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被挖开了大大的缺口。不仅仅是那一处地方,实际沿着那儿往左右两边延伸,目光所及之处,曾经被树木和草丛遮住的堤岸如今已面目全非了。被掘开的土壤,颜色介于米黄与潮红之间。春雨仍浸润其中,踩上去,给人的松软感引发将陷于其中挪不开步的担忧。他已经猜想得到,堤岸上再没有什么看头。但他仍低头往上走着,没有一丝犹疑,从背后看,不乏兴冲冲的劲头。那么,她是不是真的在背后看着他呢?还是如刚才他从她身边走过时那样,仍然根本没留意到他?仍然姿势不雅地蹲踞在地里,在一丛野草间寻找天知道是什么宝贝的野生植物?他自己都能感觉到的带有做作意味的兴冲冲劲头与猜想的她在背后的注视是有密不可分关系的。他仍在纠缠于这个,她是真的没看见他还是故意地对他视而不见?无论刚才还是现在。
实际他大可不必那样。在他迈开大步沿着堤岸缺口往上攀爬的时候,她仍然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目光压根就没从青草间离开。他实在不应该装出年轻气盛的样子,实际上他无可挽回地已到了向年岁认输的时候。他故作的雄姿勃发只会让自己出尽洋相。他迈开的大步在缺口往堤岸顶端的中间路途上给卡住了。他突然发现自己一下子既无法向上攀爬又无法向下撤退了,于是尴尬地叉开双腿,就那样停留在陡陡的斜坡上。这时他才又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他记得她刚才是面朝村庄方向的,可是现在她的脑袋正朝着自己的位置。她仍然没有抬起头,蹲踞在草丛间的姿势经过距离的过滤而不再显得过于难看。他当然不可能求救于她,于是无声地自嘲地扬了扬嘴角,摇了摇头。
在他的踩踏下,一层薄薄水膜已从泥层渗出,极其细小的水流顺着他鞋底边缘汩汩而出,照这样下去,很快他就将陷入两个天知道会有多深的水坑里。刚刚,也是表面那一层干燥颗粒欺骗了他。在他的踩踏下,它们发出轻微的好听的声响。他叉开的双腿不得不紧紧地用力踩进泥层里,这样他才没有更为可耻地一下子跌倒在地或是滚落到坡底。他无可依附,叉开的双腿坚持了会儿,开始双双朝坡底,也就是刚刚他由之出发的堤岸缺口处滑去。他差不多没能控制住自己,像个小孩子那样失声尖叫。下方,离他后背只有一点点距离的地方,停着那辆曾在堤岸上大展手脚的挖掘机。司机将它停在那儿时显然并没有想到会有人从陡坡上滑下来,径直朝张开的铲斗上撞去。他下意识地弯下腰,朝地面很深很深地趴下去,双手一个劲地前后拨动,就像不会水的人跌落进了池塘里。他急切的动作真的就像小伙子一样。不过,或许也正是如此,他才得以从危险中挣脱出来。他的身体带动双脚朝陡坡边缘滑去,不仅很幸运地避免撞到挖掘机像牙齿那样朝上仰起的铲斗上,而且幸运地拽住了一棵很不起眼的小树。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树。等他略一停顿,喘一口气,从刚才可笑的惊惶中迅速气定神闲下来,为刚才的惊惶感到很有些难为情,于是装模作样地顺势抚摸起那根虽细小却结实的树枝观看时,也不知道救了自己,保住了自己体面的那棵树到底叫什么名字。细小树枝上已有铁锈红色的嫩枝萌生出来,像某种蝴蝶或飞蛾的宝宝,听话地绕着树枝摆着队列。陡坡边缘,有一长条残存的野草地。他没有选择退却,而是沿着草地以适合他这个年龄的人的步伐缓步来到堤岸顶上。
