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做爷爷的真想捂住做孙子的耳朵。除了他娓娓道来,如传奇般说出的那些家族往事,这间屋子里,也还有另一些事情的幽灵在飘来荡去。那是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相互间比拼着似地一个比一个发出更为惊人的喊叫。陆长青有时真的想劝阻两个年轻人。小建设已经长大了。他的耳朵已经不再适合倾听对那些事情的描述和讨论了。毋须多言,他的小小心灵更不适合于感受到那些事情的存在。陆长青曾委婉地说过一两次,在一家四口围在饭桌边,而年轻的夫妻两个仍然没有从接手的那个案子和由此引发的学术分析中脱身而出的时候。但是年轻的夫妻两个对他的告诫很不以为然。媳妇美琪皱起了眉头。儿子陆有为则直截了当地对他来了次硬生生的反驳。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自己家里说起这个案件?不是不能说这个案件,我当然也知道这是在你自己家里。倔强的小老头儿也有点不高兴了。只是,我提醒你注意的是,你们是在当着小建设的面。是的,难道这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儿子陆有为反问。你总不会认为,当着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说起那些事情,会有什么好处吧。可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难道我们说的不是事实,不是这个世界里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而是我们的凭空捏造?可小建设,毕竟还这么小嘛。可怜的小老头在往后退缩,不太敢坚持刚才还如钢铁般坚硬的观念了。让他在这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这样的事情,我担心,对他的成长会不利的。那么,该怎么办呢?是故意将这个世界的真实部分对他遮掩起来更好了?更有利于他的成长了?刻意营造一个真空般的环境,只有善良和微笑,而没有那些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罪恶。想必这样就会对上他胃口的。可是,他终有清醒的那一天的。而我们,宁愿做诚实的引路人,也不愿做虚假的说教者。这么说,他,可怜的小老头,已经成为虚假的说教者了吗?媳妇美琪往往会在最后关头将话题接过去,以自己高超的说话技巧将父子俩心里都已然萌生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就必将爆燃起来的怒火给平息下去。这是一个道路错综复杂的世界,既有充满着荣誉和掌声的阳光大道,又有遍布着邪恶与残忍的迷径歧途。只有在一开始就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路都对他指出来,他才知道应该踏上哪一条道路而不踏上那另一条道路的。我已见过太多例子,有时,某个人纯粹出于好奇,而走上了邪路。因为他竟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道路存在着。他根本经不起诱惑。他是满怀着激情走上那条道路的,自己还以为是一趟英勇的冒险呢。
到后来,他们的话语越来越带上思辩成分,摆着一盆盛开的鲜花的餐桌于是俨然成了学术交流的讲台。陆长青会很快败下阵来。他哑口无言。在两个年轻人滔滔不绝的雄辩面前,再一次意识到自我学识的贫瘠与思想的浅薄。当然,也不能就说是败下阵来,更真切的说法应该是,他倔强固执的脑袋瓜子慢慢被改变了,被两个年轻人给说服了。尽管下一次,当两个年轻人当着小建设的面又说起那些人和那些事的时候,他又气愤难耐地想伸出双手,狠狠捂在小建设两只耳朵上。而全然忘了,不久前自己还在年轻一代针对那些人和那些事的评论中,瞥见了一丝闪光呢。
