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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长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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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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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连载

第二十九章

书房里的灰尘比其他地方更重。在他不在的这几年里,紧闭空间里似乎时不时就卷起一场或大或小的风暴。尘土先是一股股,一批批地从窗缝门缝里钻进来。先驱者耐心等着后来者,等攒够了力量,就一起在被侵入的空间里狂舞。是以此,来庆祝图谋的得逞吗?实际每一场风暴都有独特的轨迹可循。可是次数多了,原本界限尚且分明的轨迹层层叠加,对陆长青来说,他就再也难以将它们把握出来,像一个考古学家在户外工作中所做的那样,将每一次演变的轨迹给辨别出来了。他只知道有些地方尘土很厚,有些则相对轻薄。但是他依然能够大致辨别出尘土运动的轨迹。它们总是从前后两个方向对这片小小空间进行攻击的。前面从门缝里,后面从窗缝里。它们夹击的也并非只是这片空间,而是安静地待在这片空间里的那些物体。是那排沙发,和玻璃茶几,而尤其是,那几排贴墙站得笔直,一直从墙根抵到墙顶的书架。当他不在的时候,灰尘先是一小撮一小撮地从门缝窗缝里偷偷钻进来,等队伍足够强大,突然鼓噪起来。小小空间于是刮起不可思议的风暴,昂然挺立的灰尘之躯气势汹汹地朝那些物体扑去。似乎是这些静默无声地待着的物体招来了磅礴队伍一样。

陆长青想象灰之身躯朝魏然耸立的书架扑去的情景。风暴如被某张大嘴突然鼓动了似地腾空而起,漫漫尘土急剧朝空中扬起,越过沙发,遮住茶几,烟尘顶端眼看就要触摸到书架顶层,可是却又总在最后时刻,丧失力量,轻飘飘地落回地面上。

他进来本来是另有打算的,但是他忘了那种打算,转而为这间屋子打扫起来。自从回家以后,他还没到这间屋子里来过。他倒是常到父亲陆生辉房间里去,也到儿子陆有为房间里去。在不是每天去村庄以前,唯有通过那种方式,他漫长的一天才可以终于给完结掉。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推开这扇门,自从此次回家以后。并且很明显地,此次回来也是永久地回来,他将再也不会从这儿离开了。在父亲陆生辉和儿子陆有为的房间里,他已经尝足了巨大落寞的滋味。那是一个人被世间所有最亲爱的人全都抛弃了以后才可以尝受到的。现在,他差不多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迟迟不愿到这间屋子里来了。原来潜意识里他已经知道,在这里,有更为巨大更为绝望的落寞在等着他。是一个人差不多要被全世界所有人抛弃的落寞。

那把梯子还靠在墙上。靠在窗户和一排书架之间。几排书架实际也只让出了几小撂狭窄墙面。他将梯子搭在其中一排书架上。拿起鸡毛掸子,开始一层一层地将尘土拂去。当年父亲陆生辉也这样站在梯子上。那时他陆长青还很小呢。在父亲祭仪般的动作中,他感受到了某种此后将伴随终生的兴奋与沉重。可以说,将他最初的生命给充盈起来的,也正是那份儿兴奋与沉重。他随着父亲陆生辉移动而移动,仰着头,翘着下巴,任由从书籍上飘落的灰尘洒在自己稚嫩脸颊上。让自己童真的欢乐陪伴父亲陆生辉打扫的全部过程。响亮笑声在屋子里回荡。他的和父亲陆生辉的。一个个平常日子变得像最盛大的节日般油光闪亮。有时,他察觉父亲陆生辉像大鸟那般飞翔起来,沿着墙顶天花板边沿的四条直线,他壮硕而灵巧的身躯飘然而动。手里的鸡毛掸子如仙女的仙棒,所到之处,沉默严谨的书们焕然一新,灿然展露或甜蜜或深沉的笑容。

