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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长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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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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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连载

第一十五章

到底有没有灵魂存在?如果没有,那些异响算怎么回事?那可是一点也不恐怖的温柔的异响。是只可能在两个曾亲密无间的人中传达的微小提示。宛如还活着时的牵牵衣角,扯扯耳朵。总是在夜半时分,他听见走廊上传来极其轻微的声音。像是鞋底与地砖轻柔接触时发出的。是她在家里时常穿的那种鞋底很软很厚的拖鞋。和以往他待在房间里她就故意放慢脚步一样。声音极其细小,但他总能听到。有时则是走廊上的窗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肯定不是风,因为自从她离去,他就习惯性地让窗户长期紧闭着。似乎那也是一种哀悼方式。他总能听见窗帘抖动的声音,有时还能清晰地听见金属吊环在滑竿上缓缓滚动的声音。他认真倾听着,无论声响清晰也好模糊也罢,他都不轻易改变自我当时的状态。极少数时候,他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千真万确的窗帘的抖动声将他从卧室里引出来,他极其谨慎小心地迈开脚步,几乎悄无声息地拉开卧室的门。可是,窗帘像往常那样笔挺地垂落着,根本不见曾抖动过的样子。

说真的,那段时间,他内心里的好奇慢慢地就超过了激动。他知道,纵然有那些声响的存在,那些细微的曾在他耳畔回荡的声响,那些刚刚离去的她宛如在给他某种提示般的声响,他也是不可能再次见到她的。不,他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在她死去以后,他就更不抱那样不切实际的幻想。相较于某种方式神奇的相遇带来的激动,渐渐地,陆长青只是感到好奇了。这么说,她就真的,那么突然地一下子就完全消失了?难道,竟然真的允许存在这样的消逝方式?一个昨天还活生生的人到了今天却宛如在这偌大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那个昨天还鲜活的躯体,到了今天,只有借助你可怜的回忆才能浮现在虚幻空间里。这样的存在,以及这样的消逝,是不是过于残忍了呢?这是创造了生命的那同一个造物的伟大创举吗?

但是,如果在躯体毁灭的同时,灵魂便也不再存在的话,那么,他时而会感觉到的与她的对视又是怎么回事?在他凝望的空间里,总会有两个小点点一点一点地浮现,发出闪亮光泽。那是她明亮的双眸。接着,她的整张脸孔慢慢显现,像是在黑暗空间里,她朝他慢慢走近一样。有时如真实存在般鲜活。很难想象,如果灵魂只是肉体的属性,某些人认为可解某些人认为无解的奇妙属性,那么为什么它不随着她一起彻底消失呢?而是顽固地附着到那双拖鞋,那幅窗帘之上。可怜地寄望于这些俗常之物,竟奢望求得不朽。也附着到他身上。这是自她离去以后他感受最为奇妙的地方。他有深深的体会,认为她并没有死去,或说,纵然她的躯体已经死去,可是,那曾经给他温暖和安慰的灵魂却反而离他越来越近,甚至完全融进了他自己的灵魂里。他在自我之中完全感受到她的存在。他的状态就是她的状态。那才是她的灵魂的不生不灭的状态。

他看向儿子的目光中从此也饱含着她的目光。那么仁慈,带着深深的母性的慈悲和永不凋谢的爱怜。随着时光流逝,他越来越感受到这一点。感受到现在,在他身上活着的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是他和她同时在那副躯体里活着,而不再像以前那样,仅仅是他一个人占据着那副躯体。现在,这副无可奈何地在加速老去的躯体,是归他和她共同所有的。他们共同拥有这同一双手,同一双脚。在他用手触摸这间屋子里的那些物品的时候,他自己肯定感觉到了那熟悉的触感。他也还敢肯定,那一刻,那种熟悉的触感也在她心里泛起,让她的整个胸腔也充盈起来。真的,他能感受到那个。感受自我脚步同时既稳重又轻盈。在他于这间屋子里四处寻荡,不甘于落入无边寂寞的时候,突然就感觉自我躯体轻飘飘起来。步伐轻盈而欢快,如她在世时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她的灵魂活到了他的躯体里,他怎么能做到?

