上夹板,包扎。经过老半天折腾,潘金彪在医院里跑前跑后早已累得够呛,他这才感觉年纪大了,晚辈们一个个不在身边,真是一件揪心的事情。傍晚回家后,他本想给女儿潘海燕打个电话,恰好女婿阮长春开着宝马抵达家门口,车子停稳熄火后,女儿潘海燕拎着茅台大中华等礼品走进了屋子。
瞿桂芳躺在沙发上,一只脚打着绷带,潘海燕见状吃惊地问母亲怎么了?瞿桂芳叹了一口气说:“快过年了,我想把家里收拾干净一点,没想却把脚崴了,人老了真是没用……”
潘海燕安慰道:“人没事就已经万幸了,阿爸,家里搞卫生怎么不请钟点工呢?”
“你以为是城里啊?上哪请钟点工?”潘金彪咕噜了一句,他压着心头的火准备泡茶,潘海燕说不用了,说她马上就要走,长春晚上还要请工商局的朋友吃饭。对于女儿、女婿,潘金彪向来是像儿子一样疼爱的。当年女儿说要办鞋厂,他瞒着儿子、媳妇,往女儿银行账户里汇了20万元。然而次年,金瓯皮厂遭遇资金危机快要倒闭的时候,老头子向女儿、女婿讨要20万元却遭到拒绝。潘海燕先说自己没钱,后来改口说金瓯皮厂是潘家的资产,她作为潘家的儿女,享有其股份分红的权利。按照她的说法,金瓯皮厂被潘庆来收购以后,她作为潘家的一份子,至少应该拿回百分之三十的股金,等于一百万元人民币。事后,潘海燕还以关心的口吻电话打到前任嫂子胡丽芬那儿,让她赶紧站出来为潘家大公子潘凯争取合法利益。金瓯皮厂本身因资不抵债而倒闭,厂房转让实属无奈之举,哪有什么股金分红?潘家里里外外老老少少为此闹得很不开心。如今时过境迁,手心手背都是肉,潘老爷子早已不计较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了。
“哥哥和嫂子可打电话回来?他们是在温州过年吗?”潘海燕问道。
潘金彪绷着脸说:“谁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啊?到今天一个电话都没有,还是潘凯这小子懂事,最近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
“哦……”潘海燕欲言又止,想起两天前刘虹向她催款的事,想必潘家真的又摊上什么麻烦事情?但,她又不便多问,只好劝二老多注意身体。临走时,潘海燕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2000元现金塞给了母亲瞿桂芳,让老人家买点补品补补身体。
除夕上午,天气阴沉沉的,瓯江上空一片朦胧。刘虹将家里收拾一番,然后给父亲刘家富打了个电话,大意是她和女儿晨晨不陪他们吃年夜饭了,她要带女儿去瞿溪老家。刘家富是个宽厚之人,他说,你们只管去瞿溪好了,海波没有回来,你让晨晨陪她爷爷、奶奶开开心心啊!
刘虹说,女儿知道,祝爸爸和哥哥也快快乐乐!
