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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长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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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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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连载

第三十一章

楔形彩虹还在,比刚才淡了很多。如果不是一直在留意着它,他们会忽视它的存在的。它的下端现在完全对他们呈现了出来,在快要消失之际。窄窄细细的下端的确像一枚钉子,钉在天幕边缘。如果小建设还能挥动画笔,他会如何表现面前这道奇特的彩虹,和这难得的场景呢?

可是他已经再也不能拿起画笔了。

他是在接近一楼位置发现他的。当时他呼啸而下,像闪电般在楼梯间划过。一路上他都没有看见他。他惊恐地以为他已经凭空消失了,再也不会看见他了。他的声音如此微弱,几乎无人可以听见。在他飞速奔跑的过程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帮助他,安慰他。他们有电梯可用,何必要爬什么楼梯呢。

他当时的第一感觉是,天啊,这孩子肯定是已经活不了了。大狗将他推落到了那么低的位置。他的身体可怜地蜷缩成一团。让他顿感欣慰的是,毕竟他还在颤抖着。他细弱的哀痛声,只有陆长青急切地贴近他将他抱起来时,才被他听到。

陆长青以为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糟糕,小建设毕竟还在动弹,还能发出细弱的呼喊。他肯定也不是直接从那么高的位置跌落下来的,而应该是从台阶上滚下来的。陆长青将他紧紧拥进怀里,在感受到巨大无边的愤怒、痛苦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丝宽慰。

但是医生却对小建设的情况持很不乐观的态度。他给昏迷中的小建设做了检查,严肃神情更为凝然。

“你是做爷爷的?”

陆长青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让他伤成这个样子?你知道你们面对的将是什么样的后果?”

他严肃的神情让陆长青害怕。当他冷峻地说出那两个字时,陆长青感觉整个世界都坍塌了。靠着医院走廊墙壁,他一点一点地瘫坐到地上。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顿时黯然一片,全然没有了光亮和色彩。那整个世界存在还是不存在,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他倒宁愿那一整个世界,在那一刻突然不再存在了。

截肢!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可是这怎么可能啊?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才那么小的孩子,一个热衷绘画的孩子。在他的画作中,世界是多么的丰富而美好!陆长青长久地将脊背抵靠在大理石砌就的墙上,不再理睬医生说的任何的话,对走廊里那些突然将他围住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人也完全不加注意。

医生的决定也遭到了陆有为和美琪的坚决反对。美琪是在课堂上被唤来的。而陆有为则正在一宗案件开庭审理的现场。他没有及时接听电话,等他接听电话,刚听到头一句话,就将电话挂了。他比美琪更早到达医院,气喘吁吁的,同时也是气势汹汹的。他们没有理睬可怜地在一旁站着的陆长青,径直奔到病床边,将小建设搂进怀里,一个劲地痛哭。

年轻医生将对陆长青说的话又对陆有为和美琪说了一遍。他们并非一定要这样,让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变成残废人。可是事不得已。他们已经进行了最认真的会诊,得出了最严格的结论。小建设的那只手注定是保不住的。伤得太重了,有几处粉碎性的骨折。断骨根本无法接上,而肢体的坏死已经开始,并将很快蔓延。他们做医生的和做家属的,其实心情一样,处境也一样,在生命和肢体健全两难选择之间,他们只能选择前者。

医生是在办公室里说这番话的,但是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有几个人聚在门口,包括陆长青自己。自从他抱着小建设匆匆而来,小建设就成了外科住院部里那些人关注的对象。包括医生,护士,和其他那些病人的家属。几乎所有的病人家属都在小建设这里得到了隐秘的安慰,因为跟小建设比,那些已经做过手术或尚在等待手术的人实在是太幸运了。他们的那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而这个尚在昏迷状态的孩子,才不过五岁,却马上就要失去一只手臂了。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着不幸的小建设。陆长青自己没敢再走到医生旁边。他也落寞地站在门口,是想听听医生是否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可是没有,根本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只有那一种冷冰冰的结果在等待着他们。