更主要的还是他的目光。他自己感觉到了,起先他以为也仅是自己的感觉,可是不久他就知道,那也是儿子陆有为的感觉。

他们本来只有很短的三天假期。忽如其来的意外事件使他们不得不长久停留下来。用“不得不”这个字眼是否有些不合适?陆长青不是太明白,或许那只是他自己的感受。既然逝者已去,活下来的人还得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在锥心之痛仍然强烈的时候,陆长青就那样提了出来。他看得出,儿子陆有为的悲伤是深沉的,痛楚不在自己之下。他同样看得出,美琪的悲伤是真诚的,尽管悲伤并不能遮掩她的优雅。他像自己以前曾见过的那些遭受亲人亡故之痛的人那样,在遭受巨大悲痛的同时,却也来安排起儿子陆有为与美琪的生活起居甚至工作上的事情来了。他劝他们尽早离开,不必在这里逗留得太久。这在以往可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处在如此的悲痛中,他怎么竟还可以操心这些个事儿呢?他以前是鄙视那个的。他清晰地记得数年前在参加一个朋友妻子的葬礼以后,对那个朋友的印象突然恶劣到了什么程度。因为朋友竟然能在悲伤之余,井井有序地安排那一切让人反感乃至厌恶的诸多事宜。似乎他的悲伤是假的,刻意装出来给他们这些参加葬礼的人看的。现在轮到他陆长青了。他竟然也在悲伤之余,安排起那些与悲伤无关的事情来。

她死得真不是时候。恰是儿子陆有为与美琪事业的关键期。那天她如此兴奋,或许也与大好前途已更好地在两个年轻人脚下展开有关。做儿子的什么都先告诉做母亲的,这与陆长青年少时什么都先告诉父亲陆生辉可大为不同。这是否是时代进步的另一个表现?博士毕业以后美琪留在了那所知名大学的法学系,年轻与资历决定了她暂时还只是一名讲师。可年轻与资历却从来不能限制一个人真正的才华。与她讲师职称不相匹配的是她在法学理论上的出色才华。短短几年时间,她的名字已在那个圈子里广为知晓。她辛辣的文笔,大胆的见解,以及缜密的推理,让老教授们也击节赞叹。实际她永在忙碌着,一刻也不能停歇下来。每一天对她的事业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在此之前,她也几乎从没浪费过时间。博士毕业以后儿子陆有为选择了实践。他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用潘义芳曾自豪地对陆长青说的话来形容,这可是匡扶正义的事业,是为在邪恶的欺辱下哑口无言的那些老实人伸张正义的伟大事业。每一天,对儿子陆有为来说也是重要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交往相恋了那么久以后,他才有时间将美琪带到家里。

他们当然没有听他的,在三天假期结束以后就返回。他们不可能那么快就丢下他不管的。尽管在小县城里,他遍地都是熟人。潘义芳出事以后,连多年未再相聚的朋友也纷纷踏上门来。他们将他团团围住,像围住深受伤害的孩子。

儿子陆有为和美琪各自向所来自的那个地方打了电话。美琪是请假。她原计划是在三天假期结束以后,随着她所在的那个系的系主任参加一场全国性的规格很高的研讨会的。她已提交了书面交流材料,但是像她这样才气横溢的年轻人,可并不满足于仅仅只是交几张纸上去,被装订在别人那些庸俗的见解之间,供人或认真或不屑的翻阅。作为法学理论界的一名新星,她还被安排了一次交流发言。据系主任的说法,那可是他很花了一番功夫才争取来的,算是对她勤勉努力和出色才华的肯定。美琪将这机会看得很重。想想吧,当着全国那么多知名学者的面说出自己的见解,该是多么荣耀的事情。那些头发花白目光深邃的名家们来自全国各大院校及知名研究机构,在美琪兴奋的想象里,他们似乎是为了倾听她的发言,而才汇聚一堂的。