父亲陆生辉的一大乐事是给书们重新排好队伍,归好类别。他曾在书架上给做儿子的分配了专门的地方。当然是最底层最贴近地面的位置。对陆长青来说,那却几乎立即成了最神圣最不可侵犯的领域。是他将至死捍卫的领域。他将他最喜爱的连环画啦,画报啦,等等一股脑儿地摆放进去。他长久地蹲在那里,像检阅部队的长官那样,让目光从书籍上一扫而过。父亲陆生辉的玩法比他的更为高级。那几排书架都只属于他一个人。他有足够的场地来让自己的安排付诸实施。有时根据师承关系,他让柏拉图的作品和亚里士多德的作品紧紧贴在一起。但是因为前面这个哲学家在每部作品里都提到苏格拉底的缘故,他不得不又犹犹豫豫地将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给插到中间。可是一旦这样安排,对父亲陆生辉来说,问题来了。他又该将这同一个色诺芬写的《长征记》置于何处呢?总不可以将这同一个色诺芬给无情地分成两半吧。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同一个色诺芬写的《长征记》给放到《回忆苏格拉底》旁边。问题远没有得到解决,而是新的问题层出不穷,纷至沓来。马其顿的亚历山大也是进行了一次远征的,他所取得的辉煌成就岂是色诺芬这个流寇所能比的。而凯撒呢?又怎么可以忽视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呢?还有拿破仑。他不是对辽阔的俄罗斯也来了次力不从心的远征,结果落荒而逃,奠下最终败绩的基础吗?于是相应地,那些书籍被从书架的各个地方找出来,插到色诺芬的《长征记》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之间。一旦动手,才知道这是一个比想象的远为浩荡的工程。在父亲陆生辉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歇下来的时候,老师柏拉图和学生亚里士多德已被远远地隔开了。他们之间,站着凯撒,亚历山大,拿破仑,甚至希特勒。如今他们只能隔着宽阔的巴尔干半岛,和更为辽阔的欧洲大陆,以及极度荒凉的俄罗斯的西伯利亚相望了。他们间的距离还存在逐渐扩大之势。有时是双方中的一个,有时是师徒两个,被父亲陆生辉那两只无情的手朝两端推挤着,直到一个站到最高一层的边缘,另一个被挤落到最低一层的边缘为止。只有当父亲陆生辉推翻那些原则,重又按师承关系排列,他们才会久别重逢。他们会悲泣泣喜滴滴地再次将身躯紧紧抵靠在一起。于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有时父亲陆生辉会告诉儿子陆长青他那样整理排列的缘由。有时则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地埋头苦干。他时而让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并肩而立,稍大以后的陆长青自然明白他那样排列的道理。时而他又让他们远远地隔开,就像他曾经断然隔开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那样。有时他干脆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但丁们归于一行,而将柏拉图,孔子,尼采们归于另一行,将希罗多德,修昔底德们再归于一行。有时他则根据说“是”还是说“否”进行分类,将康德,黑格尔们归于一类,将叔本华,卡夫卡们归于另一类。

那是一个个油光闪亮的节日。父亲陆生辉是这一切的主宰。那些声名如雷贯耳的人物在他双手里颠来颠去,耐心等待他分配坐席。而陆长青则永远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愿效犬马之劳。就像多年以后,当是他自己站在梯子上,儿子陆有为站在下面,仰起脑袋,翘起下巴朝上望着时一样。他也时不时地将书架整理一番。可能没有父亲陆生辉那般勤快。可是也不妨这样理解吧,那是因为他心里的安排已经定型,不再像父亲陆生辉那般摇摆。他已有了自己坚定的原则,原则使他可以很好地差不多一劳永逸地将那些人物,事件,知识,精神,和思想从一开始就分门别类下来,几乎再也不用做出更改的。

他想他是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来推开这扇门的目的何在了。他是想带几本书走的。可是该带哪几本书呢?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对此时的陆长青来说,竟似乎是天大的让人绞尽脑汁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康德的《历史理性批判文集》,还是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他什么也没带,他突然感到了厌烦。在这间屋子里从未感受过的深深的厌烦。他没有继续打扫。从梯子上下来,他本来是准备将它靠到另一排书架上的。可是仅是一转念的功夫,他自然而然地将它靠回了原处。且让灰尘来得更猛烈些吧,直到将这儿的一切淹没为止。

原来,他真实的用意,是来告别,彻底的永不回头的告别。直到此时,陆长青自己似乎也才恍然大悟过来。如果说这座房子也有一个核心的话,那么,一定就是这间屋子了。他来这儿作最后的告别是对的。