陆长青将脑袋抵靠在门框上,听见有人这样议论着。

“听说是做爷爷的带着他,他才出这么回事儿的。”

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年龄和陆长青相差无几。毫无疑问,也是一名爷爷。他冲着陆长青扭过去的脸庞继续这样说道:“这样的爷爷,就是枪毙了也不足惜。你说呢?”毫无疑问,他明显是知道他陆长青就是那个可怜又可憎的爷爷的,但他愣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在说出那句恶狠狠的话语的同时,他严厉的眼神死死盯在陆长青惶然的脸孔上。义愤之情得到很好宣泄让他掩饰不住地心满意足起来。

这么说,他陆长青不仅成为了那少数几个人的敌人,还似乎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所有这些人的死敌。人人都可以来唾弃他。如果法律许可,甚至可以来诛灭他。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和儿子陆有为与媳妇美琪的关系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他们从此无视他的存在了。就像他已如某种气体,消失在了空中。不,这么说也不是完全准确的。实际他们对他的仇恨来得如此激烈,时时刻刻要将他烧着,让他化为灰烬似的。他对他们呢?又有没有怨恨?造成他们间分歧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没有谁来询问他,事情是如何发生的。除了当初询问他的那个年轻医生。但后来包括那个年轻医生对他也不理不睬了,就像走廊里不是有这么一个人在可怜地无助地走来走去着似的。陆有为的朋友和美琪的朋友都宁愿向小建设自己,询问事情发生时的情况。那时小建设已经醒了过来,万幸的是,他的左臂竟然还能挥动。如一个奇迹。他似乎忘记了疼痛,有那么多人站在床前,以那么一种充满无限怜爱的目光望着他,似乎让他颇为自豪。他的表现英勇而坚定。他说起了那只狗,对他们比划起狗的样子。但是他就是到那时也没弄明白,爷爷为什么要将他带到那个很和善的叔叔家里,他也根本就听不明白爷爷和那个叔叔在说些什么。实际上他也压根就没怎么听他们说话,他很喜欢那只狗,他只顾着和狗玩,他也不明白它为什么突然推了自己一下,在自己正准备转身带它到楼下草地上去的时候。他可是还喂了美味可口的培根肉给它吃了的啊。但是在他们的一再追问下,他自己又对自己的印象怀疑起来。他不那么肯定了,不敢确切地说那只狗到底有没有推自己。他猜想也有可能是自己没站稳,自己滑下去的。

后来医院里开始流传这样的说法,说是他陆长青带着小建设去探望某人,只顾着和人家说话,没看好还什么也不懂的小建设,才致使小建设自己从高高的楼梯上滚下来的。至于探望的那人是谁,自然就无人追问了。也没有谁就此做出解释。陆有为和美琪没有。陆长青自己也没有。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几乎再没有挨近过那张床。他只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着,时刻留意着小建设的声音。他不敢靠近他们,他们片刻不停地守在小建设身边。自从事件发生以后,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他一句什么,可是他们的眼神让他害怕。他是一个有罪孽的人了!那么他们自己呢?

有一天陆长青无意推开走廊尽头那扇门。那天外科住院部喧闹异常。外科主任在一大群医护人员陪同下,朝小建设那间病房走去。此前他在外地做巡诊,是陆有为拜托一个朋友,将他提前召回来的。陆长青正也朝那个方向走去,望见浩浩荡荡一群人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于是止住了脚步。那个年轻医生紧跟在主任一侧。望见了陆长青,对主任说了句什么,主任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朝陆长青瞥视了那么一小会儿。陆长青心砰砰狂跳起来。他说不清自己在那目光里看见了什么。他们隔得并不很近。他朝他扫视的时间并不很长,甚至可以说相当短暂。他的目光里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没有谴责,愤怒,和理所当然的每一个人此时都可以拥有的对他陆长青的质问。有的只是漫不经心和不以为然。陆长青却感觉那漫不经心不以为然的一瞥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生死。那是他的心脏在死亡之前的最后跳动。他靠到墙壁上,很快听到病房里传来美琪大声的哭泣,和陆有为愤怒的呼喊。听见小建设先是笑着安慰那两个人,然后自己也无可奈何地放声大哭。