十月的一天,天高云淡,秋高气爽,陆长青却感觉燥热难耐,烦躁不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想将两只手掌按在小建设竖起的耳朵上。他留意观察了好大会儿,发现小建设的耳朵似乎真的比以往竖得要高。他的目光盯在对面那人身上,比以往盯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更为专注。那是儿子陆有为的合伙人。爷孙两个对此人都是久闻其名而不见其人。实际陆长青自从来到这里以后,反而越来越与那个广阔世界脱离了接触。他自己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个。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因此,一开始,对他的到来,他是衷心表示欢迎的。一想到他和儿子的特殊关系,他热情得甚至到了做作的程度。小建设则总是痴痴地朝他望着。他与众不同的络腮胡子,一对非常特殊的他们在别的脸上几乎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浓眉,都显示出他与那些他们早已见惯的人,有着多么明显的区别。他抽的烟也不是像陆有为的那样,细细的,短短的,而是粗粗的,长长的。他说那叫雪茄。他猛吸了一口以后,仰头朝着天花板,一连串圆圆的烟圈非常规律地差不多间距相等地朝空中飘去。更是让小建设兴奋得忘乎所以,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然,他突然到来,可不是为了哄小孩子开心。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陆有为。办成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似乎非常重要。当然,似乎也让他们非常吃力。刚进门时他好像有点不开心。因为他看见陆有为正安坐在自家餐桌边上。而他呢,却刚刚才陪某个大权在握的公职人员吃完饭。他脸上的神情,既含有对合伙人轻微的不满,又含有对自己一人出马就将一件非同凡响的事情搞定的得意。还含有浓浓的对刚才他还对之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的那个人的鄙夷不屑。
肯定是他认为有义务哄小建设笑笑,才挤出时间来逗弄了会儿小建设。他将锃亮的皮包放在身旁椅子上。耐心地等着他们吃完晚饭。他喷出的烟圈很过了会儿,才在饭桌上空缓缓消失。细细淡淡的烟雾与那碗热汤散发出来的蒸汽混合到了一起。小建设咽下一口饭,既像是仍被他与众不同的气质深深吸引着,又像是在既自得自乐又徒劳无功地追逐捕捉着他喷出的那些烟圈。痴痴地朝对面望着。
“你抽的雪茄,是比我爸爸抽的更高级的香烟吗?”
“不是。叔叔老实告诉你,不管是你爸爸抽的那种香烟,还是叔叔现在抽的这种雪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建设长大了,还是离这些东西远点的好。”
“可是,为什么你还要抽它呢?你还抽得那么好。还有爸爸,他有时候将整个书房里弄得到处都是烟,我走进去,就像到了仙境一样,或者,就像到了山顶上,有一次,我和爸爸妈妈,就……”
“习惯吧。当然,也是一个坏毛病。”孙达致将还剩下一大半的雪茄按进空盘子里,没等小建设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小建设于是更加敬畏地望着他。“不过有时候,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无论是我,还是你爸爸,我们常常也是,迫不得已啊。我们可不像你,小宝贝。你多无忧无虑啊。可是我们,我们得思考很多很多的问题。你是不是发现,有时爸爸会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整天的,整夜整夜的?没有香烟,会让他急死的。”
“你真的,不需要喝点什么?”美琪又问了一遍。已经开始动手收拾桌子了。
“真的什么也不需要。”他的笑温和而迷人。
“可是,你们到底都在思考些什么事情啊?”小建设抬起双臂,将双肘撑在收走了盘碗的空桌子上,两只手分别按住两边肉乎乎的脸颊,专注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这张陌生脸庞上挪开。
“有许多事情,小宝贝。或许我现在这样告诉你实在是太早了。可是我又不能欺骗你。这是我的原则。哪能纯粹为了哄小孩子开心,而将我们这个世界硬生生地假说成是个天堂呢。”他没有注意到陆长青翻起眼珠子朝他望着,或许自进门以后,他就始终没将这个小老头子看在眼里。“实际上,它并非是个天堂。它产生出许多的烦心事儿。爸爸和叔叔在思考的,正是这样没完没了的烦心事儿。”
“你们肯定能让这样的烦心事儿变好了?”
