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非要说千山的喜悦?他一直都是喜悦的。他和黑子差不多算是一见如故。他托起黑子的两只前腿,像扶着婴儿那样扶着它在荒草坡上走来走去。习惯了陆长青家客厅和小院子的黑子,一开始还很有些不适应,不肯迈动两条后腿呢。是在千山的耐心扶持下,才敢走动起来的。实践证明,它比在客厅里走得更好。尤其是在上坡的时候,它挺立的躯体和得意的神情就像骄傲的刚学会走路的小小孩一样。可以腾出手来的千山于是不停歇地一边鼓着手掌一边大声欢叫着。他一定以为,那完全是自己的功劳。
羊只散落得到处都是。黑子的走动有时会让某几只走得过远的羊惊动起来。它们抬头,彼此望望,像是意识到了错误,又自觉地聚拢到一起。由此看来,他刚才的决定是多么英明。
陆长青自己也是喜悦的。他的喜悦一点不比千山少。如果说千山的喜悦是单纯的,那么他承认,他的喜悦是复杂的。是在他克服了一系列不良情绪后才又重新体验到的。因此暗地里,他认为,相比千山的喜悦,自己此刻正体验到的喜悦,肯定更为高级。现在,刚才在家里的时候控制不住意外产生的那些不良情绪已全都灰飞烟灭,云开雾散了。他搞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了,为什么好好的,突然就紧张,惶恐,恼怒起来了?宛如有时他趴在书桌上午休时做的某个小小噩梦。现在,他已完全从梦中醒悟过来,又成了那个坦坦荡荡,勇气十足,因而一身正气,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到家里,要将刚才当着他们的面没有完成的事情给勇敢地完成掉。他要勇敢地告诉他们,没错,他已经爱上了那个浑身散发出幽兰之香的姑娘。他们是彼此相互地深深爱上的。一旦携手,就永不抛弃。或许,他刚才没有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一切也是对她的呵护吧。
他没有去她家了,她也没有将他送出多远。千山与黑子玩出了新花样。他将它抱起来,挨个放到每一只羊的背上。无论是他,还是它,都兴奋异常,乐此不疲。却苦了那些羊。羊们四散奔逃。很明显地,她放心不下。沿着荒草坡,她只陪他往回走了一小段距离。还是一步三回头,很有些心不在焉的。在一处草木茂盛的地方,他们停下来。没有接吻,而是彼此轻轻地捏了捏手,就分开了。谁也不曾料到,这会是他们怀着那种深沉的爱恋,最后一次牵手。
陆长青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时,面对的是一幅格外沉寂的画面。往常他也在这个时候回来。父亲陆生辉总坐在那把专属于他的扶手椅里。在研读某部经典。母亲则在厨房里忙碌着。她的小声哼唱与锅碗瓢盆的声音一起传来。可今日厨房那儿也沉寂一片。在默不作声的父亲陆生辉旁边,坐着同样默不作声的母亲。她甚至没有像父亲陆生辉那样抬一下头,就好像没有看见他已经回家了。
陆长青站住了,一路走来,他鼓胀胀的胸腹间那股鼓胀胀的情感鼓胀胀地存在着。但他没有急于开口。他望着父亲陆生辉缓缓合上那本厚厚的典籍。
“真是一个不幸的姑娘。”父亲陆生辉说,微微叹了口气。
“嗯?”陆长青没想到在自己开口之前,父亲陆生辉先提到了她。这让他稍稍感到措手不及。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是的,很久了。”不过他很快就又坦然起来。鼓胀胀的情感在鼓胀胀地支撑着他。他看向父亲陆生辉的目光竟然忽然间带上了那么一丁点儿挑衅意味。他自己是否也意识到了?
“可我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她。”是母亲的声音。这个时候她不是待在厨房里,而是沉寂地坐在红木沙发上,这件事本身就让陆长青感到惊奇。更让他惊奇的是,她还并没有闲着,她之所以沉寂无声似乎仅仅是因为她并拢的双膝上也搁着一本大部头的典籍。对陆长青来说,这差不多算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但是我们的确,已经认识很久了。”他挑衅般的目光也扫向母亲。
“真是个不幸的姑娘。”母亲朝他看了一下,然后将目光朝父亲陆生辉脸上移去。“刚才,你走了以后,我和你爸爸几乎全在谈她的事情。”
“是不是,刚才在谈论她的时候,你们一直用的是这样的口吻?我搞不懂的是,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将那样的字眼加在她身上呢?难道你们真的看不出来,实际上,她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姑娘吗?”
