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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长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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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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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连载

第五章

如果不是那几个人的牵扰,陪着薛见兰大汗淋漓的肯定是他。他敢肯定,也必将只是他一个人。没有任何预兆显示,小个子崔安也可以插进来。她刚转来的时候就被安排在了他前面,这引来了几乎所有那些男孩子公开的艳羡和私下里放荡的笑。她瀑布般的黑发总紧挨着他书桌的边缘,是让他上课开始不专心的主要因素。有时她脑袋一甩,很壮观的那一大束乌黑油亮的头发随之飞舞,一小部分会散落到他的书桌上。或静悄悄地盘曲在刷着清漆的桌子的边缘,或干脆豪放地飞舞到他打开的书页上。一开始他不好意思去动它,他仔细观察着那少数几根头发,似乎既然面前这个新来的姑娘如此漂亮,她的头发就一定也是如众不同的。真的,他是将那几根头发也视作她全部之美的一部分的。两天后,他就忍不住去玩点儿小花招了。他小心地将某根盘曲的头发勾到桌子中央,装作无心样子,用手腕压住它。不过他密切关注着她头颅的动作,当意识到她即将低头要在书本上记点儿什么时,会立即松开手腕的。他看着细丝般的黑发从桌子上飞速滑过,被她可爱的头颅牵引着归落到那瀑布般的群体中。他的手腕能感觉到它在下面抽动时的那种微小的瘙痒。有时他的胆子会更大些。他不抬起手腕,他的手腕故意压住不放,他在她之前先低下头,装作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那根无辜的头发有时就这样硬生生地被扯断了。有时则会使她低下头颅的动作停顿一下。她会伸出一只手,将那瀑布般的头发捋捋,轻轻晃晃脑袋,于是闪亮光泽就在他紧跟前也晃啊晃的。

她的回眸一笑是另一种美。她想必不会不察觉到他的小把戏的。她的蓦然回首一开始常让他尴尬难安。不,她实际上压根儿也没提头发丝的问题,没有抱怨头皮上突然传来的微微隐痛。她朝他回眸时是那么亲切,自然,就好像他们早已熟识,已是多年的朋友一样。多半是为了向他讨教问题。她并不笨拙,甚至很聪慧,比班上那些自以为是的女孩子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她谦逊的态度并不能掩饰她扎实的功底,常常是她给他提供了思路,而不是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他们间时而爽朗的交谈时而窃窃的私语很快引起别的男孩子的不满与忌恨。如果有谁将那种没来由的不满与忌恨真实表现出来了,那一定就是小个子崔安。他坐在她左边,对欣赏她的美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他眼睛总斜睨着侧向右边,有时则干脆将整条左臂在桌子上摊开,将整个脑袋枕上去。这样他对她的美就完全可以一览无余了。他以前的同桌也是个女生,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有时她回头并不是为了解决某道难题,而纯粹是为了和他闲聊。他们拿老师开涮。她向他打听老师们的个性,与他一起,共同津津乐道于他们间的不同与差异。谁温柔谁严厉,谁故步自封谁博学多才。等等诸如此类。他们毫不留情地调侃其中的某一个人。他学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她则有声有色地模仿他抑扬顿挫表演般的语调。就连体育老师她也要认真观察观察,仔细打听打听。有一天上课时她突然扑哧一笑,在惊动了众人以后立即飞快地将脑袋低下去。不过肩膀仍颤动不歇,提醒他她一定是望见了什么非常好笑的事情。下课后她告诉了他。从她的位置上朝窗外望去,刚才带着一群低年级孩子在打羽毛球的肖飞就像一只不停歇地那儿一蹦一跳的青蛙。那么,你会打羽毛球吗?她笑着问他。会一点。陆长青回答。会一点?仅仅只是,会一点?她挑衅般地朝他望着。会一些吧。陆长青吞吞吐吐地说。我可是高手。她傲然说道,敢不敢和我来一场,大汗淋漓的比赛?

