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他锁上家门,差不多总在那同一个时候,朝村庄走去。乔飞扬并不总是开着推土机回村庄。他在县城有一套房子,而且离陆长青家很近。陆长青再怎么也没想到,实际他都已经结婚,而且有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了。他到他家去了一次,买了点小礼品,可把小家伙乐坏了。自始至终他都缠着陆长青,爷爷爷爷地叫个不停,生怕谁又会来将这个从天而降的爷爷给抢走了。县城世界也远没有说得那般狭小。乔飞扬早就听说过陆有为的大名,知道那是一个在大都市混得风生水起的人中翘楚。知道他的妻子美琪是一个声名很大的学者,经常参加全国性的研讨会,还在国际性的会议上不仅抛头露面,还做过洋洋洒洒的出色发言呢。可是在此之前,他竟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子与他们的关系。实际他和妻子小芳都不认识他。印象中,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他。自然,他们也听说过潘义芳的意外死亡。他们就是在那一年,购置了这套住房,开始在县城住下来的。两个人都还记得当时是多么地为之扼腕叹息。陆长青这时才知道,原来在县城里,关于潘义芳的死,还流传着这样一个版本。她不是从床上跌下来的,而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原因更不是为了擦拭什么相片,而是她已经看见儿子带着未来的媳妇已经来到了自家门口。她正一边在儿子房间里收拾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朝窗外瞭望着。她的心情过于欢快,她的脚步过于匆忙,刚到楼梯口,她就失足摔了下去。有人甚至能活灵活现地说出当时她穿的是什么样的拖鞋。又有多少人此后一直没完没了地怪罪那只闯下大祸的拖鞋啊。在这个版本中,她当时就陷入了昏迷,伤心欲绝的老头子和手足无措的两个年轻人将她送到医院里。第二天,她就死了。在这个版本中,弥漫着这样一种思绪或是感想:如果她付出生命的代价,以死亡来迎接的是两个那么卓越的人,这何尝不是值得为之自豪和喜悦的事情?
他们也无法将他与潘义芳联系起来。陆长青默认了今天才听说的这个版本的存在。他没有对两个好奇的年轻人多说什么。何必再提陈年旧事。那里面既有着剜心之痛,又有着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而现在的陆长青倒情愿让头脑简单肤浅起来。也是在那时候,乔飞扬才第一次发现,原来数年前在县城里曾轰动一时的那件意外死亡事件,竟然和自己也有着某种奇妙的联系。因为那个不幸的半老太太,曾和他远房姑姑一起跳过舞。一想到这个,想到他姑姑也跳过舞,他就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陆长青也宁愿步行。有时他会顺道到农庄去一趟。这样他到村庄的时间就会迟上一到两个小时。农庄主被晒得更黑。奇怪的是,他竟然还能认出陆长青。仍记得数年前他和潘义芳曾到他这儿来过一两次。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后来就不再来了。他还是那么喜欢说话,在陆长青本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采摘的时候,他总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满怀喜悦地说着他的农庄,就像别的和他同样年龄的人说着孩子。大棚里红红绿绿的瓜果蔬菜在他的夸耀下,更显得生机勃勃。第三天,他才诧异地对陆长青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只是你一个人,而你的妻子没有来呢?”