他朝走廊尽头走去,有人挡住他,故意不让他过去。他是硬挤着才从他们中间穿过去的。目光毫无顾忌地落在他低垂的脸庞和佝偻的腰身上。他以为那扇门是锁着的。他靠近它并不是有所企图。他的脚步没有其他方向,只能朝它一点一点儿地,比以往更近地朝它靠拢过去。实际上并没有锁。只是一把插销简单地插在门框上的扣眼里。高度在他脑袋位置,这样来这儿的孩子就没有办法拔动它。他差不多是悄无声息地将插销给拔出来的。他为什么要故意如此,不弄出一点儿声响?实际当时他自己心里,也并没有多想。他只是觉得,自己该那样做。并且还应该在推开那扇门以后,再将它在身后虚掩起来。

他来到的是一个小小平台。有砖砌的水泥池子。旁边墙上倒放着一根拖把。拖把刚刚吸饱了水,此刻未被完全挤尽的水,正一滴接着一滴地滴落到地面上。还有水流则顺着墙壁,沿着墙砖间的凹槽,淌进地砖间的凹槽里。水流激荡,冲起缝隙间的尘土与细沙,分成几股朝平台边缘淌去。这么说,这里是清洁工人工作的地方了。短时间内,她也肯定不会回来的?她刚洗的衣服还在墙上晒着呢。她还在池子边的地上,摆放了几盆小巧可爱的植物。陆长青有点儿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了。而且对自己刚才那套谨慎的动作,隐隐约约地给出了答案。是宿命般的存在,自个儿安排他走过来的。或说,他那样走过来,小心谨慎地,不惊动任何一个人地走过来,实际是在遵从命运之神的安排。栏杆低矮而稀疏。他只往外跨出两三步,膝盖就抵靠在了栏杆顶端的金属球上。除了这一层,在他之上的那些层和在他之下的那些层,都没有同样这一个平台存在着。只有他脚下的这一个平台,孤零零地悬挂在大楼外墙上。这是不是命运的另一个特意安排?楼层也正合适,没有高到让他目眩,也没有矮到有可能不能实现他的意愿,反而要让他尝受意外的更多的痛苦。

陆长青朝下望了会儿。他盼着那几个人赶快走开。他们正好待在他所站位置的下面。是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孩子。从他们头发上可以看出来。女孩子弯着腰,似乎是鞋带松了,正在重新系上。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她手臂两侧,将她的动作给遮住了。他不想伤及无辜。尤其是不想伤及孩子。他已经那样伤害过一次了。无论此时他的心中是怎样的绝望,他都不会将那样的伤害重复一次。无论伤害的对象是谁,是他最为挚爱的亲人,还是连脸孔也没有窥见的陌生人。也无论对这个世界,实际他心里已是多么地满不在乎。