他相信她还没有离开。她一定还在那儿等着他。他抄近路几乎小跑着朝那块河边空地赶去。之所以没有完全跑起来,是因为他都已经是那个岁数的人了。他可再也不是沉不住气的小孩子了。他也还不敢肯定自己心里悄然萌动的那种情愫到底属于哪种类型。他没有太大的把握去确认它。如果他完全跑动起来,好像那暂时还得不到确认的情愫就会被错误地固定下来一样。

老远他就望见了她悬在河堤上的那半个脑袋瓜子,乌黑头发在阳光下如此显眼。它并非是静止的,而是在小幅度地一闪一闪着。似乎她因为等得不耐烦了,而在那儿走来走去一样。再走近点,他望见她头部的动作实际比刚才他以为的要剧烈得多。他已能望见她换了发式。她的马尾辫在脑后比刚才更猛地跳动起来,闪起又落下,落下又闪起。他自己的身躯很快就在河堤顶端出现了。在打球打得满脸通红的那个家伙望见他的同时,他也一眼就望见了在河边空地上蹦来跳去的他们。

他还听见了他们笑嘻嘻的声音。

“你怎么才来啊?”小个子崔安叫道。空地不算平坦,他站在地势相对较低的那一端,这是陆长青刚才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原因。实际他跳得比薛见兰还要高。他得非常努力才能接住从对面飞来的羽毛球,奋勇蹦跳的样子如一个玩笑。

她回过头,望见了他。她的脸膛也是红扑扑的,在太阳光下闪着喜人光泽。又是那种甜甜的回眸一笑,随即又调转过去,紧接着她也笑出声来,清脆的响声在空气中荡漾,铺展到不远处的水面上,在那儿与粼粼波光相拥相依。她打了一个高球,小个子崔安蹦得老高也没有接到。落下时他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

“那么,你终于还是来啦。”她停下来,开始认真地盯着他。

“我们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崔安说。将捡起的球在左手里一掂一掂的,右手里的拍子在草尖上扫来扫去。“你再不来,我们可要散伙儿回家了。”

她站在那儿的身姿笔挺的,好像脚下的沙土地就如教室里的水泥地般坚硬。他已经离她很近了,可以看见她红扑扑的脸颊和白得耀眼的额头上细小的汗珠。她的下巴微微收回去,朝泛着细嫩光泽的咽喉处稍稍倾斜着。她的那处肌肤也水莹莹的,整个水莹莹的感觉沿着那小小的三角形的肌肤一直延伸到衣领深处。他的目光想一探究竟,却被他本人极力阻拦住。显然,她在等着他的回应。

“我有事耽误了。本来我可以早点来的,可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将我给扯住了。”

“那得是多大的事情啊?”崔安夸张地大叫。叫声比刚才更加响亮。一只鸟儿从他身后草丛里突然飞起,惊得他缩了一下脖子,回了一下头。然后他以更加响亮更为责备的语气说道:“再怎么重要的事情,和与这位漂亮姑娘来一场酣畅淋漓的羽毛球赛比,也是微不足道的。我听说,你们是约好了的。而我,则是一次幸运的偶遇。我到河边随便走走,远远看见一位大美人儿在这里孤独地走啊走的。于是我走近了,发现这个孤独的都有些伤心的大美人儿不正是我们班新来的薛见兰嘛。于是我就捡了个便宜,我就和这么漂亮的姑娘对垒起来了。”他脸上恰到好处的坏笑使他的话语巧妙地回旋于正经与玩笑,成熟与邪恶之间。他的双眼也一直没闲着,总是在陆长青稍稍绷着的脸上停留会儿以后,移到她的脸上。不,何止是移到她的脸上。看得出来,他也在克制自己。可他再怎么克制自己,再怎么掩饰放荡的目光,陆长青也已豁然发现,他火热的眼睛停留在她胸脯上的时间要远远长于停留在她脸上的时间。陆长青极不舒服。是一个人被侵犯了最至关重要的权利却又无可奈何不能有丝毫表示时的那种心境。唯有通过收敛笑容才能让那股难以表露的情绪稍稍释放些出来。因此当小个子崔安朝他挥着拍子示意,并且继续开心地叫道:“现在该你了。我已经陪美人玩够了,现在我物归原主,该你陪美人好好打一场了”时,他装作没有听见。他将稍稍偏向小个子那个方向的头转了过来。她也朝他挥挥拍子。“实际我已经累得不行,”她笑盈盈地说,似乎没看出他有点儿正在闹情绪,“你来吧,到这儿来,和他好好打上一场。”