她打那通电话是在假期将要结束的那天晚上。潘义芳已化为了灰烬。短短三天,全部丧葬仪式就宣告结束。仍然活着的这些人似乎只用三天就送走了她五十多年的丰富人生。外表可见的锥心之痛已慢慢沉浸到陆长青的内心里,将在以后的岁月里来长久地折磨他。而在那天,经过三天的哀悼,他的痛苦似乎已从顶峰慢慢降了下来。这符合自然规律,也合乎逻辑。那些与他交往了几十年的老朋友们似乎也都在暗地里松了口气。从殡仪馆出来,他们没有像其他那些与陆长青交情浅的人那样一边说笑着一边回到各自家中,而是仍然阴沉着脸将这可怜的一家三口给送到家里。实际这也是全部哀悼仪式的尾声,他们有义务坚持到底。

他们将他团团围坐在中间。有人给他倒了一杯水。但递给他的却是另外另一人。这样的场合,通常从坐的位置距离悲伤主人的远近就可以判断出他与主人交情的深浅。毫无疑问,这一小群人中,递杯子给陆长青的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妻子坐在他旁边。他们怜惜地一直凝望着陆长青,呈一个小小的半圆形将他与其他那几个人给隔开了。他们早已赋闲在家,比陆长青他们更早地过上了悠闲的退休生活。陆长青真的应该感谢他们,在听到潘义芳的死讯时,他们正身处祖国西南边陲的一个旅游胜境。他们其实大可不必赶回来的。可是他们却在接到那一噩耗的那一瞬间,立即开始从拥挤人潮中往回撤,很费了一番周折以后,才赶在葬仪正在举行的时候匆匆跑进殡仪馆里。和尚未化为灰烬的潘义芳见上了最后一面。

他和陆长青同在县高中任教,而此刻正怜悯地看着陆长青的他的妻子则是潘义芳多年未变的好朋友。在当时的氛围中,当悲伤浓烈地掺和进空气里,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就算闭上眼睛也能闻嗅到那股儿肃穆气氛的时候,或许谈谈其他事情不妨是将大家的注意力,尤其是将陆长青的注意力转移出来的好主意。安慰的话说得再多,也徒劳无益。说多了,反而让人更有疲惫悲伤感。因为在场的谁都知道,事情既已发生,就不可能逆转。大伙儿没必要再惺惺作态了。

因此当陆长青接过水杯,喝下一大口的时候,那沉寂之中的咕咚一声响似乎是某种信号,提示大家可以谈谈别的话题了。有人问起方万安和胡君瑶,是怎么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从人潮人海的景点里迅速赶回来的。这是聪明的和谨慎的问法。而个别不那么聪明和不那么谨慎的人则问起了那个旅游胜境的情况。夫妻两个在愣了一下,朝木呆呆地凝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的陆长青望望,继而自己两个又对望了一眼以后,才又用非常平淡的语调将那个旅游胜境给描述了一下。刚才说起是怎样从那儿赶回来的事情是由胡君瑶做的,而在这样的场合不适当地描述那如仙境般的山水和狂欢人群的任务,则当然交给了方万安。

美琪和陆有为坐在靠近客厅大门位置。他们没有参与谈话。他们始终是静默无声的。不仅仅是现在,就是在殡仪馆里,在整个葬仪进行的过程中,他们也没说过几句话。在死亡面前,他们还很不知所措。毕竟,死亡离他们自身还是如此遥远。遥远得似乎将永远不会落到他们身上一样。小县城里复杂的葬仪好像还与他们的身份,与他们的学识格格不入。