陆长青告诉了他答案。实际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早在陆长青第一天来,他就打算问那个问题了。他可能根本想象不到,答案竟是如此直接、残酷、不留情面。或许他还以为,如今那些时髦的事情,也发生在了陆长青身上呢。他踢开了那个风烛残年的黄脸婆,另找了一个风华正茂却又不敢带出来的大姑娘。
他为潘义芳的死啧啧惋惜,说了几句大家在这种情况下通常都会说的话。不外乎生命脆弱,命运无常,逝者已去,生者珍惜之类。他是想将话题继续往深入里引的,也就是说,他是想探究出那个年纪还不是很大的女人,到底是怎样意外死亡的。看啊,我们都是多么奇怪的生灵。我们所有人,无不对死亡恨之入骨,必欲灭之而后快。可是,我们是不是又将死亡看做这个世界上,与我们最为亲切之物了?骨子里,将其看得比母亲还亲切。母亲孕育了我们的生命,而死亡不仅可以在我们有生之年接纳我们,还可以在我们不再存在以后,包容我们。陆长青将他搪塞过去,不论他对谈论这个话题表现出怎样的热切。在他这儿,生死就是纯粹的生死,意外就是纯粹的意外。可是在陆长青这里,潘义芳的死绝不仅仅只是她一个人的死亡那么简单,那次意外也绝不仅仅只是一次意外那么简单。她的意外死亡事件在岁月的泥沼里滚动已久,已有厚厚的不可言说之物将其紧紧包裹住。他不可能和农庄主好好谈论潘义芳的意外之死的。要说那个,得先敲开厚厚一层不可言说之物,使不可言说之物变得可以言说起来。
陆长青很庆幸,曾经轰动一时的潘义芳意外之死,时隔数年以后,仍然没有传播到这座农庄来。农庄主显然也不知道陆有为和美琪的大名。他发现陆长青不愿谈论潘义芳的意外死亡,于是转而和陆长青谈起孩子来。他问起陆长青孩子情况,陆长青泛泛地告诉了他。是的,他有一个儿子,也仅有一个儿子。现在在那座知名的大都市里,从事律师职业,媳妇嘛,则是一名法学副教授。他听了,没有一点点渴慕表现。这样正好啊,正合陆长青的意。他是不可能撒谎的,将本已存在的东西,说成不存在的。他也不可能将这个世界上的那一部分存在与自我存在的联系割绝开来。那未免太自欺欺人了。他早已做好打算,如果农庄主也像乔飞扬夫妇那样,早已听说了陆有为和美琪的赫赫大名,他也已打定主意,坚决不与他谈论这个的。陆长青也没有多说小建设的情况。他一定很乖巧活泼对不对?是的,很乖巧活泼。如果没有失去右手,他会更活泼乖巧的。毕竟他已经五岁啦。不,已经六岁啦。他已经懂得了残缺。而且明白了残缺不是美,而是让人痛彻心骨的缺憾。越大他会越明白的。现在,他一定又能够奔跑了吧。他跑动的身姿仍那么欢快吗?或者,失去了那只手,他还能奔跑起来吗?要是他偶尔也还跑动起来,会不会在中途猛地停住,陷入深深的若有所思的哀怨中?这些都是陆长青的想象。他再没有见过小建设了。也再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丢了那部旧手机后,他都没有再买一部。如果他们愿意,是可以通过别的途径打电话给他的。可是他们没有打给他。一直没有。
他怎么可能会和农庄主说这些。说起这些,意味着就要说起所有那一切。说起他陆长青生命的全部。说起他生命中的爱与恨,希望与毁灭,光明与黑暗。甚至说起此刻他们彼此正置身于其中的这整个的世界。显然,这样的言说过于宏大,似乎不是农庄主愿意听的。他也未必理解和接受得了。更是陆长青自己不愿意说的。
农庄主自己没有孩子,论年龄,他不应该是没有婚姻史的人。他一再强调自己的单身状态,聊女人和聊孩子一样的多。去的次数多了,他聊瓜果蔬菜少了,聊他的梦想多了。等赚了足够的钱,他肯定就会离开这儿的,他向往的不是名声如雷贯耳的一个又一个所谓的现代都市。他向往的,不是人潮涌动之地,而是那些让人心胸顿时为之开阔的广袤所在。是祖国的西北边陲,是北方蒙古族人居住的大草原。他给陆长青描绘了这样的场景:他和他漂亮的妻子终身厮守在一起,生下一个又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他们将躺在碧绿的草地之上和蓝蓝的天空之下。