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不是自那以后他又第一次看见她。实际自那以后,他们曾多次远远地望见彼此,可是又都会装作没有看见对方,迅速将目光掉转过去。但这是多少年里他们第一次又说上了话儿啊?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回忆纠缠在一起。初见的喜悦与被伤害的疼痛仍密不可分地紧紧扭结着。他一旦开动脑筋去回忆,它们就会乱纷纷地一起在日益狭窄的脑神经上奔涌而来,漫长岁月削弱了它们的时间属性,打乱了它们发生的先后顺序。
那天他望着她孑孑而去,她比他刚才面对的时候要更为瘦小,也比他以前偶尔看见时要更为瘦小,空旷的无人的田野比县城街道更映衬出她的孤独无助。她没有走到通往镇上的水泥路上。她住的地方与他住的地方只隔着两条街道。他不认为在他不在的这几年时间里,她已换了住址,从镇上搬到这座与镇子紧紧相连的村庄上来了。但她的确是朝那儿走去的。她一直沿着田埂走,在纵横交错的田埂上转来转去,最后身影被村舍给遮挡住了。
又过了几天,他又到这一段堤坝旁的田野来了。他无法再爬到堤坝上去,挖掘机和其他施工机械均已开动,他曾差点在那儿弄出点纰漏的缺口被挖得更为宽阔。他走近了去看,一眼发现堤坝如今又朝着田野里拓展过来,那块长着茂盛紫云英的田地已被新鲜泥土填了将近一小半。他在那田埂上走来走去,有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年轻人斜瞟上他。等他再一次掉转头来,打算再像刚才那样朝堤坝那个方向走上一小段距离的时候,他开口呵斥了他。他没有回嘴,怀着被冒犯的尊严急忙转过身去。也许是赌气般地一心只想着与那个年轻人高傲的脸孔离得越远越好,他似乎完全是无意识地也沿着纵横交错的田埂朝池塘边的小村庄走去。当树木的阴影开始将他遮住,他才蓦地发觉了。他恍然间好像仍站在田野上,目睹自己消失在村庄里的身影如数天前的她一模一样,也是那么瘦小,无助,孤独。那么,他到这儿来,到底意欲何求?他是期待着与她的再次相遇吗?就算再次相遇,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还是只为了寻找那一个问题的答案?那天为什么她没有走向镇子而是走向了村子,她是否如他闲着极其无聊时难免胡思乱想的那样,已从那条街道上搬到了这座村子里?
极好的阳光被嫩叶绽放的高大树木截留了一小部分,绝大部分则被友好地放行下来。擦着或铁锈红色或翠青绿色的嫩叶而落到地面的阳光显得更要耀眼些,条纹交织的细长阴影将它们分割成了无数的小块。正是无风的时候,闪亮的小块并不摇曳,而是静默地安然躺在他缓步迈进的路途上。只当他落脚时,才改变了它们的形状。他走进的是一条土路,不过过不了一会儿,泥土路面就被水泥路面替代了。再往前,水泥路就在村落里左右铺展开来,将各家各户给连接了起来。这么说,他是从后面某个不重要的位置进入村庄的?他突然蹑手蹑脚的行为是不是加重了他的鬼鬼祟祟感?