陆长青留意到了那个,同时也很欣慰地发现,在这间屋子里正说着话的那几个人也留意到了那个。他们的目光不时朝两个年轻人坐着的位置扫过去。那种欣赏和关爱既是掩饰不住的,又是陆长青乐于看见的。他们又有什么必要去掩饰对年轻一代的欣赏与关爱呢。到了他们这个年龄,已见过太多的死别,早已慢慢意识到,他们自己也在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接近死亡。将目光投向还没有被死亡所惊惧的充满希望的年轻一代,似乎也颇能减轻他们此刻的伤感。而他们此刻所看见的,又是怎样优秀的两个年轻人啊。他们鲜活的生命中不仅没有浮现死亡可恶的斑点,而举手投足间的优雅和全身上下洋溢着的智性似乎还已经永远战胜了死亡。

陆长青相信自己悲伤程度的减弱,主要就得益于有儿子陆有为和美琪这两个年轻人也待在这同一间屋子里。他望见美琪从那张低矮的小凳子上站起来,目光不自觉地在她优雅身姿上很停留了会儿。那张结实的小凳子是潘义芳生前钟爱之物。她总爱坐在那上面,择菜或是编织衣物。几十年里,低矮的坐姿使她总显得像个女孩子。刚刚美琪坐在上面,挺立的身躯和肃穆的容颜让人生发出虽物是人非但自有一种神秘的东西永在延续永不灭绝的感慨。

不仅仅是陆长青,其他那几个人也随着陆长青的眼珠子,将头朝后扭过去,将满怀赞赏的目光纷纷朝美琪投过去。美琪走进紧挨客厅的那间卧室,没有关上房门,也没有刻意压低嗓音。因此她时断时续的说话声全被坐在客厅里的这几个人捕捉到了。

“是的,是我……对不起,您的来电我直到现在才看见,我本来是想稍迟会儿再给您打电话的……我想请假,具体多少天还说不定呢……是的,我没有忘记,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呢,”这时候她的嗓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似乎有意不让他们听见,但客厅里这些人的耳朵却竖得更高,“的确,这是法学理论界的一场盛会,”这句话使陆长青不自觉地将目光朝对面将自己围坐起来的那几个人扫去,在他们静默的脸上,陆长青确认有钦佩与嫉妒同时存在。“我不仅有幸参加,还有幸做一个不成熟的简短发言。可是,我要说的是,我将不得不放弃参会了。”这以后是长久的沉默,和客厅里的沉默相互呼应着。她迟迟没有走出来,所以他们就静候着,知道她的那通电话还没有结束呢。“我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给承办方添的麻烦,我会自己打电话请求原谅的,我还丧失了一次难得的机会,不能让更多的前辈认识我,当面指正我的浅见,可是我只能放弃啊。”又是沉默。她好像悠然出了口长气。“她才刚刚,下葬呢。”明显她只是找不到其他更为合适的词语,才用上了下葬的说法。实际如今县城郊区的殡仪馆也是将人烧成灰烬后就直接放置在那一排排悬空的小小墓穴里的。化为灰烬的死人与她所来自的那个大都市一样,再不与泥土发生任何的关系。“就算我现在动身,就算我还能赶上这场盛会,可是,那将是多么不恰当的行为啊。”这句话让客厅里的几个人有所动容,而更让他们为之感动乃至于突然有潸然泪下感的,则是美琪紧接着的话语,“我的良心和情感上也说不过去。说真的,老头子的状态还很不好呢。看见他那样子,我也很难过。”

从卧室里出来,她微低着头。从陆长青身边走过时,两个年轻人满怀悲哀又满含深情地对望了一眼。她又在那张凳子上坐下来,身躯笔挺,一只手里握着那只刚才用来通话的于是此刻备受关注的手机。似乎她刚才的话还在那里面低沉地忧伤地回荡一样。她没有朝陆长青他们这边看,自打从卧室里出来就低垂着头颅和眼睑。但细心的人依然能发现她被揉过的眼珠子红通通的,鼻梁两侧还有一点点没被擦去的泪痕。从她的样子很显然可以推测,刚才她完全沉浸在那通对话中,完全没意识到那多少带有私密性质的对话实际已完全暴露在了这么多双耳朵下。但是,也恰是在那一刻,陆长青感觉自我的深沉痛苦得到了极大的缓解。甚至,他突然地有了些微兴奋感,清晰地意识到有新的希望的种子落进了数日来空前荒芜的心田里。种子的萌动已开始驱散悲伤和无助,提前将来日才能大放神采的光芒映照进他的大脑里。他抬起右手,嘴唇在接触到杯沿以后,在再次咕咚一声咽下那一大口水之前,忍不住真地微微笑了一下。