“我看你们仍是意犹未尽的样子,我再看上一场又有何妨?”陆长青说。

她脸上神情根本未改,笑盈盈的嘴眼如凝固了似的动也不动。只是她的头颅在小范围地转动着,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朝右边掉转过去,在陆长青还没弄明白的时候,突然咯咯咯地笑开了。她抛出那只球时的动作太猛了,她将它抛得太高了。因此,她本来想给小个子崔安以突然一击的这一球实际上失败了。它偏离了方向,从高高的天空一直飞过杂草地的边缘,悄然无声地落进泛着白光的河水里。但小个子崔安也因为那意外一击而蹦得太高,落地时恰好踩到了一处凹坑边

缘。这次他真的跌倒了。于是装腔作势地捧着一只脚坐在那儿哎哟哎哟起来。

他们同时朝河边跑去。水波已卷起羽毛球,让它开始了另一种行程。单凭手臂他已经够不到它了。没有办法让它从意想不到的可能也并非情愿的旅程中返回。水边是高低不一凹凸不平的沙土地,他们的鞋子很快陷了进去,这使他们又丧失了用另一种方法将羽毛球拽回来的时机。等他们确信脚下是安全的,没有连人带土整个坍塌进河水里的危险,因此开始试着用羽毛球拍去捞取它的时候,就有些迟了。羽毛球拍的顶端固然能接触到它,但却没有办法压住它,将它拖回来。

在他打算脱鞋时她已经先脱了鞋,她的凉鞋已经很旧了,她的薄袜子看起来也不是新的,但是她的心情依然很好,她笑盈盈的样子始终未变,就是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在她的鞋子和袜子上多停留了会儿被她发现的时候,她也未改脸色。相反,她坦然的脸上突然多了某种很意味深长的东西。她的光脚离河水很近地踩进沙土地里,在身体准备朝河面上倾斜,握着拍子的那只手尽量朝羽毛球那儿伸去之际,很自然地将另一只手朝他伸过来。他握住了那只手。他望见她的双眸非常温柔地凝视着自己,而不是河水。在那温柔的闪光里,有另一种夹杂着信任,鼓励,安慰的成分。而她微微抿起的嘴角却又像在对他进行嗔责一样。

随即她的脸就完全转了过去,朝向波光粼粼的水面。她一点儿也不怕有将他也给拖进水里的危险,而将眼睛只专注地盯在那只在球拍顶端浮浮沉沉的羽毛球上。他将另一只手也加了上去,他用两只手紧紧拽住那一只手,暂时忘却了那种柔柔的温暖,却如抓住了某种坚硬之物。他双脚也深深踩进沙土地里,并且和她那一只脚有力地抵在了一起。从远处看,他们的样子如某座抽象派的现代雕塑。他好比一只造型独特弧度夸张的弓,而如果她那只手里拿着的羽毛球拍不是指向水面,而是顺着她的手臂斜斜地指向天空的话,则正如一支正待射出的箭。但是蓦地,僵硬的弓颤抖了一下。一股激动与紧张使他在继续绷紧的同时,也止不住地热血沸腾起来。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在她差不多斜伏在水面上的身躯之间,有另一小片白光闪烁着。那是在她衣领下系着的第一粒纽扣与第二粒纽扣之间。她吃力地伸展的身体使那道缝隙被崩开了,而缺口恰好与他的双眼处于同一高度。他清晰地望见了她的肉色胸衣,和胸衣也包裹不住的鼓胀而出的那一小部分胸脯。不知为什么,这使陆长青回想起了上午在街上时的那一幕,想起了那个双唇微突,鼻梁两侧长有恼人雀斑的姑娘对他的温柔一击。他似乎又真切地感觉到了那种饱满的肉感。他迅速地察觉到自己双手正紧紧抓住的那只手已变得再次柔软,比他以前想象的还要柔软,柔软得就像已失去了骨头一样,柔软得就如丝缎般将从他捏紧的掌心里一穿而过。他涨红的脸膛和额头上突然溢出的汗水不仅与这种担忧有关,也与她的再次回眸一笑有关。她是否捕捉到了他眼神里的躲躲闪闪?但不管怎样,她仍是笑盈盈的。她倾斜的身体慢慢回正了,丝缎般的手指连同同样柔若无骨的手臂朝他挨得越来越近,胳膊肘与整个小臂在他胸腹部轻轻触碰了一下,然后迅速离开了。他知道再那样抓住她的手已是不适当的,于是悄然放开了。