有一辆汽车停在前面那排房屋最靠近这边那家的门口。村落寂静无声。可是有一只狗正卧在汽车侧面两个车轮之间,高昂着头朝他凝望着,与村落的静默保持着和谐一致。他走了过去,直到车头位置才停住脚步,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应该原路返回。他并不是怕那只狗,尽管说他一点儿也不担心它也是假的。他匀出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了身后和身下,以便随时确定睥睨地朝他凝望着的狗没有突然出现在他衣袂下面,可恶地用鼻子嗅着他的小腿,鞋跟,甚至是屁股。关键是,他不确定自己再接着这样往前走意义何在。更不清楚,在时隔多年以后,即使他在短短几天时间里意想不到地再度与她相遇并且又再次说上了话儿,又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走过了汽车停放的位置才开始准备往回走,他要确保自己动作的沉稳与谨慎,同时也为了获得一个广阔的视野,看看村庄里是不是如自己所听见的那样真的奇怪地不见一个人影。
他看见右前方那家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太。原来静默无声并不代表无人存在。是一栋老旧的二层小楼,与停着汽车这家的金碧辉煌比,显得寒碜多了。老太太并不是坐在木制或竹制的椅子上,而是窝在一把金属制成的轮椅里。轮椅也已经很破旧了,他离得那么远,就察觉到了它的锈迹斑斑。老太太吃力地用手抓住一侧车轮,将它调换过方向来了。显然她望见了他,她朝他瞥了一眼,立即又飞快地将脑袋转了回去。她的那一瞥在他看来竟然带有骄傲的味道。再往下,她得克服一点儿困难了。在她所处的下坡路上,有一根木条横放在地,阻挡住了她的前进。
他没有选择走上前去帮她一把,她恼怒的神情阻止了他,她熟练的动作和十拿九稳的神气也使他觉得越过那道小小阻碍在她应该不是什么问题的。但他也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掉头走开。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前方,实际目光正专注于老太太的动作和轮椅的起伏上。
老太太的动作缓慢而谨慎,车轮双双碾到木条上。他的双眼始终专注于此,所以那一瞬间似乎明显看到她随着轮椅一起升高了,短暂的停顿,他等着她再随着轮椅安稳地落下来。老太太双手紧紧抓在车轮上,干枯的手指貌似很有把握的样子,却又让他这个旁观者不得不心生怀疑。果然,他的忐忑不是没有道理的。车轮从木条上滚下以后,并没有像此前她所能控制的那样,继续平稳地朝下坡处驶去,而是明显失去了控制,越来越快地朝对面许多细小树枝纠缠在一起的灌木丛冲去。
他在轮椅快要离开水泥路面,即将迎面撞进灌木丛的那一瞬间,拽住了它。
“哎呀,就是因为她。”老太太说,回头朝屋子里望了一眼,屋子里黑黑的,他没看见有谁在那儿待着。
“您是要下来干什么吗?您打算到哪儿去?”
“我什么也不干。我也根本没打算到哪儿去。”老太太朝他看了一眼,一点儿没有感谢的表示,甚至为他出手这么迟而在责怪他一样。“我就是看见地上又放上了木条,我就一定要从它上面碾过来。”
“您是故意这么做的?您并不是非下坡不可?”说完他呵呵笑笑,为老太太的行为忍俊不禁。
“既然她故意又放了木条,我就一定要故意又从那上面碾下来。难道一根木条,就能挡住我?”
“那木条是故意放下来挡住您的?那还不是好事?还不是怕您不小心摔下来了?”他朝屋子深处望去,这会儿看得比刚才仔细多了,他能望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儿从左边那间房间里出来,站在了光线昏暗的厅堂的后部。“那是谁放的呢?您女儿?”他分辨出了那是一个女人,于是问道。
老太太没有回答他。她已经自己将轮椅调换了方向,此刻又像还没有经历那惊魂一刻之前那样,窝在轮椅里的干瘪身躯正襟危坐地摆正了。不一样的是,此刻她面对的是自己家厅堂的方向,她冷峻的不满的目光似乎要将谁从屋子里逼迫出来。
他不适当地当了一回这个干瘪老太太的傀儡。受她的影响,他也将目光专注地朝屋子里的那个人影儿投射过去。当然,他的目光不可能也是冷峻的,不满的。可是,却也带有那么一股儿隐隐约约的逼迫意味。期待她尽快走出来,对这一切做出解释和说明。他望见她缓步朝屋子外面走来,待到迈到门槛外面的时候,他愣住了。原来是她。想必她在屋子里早已望见是他了,否则她走出来的步伐就不会那样的不情不愿。
他朝她笑着点了点头,想说声你好结果却说了这么一句话,“她说木条是你故意放的,目的是阻止她下来。”
“是的。”她说。她没有接近他,而是远远地伸手将轮椅从他手里接了过去。她推着老太太朝坡道上走去。
“我对他说了,正是因为你故意放了根木条,所以我才要故意从那上面滚下来。怎么,你不打算进来坐坐?”