他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小建设会问出这样的话。“或许吧。”他不情愿地说。不知为什么伸出一只手,在那只锃亮的皮包上拍了拍。
小建设肯定以为客人的动作是某种暗示。暗示那只包里装着烦心事儿?当然不会,他肯定以孩子特有的机灵与幻想迅速转过弯来,以为客人的动作是在暗示包里有好玩的东西,好心的叔叔在召唤他去打开呢。如果不是陆有为抢在了前面,他就差点已经跑到不知所以的客人边上了。陆有为赶在他前面跑到椅子边,一点儿也没顾及他的颜面和情绪,抢先将皮包抓在了手里。小家伙停住欢快奔跑的脚步,带着满脸的失落与委屈,扑进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的爷爷怀里。
他们从包里掏出来的,只是一些纸片。将其中一些散乱地摊在桌子上。有时两个人的脑袋差不多抵在了一起,共同凑到某张纸片上。陆长青打那儿经过,匆匆一瞥,发现某些纸片上不是印着文字,而是印有图片的。尽管心中好奇,他也没有不知分寸到这样的地步,干脆停下来,伸长脖子,让目光从两个专心致志的年轻人肩膀上越过,一探究竟的。从餐桌边的茶几上,他拿走一件毛绒玩具,塞到快要哭出来的小建设手里。但小建设顺手就将它扔在了地上。
“怎么了,小宝贝?”做爷爷的蹲下来。
“我不要它。”
“那你要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要。”小建设倔强地梗着脖子,差不多算是尖声喊叫出来。桌子边的两个人朝他们这边稍稍挪一下头,就仍专注于面前的那些文字和图片。开始说起话来。陆长青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一点儿也没有压低嗓音。在说到某个地方的时候,孙达致猛地捶了一下桌子,发出一声快乐的同时又是不屑的喊叫。有一张纸飘落下来,恰好落到在茶几边的柜子里翻找着什么的陆长青脚前。
授权委托书
本人丁英豪,兹授权律师陆有为代为办理与胡玲花意外
致死案相关的一切事宜。本授权为全部授权。即委托代理人
陆有为律师将全权负责委托人与此案有关的一切事务,包括
但不限于接受法律文书、接受质询、进行申辩等等。
附:委托人的身份证明及户籍证明复印件。
委托人(签字):丁英豪
二0××年×月×日
只是那一转瞬,纸片上的内容就印进了陆长青的脑子里。他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似乎这桩肯定不讨人喜欢的事情与他这个日益孤僻的小老头子有关一样。又怎么会没有关呢?纸片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着,律师陆有为为全权委托代理人吗?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他已经听到过多少与伤害甚至致死有关的事情。他也早已知道,在那间有时灯火彻夜不熄的书房里,儿子陆有为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与这样的事情打着交道。但只是在望见白纸黑字上印有他的名字时,陆长青才蓦地心里一惊,产生一种儿子是被无辜地也是无情地卷到那群脱离正规的人之间的可怕感觉。当然,他相信身为律师,儿子肯定是站在正义一方的。毫无疑问,这张委托书正是被伤害或许是被误解的一方在泣求于他。也正因为如此,他这个小老头的心惊肉跳感才来得如此突然和猛烈。他痴痴地朝那张纸望着。没想着去将它捡起来。在小建设正弯腰的时候,桌边两个人中的一个起身离开座位,将它给捡走了。他甚至没看清那是谁。
陆长青从柜子里翻出一把小手鼓。是他在小建设出生那年买的。这使他想起同在那一年,当听到媳妇美琪将要生产时的情景。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最后离开时也仅仅只是带走了一把小手鼓和一枚玉佩。转眼过去了五年。这把小手鼓与那把小手鼓极其相像,好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制作出来的。陆长青将它摇动起来,小绳槌甩动着,末端闪耀着金光的金属珠子轻轻地敲在白朗朗的鼓面上,发出一下又一下不大的很好听的响声。他想起那年先是在火车站大厅里后是在医院楼道里摇动着那另一只小手鼓时的情景。谁又会想到,当时被忽视的东西,日后竟会成为自我非常深刻的记忆。
小建设这才多少露出笑脸。爷孙两个似乎是故意地没有从那儿离开,为的是听听难得一来的客人匆匆而来,要与陆有为谈论些什么。
他们在谈论的,显然就是纸片上所指的那件事情。两个人的声音都不是很大,甚至有些显小。陆长青得非常留心才能听清。他们的神态是轻松自如和温和的,似乎在说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就像他们一家四口刚才围在饭桌上说的那些事情一样。只偶尔,陌生的客人才情绪冲动起来,突然高昂的嗓音在屋子里一震一震的。那是他又在表达对某些固执的自以为是的权势人物的不满与不屑。还能要求他们怎样呢?正义的捍卫者们可能都这样吧。