但是等女孩子站起来以后,他们也没有离开,而是奇怪地在那个位置停了下来。从女孩子的动作看,她比陆长青以为的还要小。她贴近做妈妈的,拽住做妈妈的衣服的下摆,朝做妈妈的仰起了脸庞。而小男孩则更加靠近大楼墙壁,像是突然发现地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蹲了下来。他不能保证自己在往下坠落的时候,一定能避开他们。他也不能保证即使自己在离开平台以前用力蹬动双腿,他坠落的躯体就能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最终落在他们所站位置之外。不,他不敢冒这个险。他也不想自己落地之时必然会有的那啪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破碎了似的巨响惊动到他们。在陆长青当时的意识里,认为自己必然地会有那样的纵身一跳的。那既是他的义务,实际更是他的渴望。躯体与大地只须片刻接触,然后,一切的忧郁,烦恼,罪孽,就都不再存在了。难道世间还有比这更轻而易举更美好的事情?也必然地会有那啪的一声巨响。在他的想象里,就好似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子被用力扎住袋口,趁着它最鼓胀的时候被猛地一下子挤破了。他希望那个时候,站在下面的这几个人已经走远了。被惊动的将是另外那些不巧正在朝这儿走来或是刚从这个位置离开的人。将是那些人,被他弄出的巨大响声吓了一跳,然后小心翼翼地朝他残破肢体围拢过来。

他们不仅迟迟没有离开,相反,似乎还被他的行为给吸引了。小男孩仍蹲在地上,但是做妈妈的和那个小女孩已经抬起头来,朝他望着。似乎他的行为中已透露出有所异常的信息。或许是他离栏杆靠得太近。他的一只膝盖紧紧抵在栏杆顶端的金属球上。他往回退了一点儿距离,这样在他的视野里,紧贴着墙壁的小男孩不见了。但仍能看见她们仰起的面孔。为了她们不再那样仰视着他,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同时抬起头来,将目光移向了对面。

那栋楼和这栋楼组成了共同的双子座。也在那同样的位置,有同样一小片平台突出着。那儿并非空荡荡的,而是正有一个人,以更奇怪的眼神,更为专注地盯着他。陆长青抬起头以后,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诧异紧张的脸上,嘴唇似乎张开了,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肯定是他对自己观察到的事实,和据此猜测到的结论,已有所动摇和怀疑。真是一个好人。陆长青想。在心里赞许地这样说道。他也已经不再年轻了。可也不是太老。至少,比他陆长青要小上几岁。他在那儿站着,是在陪伴谁和等待谁呢?蓦地陆长青脑海里的某段记忆被唤醒,他猛然发现对面那栋楼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小建设就出生在那栋楼里。而那片小小平台,他自己也曾站立于其上。是心情舒畅的时候,长久地伫立于其上。陆长青爽朗地抬起一只手,像看见了久违的老朋友似地挥了一下。他脸上洋溢的笑反而让对方不好意思了。他对陆长青回以拘谨的笑,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陆长青也转过身来。倒退着朝阳台边缘走去。他知道只需几步,就可以完成自我之使命。实际上,他还不想再看见任何一个人了。他不想这件事里,再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被卷入。而他自己,则更不愿意目睹无辜地被卷入进来者诧异惊恐的神情。实际肯定也还有这一层考虑,只是他自己不敢承认罢了。他终究也还是害怕了。不是害怕履行义务,而是害怕那个过程,害怕脸庞与坚硬大地前所未有地亲密一吻的那个瞬间。如果他不知道那个瞬间将在什么时候到来,他想他的心里会好受很多的。

他的膝弯已靠到栏杆上。不是间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的金属球,而是栏杆主体最上面的那根金属杆。他的躯体很自然地朝后仰去,就像某些游泳爱好者在准备以那种姿势跃入水中。他的身后传来一连串的“呀呀”声,紧张而急促。陆长青可以想象他急迫的神情。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喊不出声来。是他不知所措的“呀呀”声促使陆长青下定决心,要更快地坠到地面的。可是他无意中望见的那一幕,却又使陆长青在最后时刻,稳住了步伐,收住了身形。

他面前那扇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敞开了。有一个人站在门的中央,以饱含鼓励般的姿态,正默默无声地朝他看着。是那天冲着他说就是将他枪毙了也不足惜的那个人。显然,无论是陆长青还是那个人自己,都没有预料到还会有这样出乎意料的对视。那人鼓励般的眼神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消失。直到后来,才转为黯然无光的失望。而陆长青则在收拾好思绪以后,故意昂首挺胸地从他身边挤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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