他犹犹豫豫地跟在她们后面,进了屋子。
她忙着在几个房间里跑进跑出的,有时拘谨地将双手高高抬起,架在双肋位置,一副急于要将什么东西找出来却又总是一无所获的烦躁样子。
“你看看,看看她那样子。”老太太说,丝毫没有掩饰语气里的不满与不屑。
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扇半掩的门后。他猜想那是厨房。他不能肯定她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老太太的话。按说她应该会听见的。她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时应该也会看见他们随着她转动的目光的。他对老太太用那样的语气和神态说她感到惊奇,也对她们间的关系感到疑惑。与几天前比,她又很有些不同了。如果说,那次他在她身上看见的主要是若有若无的凄然,那么这一次,他一下子就确定了那份凄然的存在。它再也不是若有若无的了。而在此之外,他还更看见了历经岁月磨难后的哀怨与自卑。眼前情景似乎比他曾长期听说和以为的更糟。实际自从他们的关系破裂以后,彼此并未完全隔绝开来。在县城里,他们住的地方仅隔着数条街道。尽管他早已听过关于她的负面传说,但如今像这样似乎得到一个当面验证的机会,真的破天荒还是第一次。这位老太太,又是她什么人呢?他开动脑筋,也没有想起,在他们曾经交往的时候,有这么一位女士存在着。
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从厨房门后缓缓走出来,稍稍斜倚着靠在厅堂通向厨房过道口边的墙壁上,不像刚才那样手足无措了,不过仍表现出拘谨样子。
“我以为你是给客人准备一杯茶去了。”
她微微笑笑,走到厅堂后面,从条桌下面取出一个杯子,也没有用水洗,直接从一个油漆斑驳的铁盒子里捏起一撮茶叶扔进杯子里。
“谢谢,我并不口渴的。”
“不渴也可以喝点。尤其是在这春暖花开的时候,一杯浓浓的热茶下肚,会让你精神倍增,格外来劲儿的。”老太太盯着他。他在她盯视下才拿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想必瓶子里倒出的是隔夜开水,一点儿也不烫,而是温温的,和屋外温温的阳光比起来,这种温吞感让人难受。茶叶漂浮在水面上,他等待良久,试着晃了晃杯子,也没有将它全部打湿,去履行职责,沉到杯底。
“年轻的时候,像这样一杯热茶,我可是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完的,而且必须是滚烫的,那才叫过瘾。”
“喝得太烫对您可不一定有好处,实际上,现在的医学已经证明,喝得太烫往往是……”他留意到她在朝自己使着眼色,不过故意没有回应她。他还不至于说话没有分寸到那个地步,拿某种可怕的疾病来吓唬这个已经风烛残年的老婆子。“某些疾病的原因,只有温度适中,才对我们有好处。”
“嗐,那是年轻的时候,现在哪儿还行,现在稍微热点的东西,吃下去都像吞下团火,整个胃,整个肠道,嘿,那滋味,绝了。”说着她嘿嘿笑笑,干瘦的脸上,嘴角朝一边扬起,同一边眉毛也轻轻往上翘着。“我知道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我也不想知道我的问题出在哪里,没意思,何必自寻烦恼呢,知道了,又能怎么办?老天会收走每一个人的,说实在的,如果这时候将我收走,我会很开心,很心满意足的。”她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整个光灿灿的笑脸现在完全是朝向她的,好像自己刚才没有那样说她。
他和老太太都面朝她那个方向,都坐着。他坐在一张长条凳子的末端。她站在长条凳子另一端与墙壁的缝隙间。她迟迟不愿坐下来,坚持站着,仍有些拘谨样子,似乎在害怕着什么。时不时的,她就稍稍斜倚到背后墙壁上,无声的肢体语言表明,对与他的再度相遇,她可能一点儿也不在乎,甚至已在期望这样难堪的相遇早早结束了。
“看您,又在胡思乱想了。”她说。
“这才不是什么胡思乱想呢。”老太太朝她那个方向挥了挥手,“没有谁是不死的。阎王爷会收走每一个人。我差不多也已经活够了。”
她离开了斜倚于其上的墙壁,绕到老太太旁边,将一只手搭在轮椅背上。手腕轻轻转动了一下,但并没有真的推动轮椅。