大约三个星期前,陆长青没有记住具体时间,那个日期也仅在两个年轻人的谈话中出现过一次。再说,那个日期与他陆长青又有什么相关呢?现在他刻意竖起耳朵,只是在捕捉那个事实。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富人住宅区。陆长青一时又没有听清那个小区的名字。但凭着模糊印象以及对那个小区所在位置的把握,他一下子就想象出了那是一栋非常高贵完全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的住宅楼。住宅楼很高,出事的却是一户低层人家。而且最先发现出事了的,还不是事主的家里人。那天晚上,有人从外面深夜回来。他喝了太多的罐装啤酒,已经等不及回到家里了。他笑着与擦身而过的夜班保安打了招呼。夸赞了他的勤勉与敬业。在目睹身躯高大的小伙子从楼栋转角处消失以后,他迫不及待地跳进路边小灌木丛里。据他自己的说法,在他还没来得及解开裤子拉链的时候,蓦然就发现到了眼前的异常。一些树木倒伏在地上。一棵稍大点的树木很不自然地朝房屋方向倾斜过去,树梢差不多完全架在了底层那户人家的阳台上。他的尿意当时就被反常景象给压制住了。他抬腿朝林木倒伏的地方走去,很明显地,他看见有什么东西压在折断的枝丫和草地上。物体的形状让他警觉起来,他不敢贸然走近了,可又想着现在就拨打电话或是高声喊叫也是不妥的,于是鼓起勇气又往前走了两步,伸出脚尖碰了碰“那东西”,在确定真的是一个不幸的人以后,立即惊慌失措地跑开了。
警察于十五分钟后赶到,好心的夜归者陪着他们,挨个楼层敲开那一单元每户人家的门。你好,打扰你了,请问你家今晚是几个人在家?睡眼惺忪或是头脑清醒的住户通常一口就能给出答案,并对那个问题吃惊疑惑不已。但只有五楼的一个年轻人却真正不耐烦起来。是在警服的威慑下,他才不情愿地开口的。他家是两个人在家,他“老婆”正在房间里睡觉呢。而他自己,一场精彩的足球赛正看到兴头上。在面色和蔼的警察一再要求下,他才不情不愿地朝那间卧室走去。脑袋还没探进房间里,就对等在门口的三个人给出了“老婆”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的答案。夜归者陪着两位警察,敲遍了那一单元的每一扇门。仍然没有听到谁忽然大声惊叫起来。但毫无疑问,经验丰富的警察们还是一致断定,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楼下的那位,肯定是从这一单元的某户人家里跌落下去的。他们第二次来到五楼。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年轻人很不高兴地推开门。年长的警察严厉地要求他再认真地到卧室里去看看。很快,他带着满脸的疑惑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他刚才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的“老婆”突然不见了。他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这么说,他是真的不知道,其实她已经掉下去了?”陆长青差不多是高声地喊道,就好像小手鼓的声音会将他的声音遮住。语调中含着一股儿明显的喜悦。他自己都能清晰地感觉出来。实际,这与那件悲惨的事实是多么地相违背啊。可是,他又何必掩饰自己的心情呢。他还真地暗暗地悠长地舒了口气呢。原来,只不过是这么一件事情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或是于睡眼惺忪之际,或是仍处于睡梦之中,却意外地从阳台上坠落,丢掉了性命。当然,以上情景不可避免地带着他的主观想象。从两个年轻人的谈论中,实际他只掌握到了基本事实。他被他们忽略了。没有一句话,是他们专门对他说的。他认为自己的想象合情合理,尽管也让他痛心不已。但让他欣慰的是,至少,这件事情里没有打打杀杀,没有谁拿起刀子或举起斧头,像他时常曾听到的那样,朝另一个人的肚子捅去或朝头顶砍去。
“他说他是真的不知道。”孙达致说。对小老头关切的询问似乎有点儿不耐烦。也难怪,这本应该是他们两个年轻人专属的事件,与他这个小老头有什么关系?但是显然,他又不能无视小老头关切的神情和好奇的心。在最初的不耐烦过去以后,他亲切地对小老头解释起来:“他家的房子有两个阳台,她不是从他正在看电视的客厅阳台掉下去的,而是从她正在睡觉的卧室阳台上。因此,他根本就没有发现。”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啊,梦游?抑郁?还是仅仅只是一个意外?”