“她幸福?”母亲诧异地问。和父亲陆生辉交换了一下眼色。“她自己,这样告诉你的?她幸福?”
不知为什么,陆长青觉得那股儿鼓胀胀的情感又在出乎意料地慢慢倾泻掉,他是否仍会如刚进门时打算的那样,勇敢地将他们间的爱情说出来,他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了。他隐隐感觉,在目前的氛围下,也许说出来反而是不恰当的。他还有的是机会对不对?他都已经打算离开他们,到楼上去了。这样就可以不用一定要寻找词语来回答母亲。但在那一瞬间,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在略为迟疑了一下以后,口气坚决地这样说道:“是的,她自己,这样告诉我的。她幸福着呢。”
“可这怎么可能啊?”母亲一脸的夸张,好像要惊呼出来。
“有什么不可能的?”
“因为她有一个那样的家庭,因为千山……”
“因为千山。你自己也知道,那是千山,而不是她。你怎么可以,因为千山的存在,而做出判断,认为她就也将是不幸福的呢?”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着说着就生气了。现在已经不是有鼓胀胀的情感充盈在他的胸腹间了,而是有一股情感的乱流蓦地蹿到了他越来越火热鼓胀和烦躁的脑袋里。
“是啊,就是因为,千山的存在。”母亲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对自己说出的那个名字产生了怀疑,等待着陆长青来纠正。“我很难想象千山的黑暗世界对她会没有影响。我认为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能断定,千山的世界一定是黑暗的呢?”
“难道不是吗?”母亲真的惊呼起来,“难道他的世界不是黑暗的,反而是光明的,比我们的世界,有着更多的光明?”
“我可没有这样说过。”他察觉到自己的语调起了可耻的变化。有一丝委屈,和更多的恼怒,还带着些微的颤抖。“我的意思只是,他的世界未必就如你们想象的那样黑暗。”注意,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或许他的世界远比我们的纯朴,说不定在他的脑袋里,有一种别样的智慧存在着。”他想起这话刚才已经说过了,当着薛见兰在场的时候。他想寻找新的说法,但是没有找到。在停顿了一下以后,认为这样说或许是妥当的。“可是我却不自认为具有这样的智慧,可以对别人品头论足。好像我自己真的拥有什么非凡的本领一样,能进入我不熟悉的别的头脑和心灵里。不,谁也没有这个本领,不管他(她)是谁。”
他的目光没有对准母亲,他也没有看向父亲陆生辉。他有些忐忐忑忑,心跳得比刚才还要快些,就像小时候闯了祸时站在爸爸妈妈身边那样。他眼睛的余光瞥见母亲将头扭向了另一个方向,瞥见父亲陆生辉仍像刚才那样,超然于他和母亲的争吵之上。他将目光朝向了他,意外发现父亲陆生辉却正在盯着自己看着,竟然,满脸微笑。
“那我们何必还要谈论这个?这些与我们毫无关系的事情,值得我们为之争论不休?”父亲陆生辉的笑容是真诚的。是与刚才薛见兰在场时完全不同的笑。如果说,刚才的那种笑是可以公开的话,那么此时他脸上的笑则带有神圣的私密性。它只适合在这样的场合和这样的时候表露出来。因为它带着太多的关怀与呵护,无可奈何与怜悯。如果言辞激烈自以为成熟的陆长青心里不可避免地还存有黑暗角落,需要一束光亮来驱散的话,那么,那束光亮正含在带有神圣私密性的笑容之中,一并朝他扫来。正是父亲陆生辉脸上适时浮现的笑,而不是母亲扭过去的脸庞,让陆长青发热鼓胀的脑袋慢慢恢复了正常。
父亲陆生辉将一只手指夹在合起来的典籍之间,好像打算再随时翻开,这时将它放到了茶几上。陆长青望向书籍封面,听见父亲陆生辉慢悠悠地说道:“很快,你就将离开我们的。我说过,你将进入的是一个宏阔的世界。可能你还没怎么明白我的意思,以为我说的宏阔,仅仅只是空间上的,不,那未免就太狭隘了。是的,它当然是空间上的,我们不妨抬眼望望四围,试着用眼睛去抵达世界尽头,实际上,就是在想象中,也做不到。和我们小小的脑袋瓜子比,世界的确是广博无边,没有尽头的。可它更是时间上的,我的意思是,时间上的宏阔比空间上的宏阔,或许对我们更为重要。