从江滨大道往西至郭公山麓,左转,沿勤奋路至景山脚下,右转,再沿温瞿公路一直向西,大约10公里就是瞿溪镇了。这条路对刘虹来说,就像小时候从外婆家至庙后小学那条羊肠小路一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三岁那年,也就是1976年,母亲萧兰英与父亲刘家富离婚。当时,教师身份头戴“右派分子”帽子的父亲在永嘉县一个小山村“劳动改造”。夫妻二人离婚后,儿子刘超归男方抚养,女儿刘虹归女方抚养。时年刘超已经9岁了,跟着父亲在楠溪江畔一所村办小学读书。父子俩生活虽说清贫,但小日子也能够勉强维系。而刘虹则不同,母亲将她扔在泽雅镇庙后村外婆家,自己却改嫁到宁波去了,此后多少年都不见人影儿,母亲的形象在刘虹童年的记忆里一片模糊。外公、外婆七十多岁了,一生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女,虽说改嫁了,也不知何故几年都不回娘家,但外孙女照样是他们的心头肉,两老对刘虹疼爱有加。在那艰苦的岁月里,刘虹在外婆家每天仍然享受一个煮鸡蛋的待遇。1981年,父亲刘家富被相关部门平反,返城后重新回到教育部门工作,但不再站讲台,而是被分配到区教育局负责卫生后勤工作,说白了就是看大门。
1982年秋天,已经念小学三年级的刘虹被父亲接回身边,并转学至市区蒲鞋市小学就读。渐渐长大的刘虹开始想念母亲,1991年,17岁的她趁暑假瞒着父亲,一个人偷偷混进长运公司一辆从温州开往宁波的大货车,寻找抛弃她和她哥哥的亲生母亲萧兰英女士。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大货车在沿海依山傍山弯弯曲曲的公路上开开停停爬行了两天两夜。她起先蜷缩在装有皮鞋、布匹等货物的半挂车厢里,司机是位中年胖子,半路上发现车厢里有个动物的身影,知道有人扒车——那年月,人们出远门搭长途顺风车是常有的事,扒车现象也见怪不怪。但刘虹饿了一天,要小便,实在是支撑和隐瞒不下去了,她趁司机半路加油的间隙,机灵地暴露了身份。胖子人厚道,在了解到小丫头扒车的目的后,动了恻隐之心,让她横卧在驾驶室座椅后面的工具箱上面,路上他还拿出硬实的馒头与她分享,最终安全抵达宁波。刘虹按照事先打探的地址,终于在北仑区一个叫南湾街道的老巷子里,找到了她日夜思念的亲人。遗憾的是,母女见面的场景没有她之前想像得那么美好,或许是生活境遇堪忧,母亲头发花白,面黄肌瘦,表情麻木,身边还有个八九岁的目光迟钝满身污垢的男孩,想必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了……萧兰英对女儿的到来没有丝毫的惊喜,反而愁眉苦脸。在给女儿吃了一顿咸菜开水泡饭后,便从围裙里不停地摸索,抠了老半天后递给女儿一把零散的钞票,叫她趁早回温州。那是怎样的一把钞票呢?是数十张皱巴巴的或五角或壹元、贰元,面额最大两张也只有伍元,总共30多元人民币……那次从宁波逃难似的回到温州以后,刘虹就努力忘却宁波之行,以及她梦中牵挂的亲人……
然而,她越是努力忘却,越是刻骨铭心。有段日子,她只要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那个头发花白面黄肌瘦的女人,从围裙里不停地往外抠出钞票的情景……也许,那是母亲所有的积蓄啊!
潘家位于瞿溪老街河西埠桥头边,隔岸斜对面原先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古宗祠,不知从何起古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庄严肃静的教堂。桥头大樟树若干树枝差不多伸到二楼的窗户。这是一座连排二十几间的五层楼“通天房”,潘家占两间。
刘虹喜欢音乐,古典的、浪漫的,外国的,她都比较喜欢。通常一边开车一边听音乐,是她自我放松的一种减压方式。今天去瞿溪,她没有按下那个音乐键,女儿坐在副驾驶座椅上专注地翻看一本儿童漫画册。刘虹说,晨晨,想爸爸吗?小女孩白了她一眼,没有回话,继续看画。刘虹想起了丁姨。丁姨在家的时候,她下班回来,还有个人说说话,现在她想和女儿说说话,可是女儿基本上和她没有什么言语上的交流。晨晨今年11岁,在瓦市小学读三年级了。当年入学报名的时候,学校进行摸底小测验时,晨晨数学成绩是零分,这让刘虹心里大吃一惊。接下来的日子,刘虹带女儿出现在市区各大医院求医问诊,结论大致相同,女儿患有疑似先天性少儿自闭症。