他将美琪安排在楼下那个房间里。就是在那束手无策的时候,他也想到了该如何安排这个优雅的以后将是他们这个不幸却恰在那个时候破碎了的家庭中一员的姑娘。那是在医院里待了整整一天一夜以后。两个年轻人是在他一再的要求和亲自带领下才肯回到那幢二层小楼的。无论他们能否真的睡得着,在一张真正的床上躺着总好似各自零零落落地或躺或坐在医院里的长椅或石凳子上。陆长青也有过犹豫,他不清楚将她一个人安排在那间卧室里是不是妥当。她会不会害怕?如果,让他们两个人住在同一间卧室里,行不行呢?他当时很有些纠结于那个。在悲伤之余,他当时真的被那些问题弄得很烦。他看得出来也凭感觉相信,陆有为与美琪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是在同一张床上先后沉入梦乡的。

幸好美琪没有一次说过害怕。这实际也得益于儿子陆有为的细心陪伴。他遵从父亲陆长青的安排,仍睡在楼上自己房间里。他总是很迟才上来,在葬仪进行的那几天以及葬仪结束以后他们停留在这儿的那些日子里,夜晚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楼下度过的。总是在黎明将要到来的时候,他轻缓的脚步声才在楼梯上传来。有时那轻缓的脚步声会让好不容易沉入睡眠的陆长青蓦地惊醒。他朝合上窗帘的窗外望去,凄冷夜色提醒他,已是拂晓时分。儿子轻缓的真实的脚步声与刚才他隐约捕捉到的潘义芳的脚步声相互呼应,每每让他陷入无穷的遐思。

有一天他又听见了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先是窗帘在啪啪抖动,一如风猛烈地从缝隙里钻进来,将它顶起又放下。继而金属吊环在滑竿上缓缓滑动,声音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可闻。他缓缓地从床上爬坐起来,半倚半躺在床头位置。他迷糊的头脑迅速转变为完全清醒状态。侧脸朝外望去,走廊上的光线没有任何一丝波动,所谓的窸窸窣窣声和缓慢滑动声了无踪迹,似乎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不过,此时他却更为真切地捕捉到了那种脚步声,极其缓慢而低沉,就在窗外兀地响起。就在那个时候。如暗示什么一般,久久不息。陆长青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他悄然从床上挪下来,甚至没有将双脚塞进有着厚厚泡沫底的拖鞋里。他光着脚来到门边,尽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拉开房门。凌晨时的光线已很清晰地照亮了整条走廊,空空落落的这一小片空间与外面那一大片广阔空间完全对应起来。他的眼前只有宽广无边的寂寥无声。走廊上的窗帘是被拉到两边的,而不是他刚才半倚半躺在床上时认为的那样,是完全合上的。县城的主体在另一个方向。他朝向的那个方向,河流在静默无声地缓缓流淌。闪着波光的河面以及更远处的村庄,都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但是蓦地,他又听见了脚步声,缓慢的低沉的脚步声。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再不是介于现实与虚幻间的。它就在他的背后,就在他房间的窗户边上。他没有挪动脚步,而是就地迅速转过头去。当然,他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无论现实的也好,虚幻的也罢。他都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他自己的身躯,在凌晨淡淡光照里,形成了一个模糊的淡淡身影,铺展到窗户下的地面上。陆长青略带苦涩地掉过头去,自己还对自己轻轻摇起头来。在那短暂瞬间里,脚步声消失了。接着便又响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从楼梯那儿一下接着一下,节奏均匀地朝他站立的位置传来。他愣住了,后来他承认那一刻他的脑袋瓜子出了点小小状况。他竟然幻想着会有什么样的奇迹在他这栋再普通不过的房子里发生呢。他怔怔地望着楼梯口,直到赫然发现是儿子陆有为正在走来,才如从梦中醒来。