河道比以前更窄了,本来就只是一条极其普通的穿镇而过的小河,现在被称为水沟似乎更切合实际些。剖开的泥土沿着原来的堤岸被推到了河道里,差不多触到了原来河道中央的位置。水面是黑色的,并且静止不动。还没有复苏的水草蛰伏在水面以下,黝黑的枝叶和茎蔓连成一片,好像将整个河面给牵扯固定住了。裸露的堤岸却前所未有地宽阔。他才回来不久,不过已然听说,眼下他正置身于其上的这条堤岸尽管现在是丑陋的,可不久的将来,会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就如县里的那些头头们宣传的那样,一条如珍珠般璀璨的景观带将穿镇而过,串连起县城的各个有机组成部分。
阳光并不炙热,甚至是过分温柔的。黑色的水面上并没有波光粼粼的动人画面。朝向阳光的泥土颜色变得更深了而不是变得更浅了。现在它差不多是灰褐色的。并不清爽的空气不仅仅只是半遮半掩住了已升到对面房屋顶上的太阳,似乎也遮住了他眼前裸露的泥土,加深了它的颜色。他在那儿呆立了片刻,垂头朝河道中央仔细观看了会儿,隐隐发现真的有比薄雾更为稠密的物质在河道上方和堤岸之间飘飘荡荡着。
他控制着自己没有转身。他仍在留意身后,留意蹲踞在那片草丛中的她。他没有打算在那儿久留,长长的宽阔的堤岸上只有他一个人,刚才给了他威胁的挖掘机和停放在堤岸别的地方的施工机械仍在等着工人复工归来。他缓缓朝右转过身去,力图表现出悠闲自在的样子。实际他已得出结论,知道无论在谁眼里,固执地爬到这样的堤岸顶上来漫步都不是值得称道的行为,尤其是像他这样年龄的人,也兴冲冲地爬上来,几乎是愚蠢的。前方不远就有一条缓缓的斜坡,他大可以从那儿下去,再到纵横交错的田埂上去漫步的。
不是利用眼睛的余光,而是他忍不住又朝那个方向扭了一下头。她肯定已经挪动了位置。可是在他的印象里,总有一种错觉,好像她自始至终就待在那块巴掌大的地方。只有她面对的方向的变换是确定无疑的。现在她的头颅再次朝向他的位置。这当然不会是有意的举动。她蹲踞的姿势和刚才一模一样。很深很深地埋下,差不多落进双膝之间的花白头颅似乎表示她仍然没有注意到他。是真的没看见他还是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
他很快走到了缓坡处,顺着缓坡从堤坝上小心翼翼地走下来。再在堤坝上走上那么一小会儿,可能他就会连抬脚都困难了。泥巴已紧紧包裹住了他的两只鞋,弄脏了他的袜子和裤腿。他开始借助路边青草和枯草的躯体。用力将鞋子边缘和鞋底的泥巴蹭掉。
在他低头的那会儿,他留意到前方图景有了些微改变,有什么物体的轮廓动了一下。他没有抬起头。直到前方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才蓦地抬起头来。原来是她已经站起来了。他们恰好正相面对着,中间只隔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长着茂盛紫云英的田地。她好像直到这时才发现了他,显出非常惊讶的样子,又不知因为什么,急促地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才呵呵笑出声来。
“原来是你。”她说,目光又急促地戳向地面。
“是啊。”他说,“可是我早就已经看见你了。”
“我只顾着在这儿挖啊挖的,根本就没有抬起头过。但是,也根本就没想到,才这个时候,这个东西就已经出来了。”
“什么东西?”