这种病需要亲人的陪伴和呵护。那会儿,老公正打算要和朋友一起去重庆谋发展,她一心一意扑在涌金皮行的业务和生意上,无暇顾及女儿的成长。医生说的“疑似”两个字,给了刘虹一线希望,也给了她一些侥幸心理,认为女儿的病慢慢会治愈的。每每面对女儿的现状,她不得不掩饰着内心的隐痛,以及一个母亲心底难以言说的焦虑。女儿的班主任季亚琴是一位80后女教师,她曾经跟刘虹说,晨晨妈妈,不管你工作多么忙碌,我建议你应该要抽出一部分时间陪陪你女儿才对。言外之意,她刘虹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刘虹为此感到内疚和不安,时常觉得自己这辈子谁也不欠,却欠女儿一份母爱。
刘虹驾车抵达瞿溪河西埠桥头大樟树跟前时,狭窄的停车场已经停着一辆现代越野,她一看车牌尾数是两个9,便知道是潘家长孙潘凯已经先她一步到了。刘虹小心翼翼地将车挨着现代越野停稳,下车后将女儿抱下车,接着打开后备箱,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两箱拉菲红葡萄酒。潘凯见状,连忙从屋里走出来,喊了一声“阿姨”,帮忙将两箱红酒拎回了屋子。
刘虹一进屋,一位身材标致打扮时尚、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围巾的大姑娘,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神态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潘凯向姑娘介绍道:“这是我阿姨……”
“阿姨,你好!”姑娘一脸的腼腆。
“你好!”刘虹回应道,对姑娘的身份心里已经猜出了八九分。
潘凯插嘴说:“阿姨,这是施菲菲,以前我们是高中同学,现在是我女朋友……”
潘凯是1987年出生的,今年24岁,小伙子比他老爸长得帅气,1米83的身材,看上去英俊潇洒,皮肤像他母亲胡丽芬,白白嫩嫩。刘虹喜欢他,不光是因为小伙长得一表人材,关键是对她这个后妈没有记恨,从小到大都阿姨长阿姨短的叫喊她。相反,年轻人对他父亲潘海波却从来不主动说话,甚至有时候还有些抵触情绪。
刘虹说:“潘凯挺有眼光啊,你女朋友真漂亮,你们挺般配的。”
潘凯说:“谢谢阿姨,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哦……”
“那是必须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吱一声。”刘虹说着,发现没有看见二老,便问道:“你爷爷、奶奶呢?”
“奶奶脚崴了,在房间里。”潘凯说。
这时候,老爷子潘金彪身着蓝色工作服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媳妇和孙女,却没有看见儿子,便随口问道:“你们都来了啊,海波呢?”
刘虹早已准备好了台词,立马回答道:“海波今年要在外地过年了,昨天他打电话跟我说重庆那边事情多,再说春运期间机票难买,他就干脆在那边过年了。”
潘金彪生气道:“这像什么话?机票难买就不知道提前预订?我还有事要跟他商量呢!”
刘虹说:“哦,那回头我转告他,就说老爸有事要和他商量,看看他正月能不能赶回来。”
刘虹安慰着老爷子的情绪,然后拉着女儿的手说:“晨晨,我们看看奶奶吧。”
“哎哟,我家宝贝孙女来啦,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哦!”瞿桂芳斜躺在房间沙发上,脸上有些憔悴,见媳妇和孙女进来,连忙挣扎着坐起来。
刘虹上前扶了一把说:“妈,你别动,躺好。”
“不行,我要到客厅里去,一天到晚这样躺着难受,心里闷得慌。”瞿桂芳说。
刘虹便与随后走进来的潘凯一左一右,扶着老夫人来到客厅。潘金彪见状,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大圆桌前,说:“阿凯,让你奶奶坐在椅子上,等会就吃年夜饭了。”
安顿好婆婆,刘虹走进厨房,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潘金彪指着案板上的大盘小盘说:“阿虹,你来厨房干嘛?你自管在客厅坐,年夜饭我老早就准备好了。你瞧,这酱油肉、白斩鸡、鸭舌、墨鱼干等大部分熟菜都是在菜市场买现成的,黄鱼和蝤蠓要现吃现烧,这些都是你阿爸的拿手菜啊!”