毫无疑问,他吓着了儿子陆有为。他的脚步停顿了会儿。再走上来时他已控制好了自我的神情。他不可能去怪罪他的。他在家里待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安慰陪伴他吗?他们彼此凝视着,如果不是受那股儿挥散不去的气氛的影响,那一刻,说不定他们会点头致意的。当然,实际他们只是彼此凝视着,各自在对方眼里望见了共同的悲哀。对,就是那种目光。主要的就是他的目光的改变。在满怀悲伤的时候,又满含着希望。它既是属于仍活着的陆长青的,又属于已死去的潘义芳。那股儿浓烈的母性的慈爱在那一刻一览无遗。它当然的被做儿子的捕捉到了。因为在迈到走廊上来的时候,他明显地停滞了会儿,他的眼珠子更专注地打量起陆长青那张揉合进父亲的悲伤和母亲的怜悯的脸孔来。当可以在淡淡晨光中更清晰地辨别他的眼神的时候,陆长青发现儿子的眼珠子是红红的,泪光闪烁,他是强忍着才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儿子陆有为打电话给合伙人。他不能准确地告诉对方自己的归期。当着父亲陆长青的面。那已是葬仪结束以后的第五天。朋友们不再上门了,也没有电话问候。他们总以为有别的人继续陪伴在陆长青身边。不过说真的,陆长青实际也并不需要他们的陪伴了。如果再照直点说,对那样悲悲戚戚的陪伴,其实他已经有点儿反感了。他乐于这间屋子又恢复了寂静,乐于只是他们一家人安静地待着。那天他们坐在客厅沙发上相对无言。美琪因为多日的劳累和绷紧的神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休息去了。陆有为在那个时候掏出了手机,再次拨通了合伙人的电话。陆长青听得出来,对方是个年纪与儿子相仿的年轻人。他的语调与这间屋子的沉闷压抑不相协调,明显带有克制不住的轻松愉悦。这惹得陆有为谨慎地朝父亲陆长青瞥了一眼。但是,这又能算什么事儿呢?你是没有权利要求其他人也像你自己那样那么久地沉浸在悲伤里的,即使是一小会儿也不行。更何况在陆有为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时,他已经表达了悲哀。如此足矣。现在他有充分的自由将喜悦表达出来。他并不介意陆有为的迟迟不归。他的轻松愉悦主要来源于他们前不久接手的那个案子终于了结了,是按他们的设想了结的。对话开始布满司法上的术语。虽然陆长青差不多也以某种方式全程参与了这场对话,但他始终没搞明白,他们说的这个案件,关键之所在到底是什么,在儿子陆有为不在场的情况下,那个同样年轻的合伙人又是凭借什么在激烈的庭审中一举击败对手的。

这一切他全然不懂。他只留意并感知到了儿子陆有为的兴奋与满足。那一刻,他清晰地望见陆有为的嘴角露出久违的笑。陆长青自己也笑了。因为他想起了潘义芳的话。儿子陆有为从事的,可是匡扶正义的伟大事业,是让被欺辱的人开口说话的正义之举。他甚至笑得比儿子陆有为还要轻松和灿烂。那是脸庞上可见的笑容。内心里呢,则还有不可见的笑容。不可见的笑容是在他的想象里,他和潘义芳又彼此相对时从两张脸上共同绽放出来的。是啊,既然死是不可避免的,但如果在死亡之后,紧接着的是更好的生,这样的死亡至少也是可以忍受的了。

为陆长青消愁解忧,化解他突如其来的丧妻之痛的,不是别的,而正是儿子和美琪的伟大事业,是他自以为看见的那隐隐约约的正义的闪光。这隐晦的感受,几乎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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