他拔下门锁上的钥匙,在咔嗒一声拎上锁以前,将钥匙扔进了门里。

在楼下,他也如法炮制,将钥匙朝客厅深处扔去。他扔得那么远,因此没有听见钥匙落地的声音。

街道空阔寂寥,这样看,他起得比以往那些天还要早了?他迫不及待之情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强烈了?他尽量靠近路中间。比他更早来到大街上的是那些勤劳的环卫工老头和老太太们。穿着统一的黄马甲,隔上一段路就会看见一个。有时则是两个,那么就有一辆小型环卫车停在路边。一夜过后,香樟树又让金黄色或赤红色的落叶铺满路面。他们并不很急,而是慢悠悠劳作着,用比自己身躯还长的大扫把将落叶聚拢到一起,再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一点一点地弯下腰,将落叶扫进大篓子里。有时落叶会顽皮地飞舞起来,原本已聚拢到一起的那一小堆落叶又飞散开去,如一阵哄笑突然爆发,如一群被看守的孩子逮到机会,四散逃逸。他们仍然不急不忙,真可说是不屈不挠啊,他们撵着每一片落叶,迈着滞缓的小碎步,直到让每一片落叶重又归到那堆落叶上为止。

如果由着他们的性子,没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指挥他们监督他们逼迫他们,陆长青想,或许他们是会将那简单的动作延续上一整天的。延续上一天又一天的。从天蒙蒙亮开始,到日落西山,黑夜将大地笼罩为止。他们追逐着每一片落叶,满大街跑着。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幸福?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更为纯粹的幸福?

河流穿城而过,某些段落,收缩得如此窄小,几乎像水沟一般,年轻气盛的人似乎可以一跃而过。岩石砌就的护坡以外,是相对宽阔的草地和树林,有鸟儿在枝间鸣啭蹦跳。对陆长青来说,是不知名的鸟儿,他不知道鸟类学家是怎样给那副小小躯体命名的,依据的又是怎样的法则。慢慢他挪到了道路的边沿,再后来他改变了行走的路径,从坚硬的水泥路面上离开了,脚步踏在林间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弯弯曲曲的小径时而将他引到水边,时而将他从水边带离,让他领悟那几块林间空地此时的风采。的确,有好几年时间,他都没怎么到这儿来了。在潘义芳离去以后,印象中他就一次也没有来过。只是在那一个人也还健在的时候,他们常常来过。或茶前饭后,或清晨黄昏。倒也惬意。那时他们也像此时的他这样,仰着脖子,朝高高的树冠望着。他们都不是爱热闹的人,不愿意像别的坐拥闲暇的老头子老太太,组成一个群体,按照统一的节奏摆动着双手,扭动着腰肢。他们认为那样没意思,从来没有想过也加入一支那样的队伍中去。他们宁愿仰望树梢。在高高的树冠间获取乐趣和寻求安慰。现在是他一个人高昂着头颅。晨曦和数年前一模一样,从高高的树冠上穿透而下,薄薄的光雾缠绕在枝叶间。这中间隔着的那数年时光,似乎也并没有消失呢,而是奇妙地凝结成了某种既虚无缥缈又真实存在的网状结构,悬挂在枝叶间。又岂止是这数年。那数十年甚至比这更为久远的时光,岂不也是如此?我们误以为已经消失的时光,却总又是于不经意中,确确凿凿地再次张挂在我们头顶之上。

一个小小身体打破了清晨的沉静,让时光一下子抖动起来。如一圈涟漪,渐次朝四周扩散。是一只松鼠,突然从一根枝头,跳到另一根枝头。在这座县城里,陆长青还从来没有看见这种可爱的小动物出现过。它似乎是朝他望了会儿,然后朝更高的一根树枝跳去,再次驻足朝他望着。他随着它移动的身体撞到了另一个小小的身体上。他收住步伐,蓦地一惊。根本不知道这个小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前面的。

小孩子也仰着脖子,笑嘻嘻的。

“老鼠,”她说,“老鼠在树上跳。”

“不是老鼠,是松鼠。”

“松鼠?它是老鼠的一种吗?”