孩子们在周围欢快地跑动,发出快乐的呐喊。再远一点的地方,是他们家放牧的成群的牛羊。当然,这一切的实现,得等他攒足了钱。等他攒足了钱,这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实现。那个漂亮的姑娘,或者不如说,总会有某个漂亮的姑娘愿意迎接他这个远方客人的到来。她将如他所愿,生下一个又一个,健康,活泼,天真,快乐的孩子的。那么,在他这儿,我们的生命又变成了什么?简单的生殖吗?纯粹的繁衍吗?繁衍什么?肉体还是灵魂?希望还是绝望?美好还是丑恶?光明还是黑暗?还是,不可避免地仍在那条路上打转?美好与丑恶共生共长,光明与黑暗交替转化,希望与绝望相依相存。不管他到了何方,不管他最终生下多少个孩子,陆长青相信,他的繁衍与他的繁衍,最终还是同一的,几乎没有区别可言。他们的繁衍,仍将共同地始于希望,终于绝望,始于美好,终于丑恶,始于光明,终于黑暗。没有谁可以躲开这种被诅咒了一般的宿命。不论农庄主逃到什么地方,都是如此。顿时,他也说了,他所向往的,是可以顿时让人心胸为之开阔的广袤所在。一旦他在那儿扎下根来,日日夜夜面对同一片风景,同一片天空,他的心胸还会为之永恒地开阔吗?这个世界上,其实哪儿还有净土可言。
他也绝不可能和农庄主说这个的。表面上他们谈得投机,实则貌合神离。他的细心还发现了另一些事件的端倪。陆长青采购的瓜果蔬菜明显超过一个独居的老男人所需的份量。他吞吞吐吐,犹犹豫豫,话语已在试探陆长青了,有一两次甚至还布设了陷阱,诱使陆长青说出反常现象背后的真相。不,关于薛见兰的事情,他不会对他吐露哪怕只是一个字眼的。他必须守住底线,不让好奇的眼光刺破他们间好不容易才又建立起来的联系。或者更准确地说吧,他并不是担心这种历经岁月磨难,在他们人生末途才又奇迹般地得以恢复因此近乎神圣的联系被刺破,那几乎是再也不可能的。而是不愿将纯属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联系供呈于粗鄙的眼光之下。不愿粗鄙的眼光溯流而上,去探寻仅为他们两个人所拥有的那一切。
他去时,老舅母一般都还躺在床上。有时她整天都躺在床上。是她自己不愿意下来。她心情倒不见得变坏了。至少,外表上看得不是太明显。她变沉默了。话语比以前少了很多。但一旦开口,她就又总是拿薛见兰开涮,逗弄她,取笑她,似乎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仍是当初围着她打转的小姑娘。陆长青已完全弄清楚了她们间的关系,她们的血缘联系已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再加上乔飞扬,实际他们三个人,彼此间的血缘联系已是非常松懈的。在冷漠的人眼里,其实是可以完全无视这丝若有若无的联系存在的。可是薛见兰却认为,照顾老舅母,陪伴她走完漫漫人生的最后一程是自己义不容辞的任务。
村庄几乎是空落的。乔飞扬偶尔开着推土机回来,来探望老奶奶,回自己久已无人居住的祖屋里收拾打扫一番,然后便又开着推土机嘎吱嘎吱地走了。待在屋子里的这三个人总在那时突然安静下来,他们听着那响声,默契地以各自的沉默,来和那响声告别。村庄里也还有几户人家住着人,最小的也已和陆长青年纪相仿了。他们的房子面朝另一个方向。出门回家他们都不从老舅母家门口经过。
老舅母仅有那一个儿子。在她患病之初,他回来过一次。他干得是大事业,他是那个时代极少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中的一个。他坦率地告诉了老母亲她得的是什么毛病,而不是像别的做儿子的那样,刻意隐瞒。凭良心说,他自己是没打算那么快就离开的。的确是做母亲的催他走的。我已经见过太多,我不会马上就去见阎王爷的。她这样劝做儿子的离开,去继续成就他的梦想。做儿子的犹豫了。她又这样说道,你待在这里,只会让我产生等死的念头和等死的感觉。如果你等不及了,也会让我自己,等不及的。于是做儿子的匆匆离开了。自那时到现在,再没有回来过。