“如果现在死了,我觉得倒正当其时。”老太太拿手在她一只手背上拍拍,“借着有客人在这里的时候,我得对你说一声,谢谢了。”说完她朝他眨了眨眼,“要不是你突然出现在这里,说不定这一声谢谢我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请原谅我的怪脾气。说老实话,我也想控制住我自己,可就是控制不住。我总觉得,这个时候,我该尽兴而为才对。你不知道,我曾经还以为我一个人能行呢。可是自她搬来以后,我才知道,她对我的帮助有多么重要。”
他们都没有接她的话。过了会儿,老太太突然振作起来,以比刚才明显兴奋的腔调说道:“她还搬来了那些花儿。不知道你进来的时候,留没留意到门口的那些花儿,我一个坐在轮椅里的老太太是弄不来那些东西的。全是她从自己家里搬来的,你看,杜鹃已经开了,开得多艳啊,接下来还有得看呢,还有各色花朵将在我这破屋子门口,竞相绽放呢。”
刚才进屋时他已经望见了那最大的一个盆栽,他跟在她们后面犹犹豫豫时,对它观赏得就越加仔细。是一株长势极好的杜鹃,红花簇放在错落的枝头。粉红的花朵之间,只有少数几枚小小的灰青色叶片。他从长凳上站起来,满带笑容地从她和老太太面前绕过去。他看见了比他印象里更多的盆栽。有正儿八经从市场买来的专门养花用的瓷钵儿瓦钵儿,更多的是装着土的旧塑料盆子和铁盆子。除了杜鹃,还有几棵榆树,吊兰,和给人营养不良感的细细的芭蕉。再有一些,他就认不出叫什么名字了。对植物、花卉,他向来没有兴趣。
轮椅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越过门槛,停下来。阳光照在老太太沟壑密布的脸庞上,也照在此刻或许是因为来到室外因而显得轻松了许多的她的脸庞上。她没有看向他,而是看向了那些盆盆罐罐。
“别看我现在成了这样,可我曾经也鲜活过。”老太太说,抬起右手在轮椅扶手上拍了拍。“我曾经也像这些花朵一样,艳着呢。不过这些花朵也会像我一样,很快凋败的。不,它们会比我败得还快,比我败得还快。”她喃喃自语般地说了好几遍,声音慢慢低下去。听语气她并没有多少悲伤感,反而像随意地哼着一首久已熟络的曲子,从那曲调中获得了小小的满足。“但是你呢,为什么你也像我一样,这么快就凋败了呢?”说着她抬起头,被皱纹挤得缩成了一个圆圆的小小黑洞般的眼睛朝她凝望着,继而又转向了他。“原谅我刚才那样说了她。可实际,她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她也曾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姑娘。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还没完全盛开就凋谢了,凋谢得太早了,凋败得太早了。”她叹了一口气,眼神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如果我在和他聊天的时候,无意中又说了一点你的事情,你该不会在意吧?”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双眼更专注地朝他望着。一开始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但很快他就知道了,她那样朝自己望着是什么意思。她在阻止他,她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她不要他真地开口告诉老太太,其实他们并非是陌生人的事实。他比刚又遇见她时更为惶惑不已。他在记忆里搜寻往事的痕迹,看看在与她交往的时候,是不是曾经见过如今已干瘪成了这样的这个女人。他不能肯定,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是不是曾先分享过他们初见的喜悦,后来又共同承担了他们决裂的痛苦。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向老太太说出原来他与她并不是陌路人的事实。可是在老太太勃起的谈兴中,他退缩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如何做了。他总是做不好这样的事情。他在担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