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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长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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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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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连载

第十章

当时丢了三只羊。三只羊组成一个小小队伍,从大部队中悄悄脱离出去。等千山发现,已跑得连影子也不见了。他们是在临近河水的浅滩上找到它们的。茂盛草丛遮住了它们。他们意外地,终于在近旁而不是在盲目地四处搜寻的远处找到它们。他们拨开比他们自己还高的草丛,发出兴奋的惊呼。它们则慢悠悠地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朝他们看看。千山脱掉了鞋,却又非要还穿着袜子。显然,这是一件让他快乐的事。自打向母亲报告羊少了以后,他就处于控制不住的兴奋中。控制不住的欢笑在他脸上根本就未曾消失过。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他快乐地大喊大叫着。不听薛见兰的劝阻,偏偏从一个又一个浅水坑里趟过。

薛见兰做的第一件事是命令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她帮他脱了袜子。她为他准备的热水温度肯定恰到好处。他非常享受般地微眯起眼睛,朝屋顶高高仰起头颅,斜瞥向陆长青的眼珠子里闪动着孩子般骄傲得意又调皮活波的光芒。

是做母亲的起身去将羊群赶进羊圈的。陆长青也是直到这时才发现,她的腿脚很不利索。她双手用力撑在椅子扶手上,艰难地站起来。一开始他还以为她是坐久了或是太疲劳了。她站着不动,微皱着眉头,似乎一阵突如其来的思绪将她给抓住。但接着,她就不得不往前迈动脚步了。有几只羊已莽撞地闯到家里来了,像在荒草坡上那样散漫自由。有一只碰翻了长条凳子,在将自己吓了一跳以后,很快缓过神来,垂下脑袋将嘴巴凑到条凳翻起的肚腩上,鼻孔有节奏地一张一合着。还有一只径直跑到千山的脚边,毫不理睬薛见兰的呵斥,坚决地将头插进洗脚盆里。这引来了千山的好一阵大笑。她迈出第一步时,刚才还挺拔的躯体忽然猛地往下一坠,就如不小心跌进了某个深坑里或是没留意到脚下有台阶一样。在陆长青正感意外的同时,随着她的第二步,刚刚猛地下坠的身躯又以同样迅猛的速度升起来。

他只是有一点点意外。他帮她将闯到家里的羊给撵到了屋子外面。做母亲的不再怎么看他,她的目光专注地追寻着在屋子四周跑得到处都是的羊。她几乎再没有用目光回应过他,就好像他们间没有刚才那通对话一样。就好像她不是刚才坐在屋里椅子上,带点儿狡黠地朝他眨着眼的老太太。而陆长青呢,他才不在乎那些羊呢。他满脑子想的,尽还是刚才的那些话语。包括她的,和他自己的。他几乎可以将那些话语按先后顺序一字不差地给复述出来,包括参与对话的他们两个人当时的神情,他也可以准确地描摹出来,她的,和他自己的。好像他既热烈地参与了那场对话,又是个清醒的旁观者一样。如果接下来,像他希望的那样,他和薛见兰还有单独相处的时间,他要不要将那些话原原本本地对她说上一遍呢?还是,等待另一个时机更为合适?他恍然觉得,做母亲的忽然不再看他,是某种奇特的他认为其实不必要的自尊心在作祟。

那天后来他们又在一起消磨了许多时间,比陆长青奢望的还要多。夕阳悬浮在对面河堤尺把左右的上方,自那以后好像就停止了下坠。在他们视力所及的范围内,不见一丝云彩。红彤彤的夕阳背后,是灰蓝色的天幕。光线一无阻拦地射到河堤内的荒草坡上。一切都在变红和变得透亮。一切也都欢快地流动起来。光线在草叶尖儿上和水面上滚动,没有规则,也永不止歇。他们下到河滩上,迎面而来的风更增强了流动感。草丛比他望见的和想象的还要深。河滩也比他望见的和想象的更为丰富有趣。除了葳蕤草地,还有隐身的溪流。而那些纵横交错的小径,更是非常突然地似乎全都展现在了他陌生的眼睛前面。引诱他情不自禁地牵起她的手,满怀欢喜地踏上去。几乎每一片草丛都不低于膝盖的高度,有些甚至与他高大身躯的腰部相齐平。极少数地方,不知名的野草长得如芦苇般高大,足够将他也给完全遮没。那往往是在靠近河水的浅滩处。那儿,蜿蜒小径时而会被草丛间潺潺流出的溪流给斩断。有一块规则或不规则的石头被架在缺口两端,权当桥梁。后来他尤其爱走这样的小石桥。他带着她,专挑有石桥的小径兴冲冲地没完没了地走来走去。