“只有天知道了。”
“只有天知道?”他有一点失望,还对孙达致说出那样的话感到惊奇,有些不相信似地接着问道,“到现在,也还没个结论吗?”
“结论?”孙达致又有了一点不耐烦,似乎听出来了小老头在怪罪自己,“你不能得出结论的事情,对我们来说,也一样。法医和警察也不是神仙。他们也没有那个能耐,可以让死者开口说话。”
小手鼓的声音比刚才响亮许多。或许是因为屋子里突然沉寂了下来。陆长青握住小建设的手,让他摇动的幅度小下来,直到小绳槌完全停止了摆动。
“毕竟,她还那么年轻。”他叹了一口长气,将小手鼓从小建设胖乎乎的手指间抽出来。很没有来由地,再次想起五年前,他同样拿着一把小手鼓,先是在火车站候车大厅,后是在医院回形走廊里,一边走着路一边摇动着的情景。他想起了那个丰腴的老太太和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时至今日,她们的形象突然再次清晰,和当初偶见时一模一样。年轻女人站在回形走廊最顶端,抱着孩子时那如圣母般的身姿,当听见他说出那些奇怪的话语时脸上那奇特的神情,在时隔这么久以后,突然又很自然地浮现在他眼前。他也想起了与那个丰腴的老太太分别时,突然又朝着她正在消失的那个方向跑去时的情景。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是要告诉她,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将如一道闪电般照亮这一整个的世界。但如今,他们正在谈论的,却是一个生命突如其来的完全没有必要的熄灭。“如果他们不是过于年轻,我想,这桩意外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陆长青又叹了口气,没意识到自己已不适当地做出了结论。尽管他也已经看见了那张飘落的纸。应该知道虽然从常识上判断,几乎可以马上得出结论,认为这是一桩不幸的意外,但是既然这桩不幸的意外已被纳入了法律的管辖,那么从法律的角度看,要得出结论尚为时过早。接下来,他知道了事情的其余部分。这实际上,是他主动打听的结果。
年轻姑娘的母亲,独居在外,她可没有办法做到像他这样,轻易接受女儿已死的事实,更没有接受女儿是自己从阳台上坠落下去的说法。像所有其他那些悲伤的母亲一样,她也认为女儿并非死于意外而是死于阴谋。她竟然缠上了检察机关,差不多是逼着他们提起了公诉。在她失去理智的强烈质疑下,似乎倒真的找到了证据。
孙达致又点着了一根雪茄,还递了一根给陆有为。但是陆有为抽不惯那个。他只吸了两口,然后将它按进烟灰缸里。闪着暗红色光芒的烟头冒出一股浓烟,在小建设注视的目光下熄灭了。他专门赶来,为的是要告诉陆有为,尽管陆有为才是委托代理人,但是他自己也已经做了一切该做的。他已保证受到莫名其妙怀疑的那个小伙子仍然处于实际自由的状态。他还得到了与案件有关的最新资料。他们又谈起了她身上的伤痕。显然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谈起。那夜,在医院里的医生匆匆得出结论以后,司法机关就已经按照程序介入了进来。法医们对那些伤痕做了更为深入细致的探查。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她的身体在魂魄已经离开了以后,还被无情地剖开了。陆长青竭力不去想象一个年轻姑娘已失去生命的躯体,还被条分缕析地剖开的样子。那样未免过于残忍。那天,他之所以感到燥热难耐,烦躁不安,恨不得用两只手掌狠狠捂在小建设耳根上,也在于,两个年轻人是当着小建设的面,谈论着一个人的躯体被解剖开来的样子的。