“蛇。一条大蛇。还在动呢。幸好也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我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
“怪不得我刚才听见谁喊了一声。”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来,双手短暂地捏在一起,然后又分开了。
蛇没有她语气里表述的那么大。而且显然,也不像是据她的表述所能推测的那样,是自个儿从哪个洞穴里爬出来的。它不过拇指般粗细,缠绕在一起的身体蠕动得极其缓慢,并且微微颤抖着,一副很受伤害的样子。它的头颅也不是高昂着伸在外面,而是深深地钻进缠绕在一起的躯体的中央,这更加深了它的委屈感和被伤害感。它的周围是被挖开的新鲜的浮土。如果这就算是洞穴,那么它正窝在这新挖的人造洞穴的中央。初春乍暖还寒的空气兀地惊扰了它,而浮土则阻碍了它闭着眼睛往上爬,意欲离开突如其来的灾难现场的努力。
他留意到了那把小巧玲珑的铲子。它斜架在土坑边缘,沾着泥巴的金属铁片悬在土坑上方,木头手柄则朝着另一个方向倔强地微微翘起,在被她扔在那儿以后,就维持着那恰到好处的奇妙的平衡。他还看见了那个篮子。篮子底部有一小簇根部带着泥土的某种植物。让他想不到的是,她在草丛里蹲踞了那么久,才有那么一点儿收获。
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缓慢地朝小小土坑靠拢过去,他捏起铲子手柄的动作格外谨慎,尽管他双眼自始至终也在盯着这条被夸大了的蛇,断定它几乎没有可能对他发起突然袭击的。一旦铲子到手,他胆子就大了。他没有一下子就将蛇挑飞掉,就像她正瞪着双眼专注地期待的那样,而是用铲子轻轻敲了敲蛇仍在蠕动并且微微颤抖的身体的外侧。这引来了她的呵呵一笑。却也意外地让蛇做出了过度反应。在身体急遽颤抖了一下以后,从蛇头深埋于其中的中间位置,那层层盘绕的躯体松懈下来,深埋于中间的那节躯体越来越迅速地朝外翻转。他呀地一声惊叫,蹲在坑边的双脚迅速往回挪了好几步,差点撞翻了她的篮子。这引发了她的另一种笑声。
在蛇头没有完全抽出来之前,他及时地回到了坑边,用铲子为自己挽回了尊严。随着铲子的一插一提,蛇被挑飞起来,盘曲的身体在到达最高点的时候才终于完全解开,但迎接它的,已是那块茂盛的紫云英草地。
他们已经都老了。现在他们不得不面对突然相遇这个问题了。没有了那只蛇的陪衬,两个人难免都有些尴尬。他们对望了一小会儿,看得出来,两个人都在艰难地寻找适当的话题,但不知道是两个人都找不到话题还是都在等待对方先说,在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阵惹人难堪的静默。后来她躲躲闪闪的目光停留在他的鞋上,似乎因为它的肮脏而获得了解救。她嘴角略显嘲讽地撇了撇,隐含紧张和不知所措的闪光在眯缝起来的眼睛里熄灭了。
“你是到河堤上去了?”她问。
“是的。”他回答,“我以为那儿已经好走了,可是没想到,还潮湿得很。有些地方,几乎完全变成了泥巴。你看。”说着他朝她抬起一只脚,并且豁达地晃了晃。
“离好走还早得很呢。他们还要接着挖下去的。很快,他们就会复工的。”
“听说,他们是要建设一条了不起的滨河景观带?”
“是的。”
“我才刚刚回来,可是已然听说了。”
接下来的沉默是因为他以为她会顺着他的这句话问他从哪儿回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可是她什么也没问,她随着他一起沉默了。她的目光也早已从他的鞋子上挪开。她望着她的篮子,并且朝它走过去。
“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才可以再悠闲地在那上面漫步呢。”她弯腰提起篮子,将铲子放了进去。
“你打算走了?不挖了?还是准备换一个地方?”
“我走了。不挖了。我突然发现,挖野菜这样的事情其实已经不能给我带来多大乐趣了,或许是我自己估摸错了自己的心情,挎着篮子出门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会很兴奋呢。”
“是因为那条蛇吗?”
“当然不是。”她干脆利落地回答,语气里有一丝因没得到理解而产生的小小的不屑。
两个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双双朝那个小小土坑望去。似乎有某种秘密开始泄露出来。是她刻意掩饰的偏执与固执吗?严格说,它不能被称之为洞穴。但如果纯粹为了挖掘野菜,它实在也不应该被掘进得那么深的。
弯腰时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她伸出右手,将垂到额前的头发朝左右两边捋捋,并且不适当地将软绵绵的不听话的那几咎花白头发给夹到了耳朵后面。这使她本已干瘪的遍布皱纹的脸孔更加难看。衬托出她离别时的笑容被抹上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