“不是,松鼠就是松鼠,不是老鼠。它们专爱生活在树上,总喜欢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的。你看,它多可爱。”

他眼睛的余光里,已看见一个身影从林间空地那儿朝这边走来,可是某种类似虚伪般的情感使他没有将目光掉转过来,朝她看去。而是仍和小孩子一起,保持着仰望姿态。

她没有说话,起先似乎也笑盈盈地抬头望着树梢,也在寻找那只可爱的精灵。可是当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以后,似乎神情大变了。仍然是在他眼睛的余光里,她开始拽着小女孩的胳膊,非要将她从他身边拖走。直到小女孩生气地哭喊起来,他才低下脑袋。有一瞬间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似乎他刚才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她故意地将头颅稍稍偏向她打那儿来的那个方向。在表达了自我迫不及待地要从他身边逃开,似乎他是瘟疫传播者的同时,也给陆长青顺利地将她辨别出来制造了障碍。他只感觉那半边脸并不是完全陌生的。那既显出年岁又风韵犹存的肌肤他也并不是第一次见识过。但直到她终于拽着小女孩,她们双双离去以后,他才恍然想起她是谁。她丰饶的背影与细嫩脸颊叠合到一起,蓦地唤起了他遥远的记忆。

那个小女孩,当初一味地朝他倾斜过来,要往他怀里扎的小女孩,如今已经这么大啦?实际这有什么好奇怪好感悟的。因为小建设,不也已经早就跑开了?她的举动只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刺痛了陆长青,让他忿忿不平,倍感屈辱。但是很快他就从那些负面情绪里走了出来。他继续漫步,不,实际上,他加快了步伐。他自己也很有点儿迫不及待了。他心里唯一还有的负面情绪,是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惆怅。他一边走着一边不停地在脑海里挥动着双手。他很快就将刚才偶遇到的那两个人的形象驱散了。那个老女人和那个小女孩。可是另外的形象无论他怎样挥动双手,也驱散不去。那是潘义芳和小建设的形象。不庸讳言,他的确,也在脑海里想将他们驱赶掉,因为他已决定,再也不会回到这儿来了。他已经从那座房子里离开了,将会住到另一座房子里。尽管两座房子不过咫尺之隔,对他陆长青来说,却如两个世界般遥远。既然他的努力是徒劳的,似乎也是过于不近人情的,他后来干脆就放弃了那番努力。就让他们永远停驻在他脑海里好了。她已经死了。如果她仍然活着,这一切,又将有着怎样的结局?

隔得还很远的时候,他听到屋子里传来一声响,不是太响亮,没让他感到过分的担心害怕。可毫无疑问,那响声无论如何也是不正常的。他加快了脚步,从已敞开的大门走进去。轮椅挡在老舅母房间门口,椅子背后,床沿边的地上,躺着两个同样干瘦的身体,在艰难地蠕动着。是老舅母将她压在了下面,似乎是她更加动弹不得。她的脑袋被卡在床与床头柜之间,恰好被那团阴影和老舅母缓缓昂起的脑袋遮住。

“死神真的已经来了。”老舅母微微一笑。根本没意识到这话说得是多么不适当,多么不是时候。

原来她们之间发生了难得的小小争吵。像两个小姑娘彼此耍起了性子。老舅母想从床上离开。她清晰地听见了死神的脚步,甚至能清晰地描摹他推开房门,一步一步朝她走近的样子。没错,她自然知道黑夜已经逝去,白昼已然来临。她要描摹的,正是死神在晨曦中毫不留情地朝她逼近的情景。他轻缓缓地推开那扇门,起先探头探脑地将头颅伸进来,似乎要和她开个玩笑,或是来探查她到底仍是睡着的还是已经醒了。他一点儿也不苍老,实际年轻得让人嫉妒。一旦迈进来,他佝偻的腰身就挺得笔直,轻缓的脚步在屋子里灵巧地舞动起来。他年轻脸颊上故意涂抹上去的厚厚白粉让她害怕,而像镰刀一样锋利弯曲的眉毛则是吓得她打算从床上逃开,去到屋外的主要因素。

薛见兰安慰她,对她解释陆长青很快会来的。

那天晚些时候,在通常他已经准备离开的那个时点,陆长青找到了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这样对薛见兰说道:“今后,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什么事情?”

“你抱着她,结果你们双双滚到地上。”

“你的意思是,今后你来早点?每天?”

“我打算在这儿住下来。怎样?”

他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吗?为什么他的前一句话又有着斩钉截铁的决然语气?她犹豫了会儿。在思索神情消失很久以后也没有再说一句什么。陆长青于是摊开双手,将两只手掌缓缓朝上抬起。像曾经青春年少,他和她说话时常做的那样。那时他是借此动作表达什么意思呢?现在,他自然而然地又让这套动作重现出来,他的意思其实是,他都已经没有钥匙了,不住在这里还能住在哪里呢?

她肯定再怎么也猜不到这一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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