倒是常常有视频过来。差不多一周一次。每当此时,老舅母家就沉浸在节日般的氛围中。薛见兰将她扶起来,小心舒适地让她在床头靠好。手机屏幕上,是另一片更为欢乐热闹景象。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的脸先是出现在屏幕中央,继而会被一张稚嫩的脸给一点一点地推挤到屏幕边缘。做儿子的例行程序地问着她的近况。最近怎样?睡得好吗?吃得好吗?做孙子的,他的孙子,则故意哇啦哇啦地一个劲打断他,冲摄像头伸舌头,扮鬼脸,有时还过分调皮地冲摄像头吐口水。那是老舅母最快乐的时候。
有一次无意中,他望见了陆长青。他诧异于这个人的存在。他不高兴起来。在明知道陆长青刚刚从屏幕前走开,还不可能走远的时候,就差不多算是质问起薛见兰来。薛见兰吞吞吐吐。是做母亲的自己对他做了认真解释。他们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他妻子和你见兰妹妹曾在一起跳过舞,可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他妻子早已不在了,她已经走了,走了有好几年了,是一场意外,走的时候还年轻得很呢。这样看来,我这个老婆子算是活得太久啦。不,不,我想他是没有那个意思的。他有退休金。他的收入还很不错的。再说,我也根本就没有承诺或是答应什么。
这通对话毫无疑问地刺痛了他,也引来了薛见兰安抚的目光。但是他只稍稍喘了口气,就将这些负面的东西给抛开了,就像那样的语言和神情不是真实发生的,而是他庸人自扰般的想象。
那是老舅母最快乐的时候,她遍布皱纹的脸上呈满欢笑,通过手机屏幕望见的那个喧哗热闹的家给了她无穷无尽的安慰。除了每次都要将脸凑到摄像头前的头发花白的男人和脸孔稚嫩的孩子。另有几个人的身影有时会在屏幕上一闪而过。但是他们热闹的说话声始终出现在背景里。那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是老舅母的孙子与孙媳妇。还有一个似乎刚刚人到中年的女人,头发被染成了紫红色。那是老舅母保养得极好并且时刻站在潮流之巅的儿媳妇。从摄像头前闪过时,他们一个个地摆动身体,伸出剪刀手,微笑地晃动着。
在晃动的剪刀手面前,死神也暂时停住了逼得越来越近的脚步。等到屏幕上的那个世界消失,老舅母立刻松懈下来。既是精神上的,也是身体上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先前似乎还将永驻的微笑很快收敛不见了。身体则顺着床头板,支撑不住般地慢慢滑下来,直到完全躺平了,再也滑不动了为止。于是死神又在他们共同注视下,不急不缓地按照既定步伐,朝她走来。它离得远还是走得近,对老舅母来说,似乎已经完全无所谓了。
她抱不动她。她非常吃力地才能让她的肩胛完全地躺在自己的一只臂弯里。她先是将她的上半身差不多是拖到床的边沿,然后才能吃力地用另一只手托起她的双腿,艰难地将她从床上抱起来。实际上她只是稍稍做到了,让老舅母的身体暂时离开床面。她要保证在老舅母的身体没有掉落以前,在轮椅上坐下来。这可难为她了。不止一次,她弄痛了老舅母。这部分地也是老舅母宁愿整天在床上躺着的原因。
有一天他去时,她正劝说老舅母出去看看,并且已经说服她,正准备将她从床上抱到轮椅上。他主动走上前去,做了认为是自己该做的事情。的确,外表瘦弱的老舅母比他以为的要重上许多。连他抱着都有吃力感觉。似乎他怀抱着的,不仅仅只是一副老年人的躯体,还包含着沉甸甸的岁月的份量。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极好的春日。他推着老舅母先是在村庄里四处走着,后来沿着蜿蜒曲折的田埂一直来到河堤边上。机器轰鸣,一派热闹景象。他们在那儿观看了很久很久,像两个顽皮的丧失了时间观念的小孩。直到回头望见自家屋顶上升起炊烟,才似听到呼唤,转身朝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