从条分缕析般的解剖结果看,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做母亲的质疑。一个人从五层楼坠落下来,在压折了那么多的树枝以后,身上留下那么多的伤痕再正常不过了。法医的仔细检查也已经证明,伤痕确确实实是在女孩坠落的过程中和坠落以后形成的,而没有一处形成在坠落以前。连先前被忽略的一侧腋窝下的伤痕,也是在坠落过程中形成的。要知道,人在意外下坠的过程中,会像鸟儿那样张开翅膀的。遗憾的是,她不可能如愿飞翔起来。因此,没有任何证据支持做母亲的提出的,她在生前,曾与他有一场凶狠的打斗的说法。经过解剖还证明,她已停止呼吸的身体内没有任何不适当的物质存在。
“那么,她最终还是接受了这只是一个意外吗?”陆长青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尽管他对他们那样详细的解说与讨论已越来越感到厌烦。他已打定主意,一旦获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拽着小建设马上离开这间已被恐怖越来越牢靠地占领的屋子。
“可实际上,她比我们设想的还要固执。”孙达致无奈地摇摇头,嘴角现出非常明显的不屑。他的脸先是对着陆长青,继而转向陆有为。他的讥讽让陆长青非常不舒服。
“可也难怪她啊,毕竟,一条鲜活的生命就那样没了。”陆长青说。低下头,弓起食指在眉心间顶了顶,再次压抑住对那个年轻的躯体被条分缕析般剖开来的想象。
“她有她的道理,不管这道理是否最终仍站得住脚。”陆有为说,根本没有朝向陆长青,尽管毫无疑问,他的这句话是对做父亲的说的。“如果她的质疑仅是空穴来风,一点儿也站不住脚,司法机关也是不会理睬的。”
陆长青诧异地看着他,很是愣了会儿,似乎自己参与了某桩很不光彩的事情而被做儿子的逮到了现行。陆有为低着头,右手两根手指捏着那支已经熄灭的雪茄,让它在烟灰缸里旋转着。自从小手鼓被拿走以后,小建设干脆盘腿坐在地上,让几个毛绒玩具分成敌我双方,陷入激烈的战斗中。陆长青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拖着小建设离开的。非常突兀地,他拽住小建设的胳膊。小建设满脸诧异,惊愕非常。他眼睛里恋恋不舍的,是那激战正酣的敌我双方。他一步三回眸地朝失去指挥的毛绒小熊,小猴,小狗们望着。但是他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挣扎反抗,而是听话地随着爷爷来到屋子外面。
十月的阳光貌似温和实则炽烈地照在门前花圃里。不知名的小小蝴蝶和飞蛾在低低地飞舞。那么地不真实,宛如他们来到的,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一个不再有死者存在的世界。可是,他脑子里的姑娘呢?他得多么地刻意,才能控制住大脑,不去想象她美好的年轻的躯体啊。正是这副躯体,在正享受着世间诚挚的欢乐的时候,却意外地坠落陨灭了,并被残忍地肢解开来。唯有另一种想象才可以代替这一种想象。是不是也可以说,今天,他这个做父亲的,才第一次如此之近地目睹了儿子陆有为身上散发的光辉呢?母亲的过度悲伤已在某种程度上无意中让这个本该纯洁的生命蒙上了阴影。而只有陆有为,才可以伸出满带智性的手,驱散阴影,恢复这个短暂的生命本来会有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