的确,潘老爷子是个多面手,不仅会做皮鞋,会做牛皮,厨艺也非常棒。
刘虹笑了笑说:“那多不好意思啊!大过年的,我们做晚辈的吃现成,让阿爸这么辛苦。”
潘金彪说:“哪里话,过年就是图个热闹,只要你们觉得好吃,我就开心了。只是不知海波他搞什么鬼,大过年的也不回来!”
一提起老公的名字,刘虹心里就憋得慌,但在公公面前又不得不强装镇定,于是只好挑好听的话敷衍几句,然后回到客厅,陪婆婆拉家常。潘凯插嘴问刘虹皮革生意好不好?刘虹摇了摇头,说了一个字:累!刘虹随即问潘凯怎么样?小伙子尴尬地笑了笑,说自己半年前就跳槽了,说以前那家信贷公司其实是一家皮包公司,由于他知道的内幕太多,辞职的时候老板与他约法三章,即不准他再在本市区相关单位工作,潘凯答应了,辞职后去了一家培训班做专职教师。
“待遇怎么样?”刘虹关切地问道。
“三千多一点,温饱不成问题,但感觉这种培训班都是草台班子,不是久留之地,阿姨有什么好的工作,请帮我留意一下。”潘凯说。
“好的,如果有哪家合适的单位招人,我再告诉你。”刘虹说完又问了一句,“你妈身体还好吧?”
“谢谢阿姨!我妈身体还好,就是喜欢搓麻将熬夜,有时我说几句她还生气……”潘凯一脸的阳光,他在刘虹面前说话从来不遮遮掩掩。
中午,潘老爷子捣鼓了一大锅海鲜面,每人盛一碗,说是让大家先垫一下肚子。
下午大约两点钟的时候,镇上就有人家陆续响起了烟花爆竹声。潘金彪说,我们潘家也开始吧。刘虹便帮忙上菜,大红漆圆桌,冷盘热盘摆放整齐,鸡鸭鱼肉香味扑鼻。潘凯点上一支烟,从爷爷房间里将一箱笨重的烟花搬到河边,找了个空旷的位置,点燃了引火线,随即一声声刺耳的啸叫声划破灰蒙蒙的天空,一朵朵金红色的花环火焰在空中绽放,光彩夺目瞬间即逝。
放完烟花,一家人围坐下来,年夜饭正式开始。刘虹让晨晨坐在奶奶身边,潘老爷子开了一瓶红酒递给潘凯,示意他将刘虹、施菲菲她们的酒杯斟起来。刘虹连忙摆摆手,说自己不能喝,等会还要开车。
“我也不会喝,我让菲菲替我喝好了。”潘凯笑嘻嘻地说着,顺便将身边施菲菲的酒杯斟满。
姑娘温文尔雅,吃了几口菜,发现年夜饭的气氛有些沉闷,便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说:“爷爷,奶奶,我先敬你们一杯,祝你们身体健康,新年快乐!”
潘金彪一下子乐了,虽说儿子没有回家,但孙子将未来的孙媳妇领回家,也是潘家大喜事一桩。
潘金彪干了一大口,开心地说:“菲菲,你坐下,喝慢点,多吃菜,只是我老头子烧的菜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爷爷谦虚了,您烧的菜很好吃,真的。”施菲菲说。
潘金彪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放下筷子,走进房间摸索了一阵,出来时将三个红包分别塞给孙子、孙女和未来的孙媳妇手上,边塞边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怕等会就忘了。”
“晨晨,赶快说谢谢爷爷!”刘虹提醒女儿道。
“谢、谢、爷、爷!”小女孩在津津有味地啃咬奶奶夹给她的一只鸡翅,边咬边一字一句地说。
这是整个下午,女儿第一次发出的声音,尽管不是很流利,但,刘虹仍激动不已。刹那间,她感觉双眼发潮,止不住有一种温热的液体溢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