如果没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如果有一天,我们豁然发现,时间将会停止下来,我们会怎么办呢?你说该怎么办?而我的说法将是,我们将会停止生活的,不管那个终点离我们有多么遥远,只要有终点存在,我们就会抛弃生活的。你明白,我这样说的意思吗?”他那么信任地望着陆长青,不过他显然知道做儿子的肯定还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因此在适当的沉默以后,父亲陆生辉才又自己说开了。“我的意思是,正是因为我们所身处的世界是宏阔的,我们的存在才是有意义的。没有了这种宏阔,我们的存在将一无是处。我们的存在,也只有在融汇进这广阔无边,无穷无尽的宏阔中,才能体现出它的意义之所在。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个体,只有在耗尽自我心血与智慧,照亮这永恒的世界的时候,才可以在临终的那一刹那,欣慰地对自己说,毕竟,我没有白白度过这如流星一坠般的短暂一生。”他再次停顿下来,极其真诚地望着儿子陆长青。“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不,他还不是太懂。但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糊涂。恍恍惚惚地他有点儿知道了,多少算是明白了父亲陆生辉话里的意思。他说的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大道理。有某种深刻的他一时还没能透彻领悟的见解。还与他的爱情有关。尽管自始至终,关于他的爱情,父亲陆生辉连一个明确的字眼儿也没有提到。现在,陆长青奇怪地感觉充盈在自己胸腔和脑袋瓜子里的,已不是火热的激情,而是鼓胀胀的思索的欲念。父亲陆生辉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说话,但是这一次,撼动他的力量最大。
那天晚上,他有没有吃饭?与这个问题紧密相连的是,母亲在结束与他的争论,并且也饶有兴趣地待到父亲陆生辉与他的谈话结束以后,有没有走到厨房里?在经过那段并不常有的插曲以后,他家的厨房里是不是再次响起了一个女人小声的哼唱和锅碗瓢盆合奏出的音乐?他全都记不得了。他只记得自己躺在楼上床上的样子。彼时彼景如在昨日。他横躺在床上,双脚不雅观地架在恰好摆在床边的椅子靠背上。他的头顶,是拉开窗帘的窗子。已是黄昏,黑夜轻手轻脚,扒在窗沿上,似乎急于进来,但是又被火红的光芒给吓住了。还不到它出场的时候,它还得按捺片刻。光线并不耀眼,但仔细看,仍觉得灿烂无比。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是因为他仰面朝天躺着的身躯貌似平静,实际却像在整个燃烧起来了一样。他甚至觉得,那火红的光芒不是从已经看不见的夕阳上射出来的,而是从他燃烧着的躯体上射出来的。从他火热的脑袋里和同样火烧火燎般的胸腔里。火光穿透躯体,逼退黑暗,长久地照亮着那一方本来应该早已归于黯淡的空间。不,哪怕它终将还是不可避免地黯淡下去,却并不因此而显得比刚才要狭小些。相反,在慢慢逼近的暗夜的怀抱里,它反而在急速扩张开来。而他呢,他自己呢?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其实并不渺小。他火烧火燎般的躯体躺在那张狭小的床上,也在应和着窗外的那个世界,在无形地急速扩展开来。它要照亮那个世界,不仅仅只是这一刻,而是永远。就是躯体毁灭了以后,也要让火光留传下来。有那么几次,他没能按捺住被扩展开来的兴奋,从床上一跃而起,起先踱到窗边,看着贴着自家院子栅栏缓缓流动的河流和河水上泛着的波光,再怎么也控制不住心中的那股儿豪情来了,在黄昏来临以后渐显朦胧的光线中,他深邃的目光看得有多么远多么深,是没有谁可以猜测的。后来踱到门外走廊上,他没有再看那同一条河流了。他极目远眺,不知都看见了些什么东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竟忘了,刚刚不久之前,他还曾将一个姑娘紧紧地抵在那堵墙壁上,热切地与她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