堤岸以内,再不见一人,再不见一个走动的活物。微风已能掀起层层草浪。草浪在火红的阳光下渐次翻滚,将红中带绿,绿中染红的色彩由远及近地推到他们跟前。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同样是一座小桥,但比别的石头要大得多。很显然它曾经是一块墓碑。曾竖在天知道是谁的坟茔前。他们仔细辨别也没认出几个字来。那条溪流也比其他的宽阔很多。流水在通过那道坎时发出更为响亮的声音。一开始他也规矩地坐在石头上,垂下的双脚比她的更为轻松自然。在贴近水面的地方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逆水而上的小鱼只有指甲盖大小。偶尔游来一条手指般长短的,脊背乌黑,只有在那样仔细观察的情况下,才会被他们看到。她会发出一声由衷的惊呼。而他停止晃动的脚则又故意甩动起来。水面上传来一连串轻微响声。伴随着忽然而起的点点反光。就好像有人突然越过他们的肩膀,将一把沙子洒进了水里。等到他的脚停止甩动,它们就又聚拢起来,再次沿着刚才的道路艰难地逆流而上。于是一而再,再而三,他甩动的双脚到最后竟引不起它们任何反应了。

后来他在石头上躺倒了。实际上只是背部和腰臀部躺在了带着凉意的石面上。脑袋和一双大长腿当然仍是悬空的。那样,他的鞋尖儿仍能够到溪水。他不理睬她故作发了脾气的劝阻,故意踢起水花,自顾自玩了好大会儿。他将双手枕在下面,托起没有依靠的头颅,尽自己之所能,想将那种姿势维持得久些,再久些。自己也不清楚,何苦一定要那样做。头顶是一无遮挡的空间。有一会儿他怔怔地发起呆来。他当然知道她近在咫尺。可是在他的视野里,除了那一片并不宽广的天空,他什么也看不见。那片天空与对面河堤边缘上给夕阳当幕布的天空,颜色上存在明显的差别。他头顶上的这片天空是浅蓝色的,而夕阳映衬下的那片天空,则要澄蓝得多。同样的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飞鸟踪迹。看久了,他觉得其实这片天空近在眼前,抬抬手就可以摸到。它的沉默无言正契合他此时的心境和周围的处境。它的坦荡荡的存在对此时正沉醉于幸福中的他而言,真是莫大的鼓舞与安慰。

她拽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墓碑上扯起来。不是因为怕他着凉了,她才管不了这么多呢。年轻时的心态和现在可是截然不同的。那时他们是多么年轻啊,就好像人生的大门才刚刚在眼前打开一样。那样的光怪陆离,那样的丰富多彩,那样的激动人心,也是那样的淡泊宁静。她听见了脚步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们双双朝同一个方向望去。齐人高的芦苇丛中,一个小孩油黑乌亮的头颅和带着灿烂笑容的脸孔兀地出现,它和芦苇尖儿一样的高。他的胯下,是一头不很壮实的耕牛,正在从那道坎坡下直接爬到小径上来。

他看见薛见兰脸上堆满了微笑。他相信她肯定认识他。他们彼此对视的眼神已说明了这一切。但是他们没有打招呼。陆长青因此也就没有将随时准备着的微笑给贡献出来。耕牛差不多紧贴着他从石桥上通过,他突然看见了跟在耕牛后面的那个人。显然,他刚刚劳作归来。裤腿卷得老高,几乎都掖到了大腿根下。因为这意外的一个照面,陆长青竟然被吓了一跳。很明显地,那人将他身体的突然抖动完全看在了眼里。他紧紧手里的绳子,挥挥另一只手里的竹竿儿,朝薛见兰望了望,没笑。私下里,陆长青很不高兴地认为,他的眼神是带着点儿不满甚至轻蔑的。如果这一个照面也不动声色地吓着了他,他也完全不应该将气撒在她头上啊。

但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何苦要和这样一个人过不去?他再次躺下,姿势和刚才一模一样。蓦地,他大笑不止,因为刚才那个插曲。他回想和对她解说着那个人的恼怒,觉得这事情真是有趣极了。当然,他没有说不满甚至轻蔑什么的。后来他安静下来,他又将遮盖住整个大地的颜色深浅不一的天空只切割出那么一小块来。在这一小块里,颜色是均匀的。浅蓝的色彩看久了似乎就要变得透明,从而可以看见天幕之外的世界。看久了,它也就离他越来越近。到后来,近得就如覆盖在他脸颊上。他的呼吸宛如就能让它浮浮沉沉。他心里一直就有的感动在那个时候达于顶点。他忽然觉得,头顶上这一小片天空好比一只浅蓝色的眼睛,刚刚发生的一切,通过这只眼睛再看过去,就具有不同的意义和更高层次的美好。千山的傻笑,母亲的残疾,和那个赶牛人的恼怒,无不具有别样风采。

他久久凝望着,长时间保持那姿势不变。慢慢地,有一点点阴影侵入到那一小方天空里。是她的脸庞,慢慢出现在那方天幕上。以那样的姿势,他辨别不出她脸上总体的神情,但能看见她双眼里脉脉的闪光。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撩到了他的脸上。他伸出手原本是想帮她将那束头发给夹到耳后的,没成想她却立即俯下身来。

这一次,他们吻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持久,深情,和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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