她已将羽毛球压在球拍下,将它拖到了岸边。现在她可以好好儿炫耀一番了。从她的神情上看,她似乎正打算那样做,但一时又不知道该用哪种方式好。她没有规规矩矩地蹲下身子,去将球捞起来,而是将手中的拍子反转了一圈,迅速地插到未必就情愿被拖到岸边的球下,然后,随着她那只手的飞速扬动,一阵细小的水花朝着陆长青迎面扑来。而被抛起来的球则飞得更高,也落得更远。它越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那样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们看的小个子崔安的头顶,落进一片格外茂盛的草丛里。

陆长青说不出崔安脸上到底是什么神情。他觉得他忽然间显得过于严肃了。那么,在刚才那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的时间里,他到底都看见了什么?难道他看见了自己火热的眼神吗?还是也窥见了她两粒纽扣之间如水波一样的闪闪亮光?毫无疑问,他是千真万确地看见了他是那样地将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拽在双手间的。对此,他竟然感到不舒服了吗?

“啊,我可要被这只球弄崩溃了。我再也不想找它了。反正我已经累了,你们谁想着再来一局,谁就负责去将它找出来吧。”她的高声叫嚷表明实际上她只是不愿再玩球而已。她在水边连续轻巧地跳动了几次,在与河面不相连的一处浅水坑里将沾满泥沙的双脚洗干净了。她坐着,将更显白皙的双脚翘起在水坑上空,上上下下地抖动了好一会儿,然后将揉皱的袜子拉平,打算穿上时突然意想不到地犹豫起来。

“我与你们可大不一样,你们的时间完全属于你们自己,而我呢,我呢,嗨,我的事情多着呢。我实在已经没有办法再和你们待在一起了,我得和你们说再见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听起来却像是一声短促的歌唱,没有穿袜子就将脚踏进凉鞋里。她走得那么匆忙,就似乎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给忘了。

小个子崔安在她走了以后脸色才慢慢缓和下来。陆长青也才明白,刚才他不是严肃,而是,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处于某种心惊肉跳的震撼里。陆长青也是打算离开的,是他留住了他,要他赔他在河滩上坐会儿。

“在我眼里,现在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小个子崔安说,满脸真诚羡慕的样子。

陆长青疑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他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像你刚才那样拽住她,拽住她,我宁愿拽一辈子,就是叫我在河边站一辈子,化作石雕,任凭风吹雨打,也在所不惜。”小个子话语里有着一股儿柔情蜜意,似乎薛见兰仍然在场,他是在真诚地拘谨地对着她说一样。不过如若她真的在场,估计他是不敢将那些话说出口的。“可是恰好在那个时候,我可笑地跌倒了。于是你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说完小个子瞟了他一眼,顺手从地上扯起一根草茎,躺倒在地以后,将草茎送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咬起来。

陆长青也躺下来,脑袋没有完全躺倒,他将十根手指交叉起来,枕在脑后。他所处的位置比小个子的要高点,因此现在他看不见小个子脸上的神情了,但是能看见他长着稀疏黄毛的整个头顶。那根草茎高高竖起,猛一看,像是那丛毛发间凭空冒出的一个另类。

“但是对我来说,刚才最动我心扉的,也是让我最难以忘怀的,却是她胸口间的那抹闪光。啊,哪才是世间最动人的风景。才是最美妙的春色。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看见了,如果没有,那就太可惜了。反正对我来说,真可说是一览无余啊。多么耀眼的光泽,多么丰富的肉感。你不过是将她的一只手握在了两手之间而已,而我呢,我呢……”他头顶稀疏黄发在草地上蹭着转动起来,侧转着昂起的头朝后面斜斜地望着陆长青,他没有等来陆长青的回应,于是又回复到刚才的躺姿。

陆长青装作在望着天空发呆,装作没有听见小个子崔安的话语。他淫荡的语调激起了他极度的反感,不过同时却也勾起了他的回忆。他不仅也开始一遍一遍地回想那耀眼的闪光和饱满的肉感,更主要的,他还回想起了她凝视着自己时的那种特殊的眼神。她的那种眼神,的确算是特殊的吗?他以前在她的双眼里,还真的一次也没有捕捉过吗?想起了她抿起的嘴角里此刻因为回想而显得更为真切的嗔责。

在反感气愤之余,他又由衷地感到轻松愉悦。他开始试着认真解决这个问题:如果小个子继续胡说八道,他是不是该抡起拳头,不由分说地照着那长着稀疏毛发的脑袋就砸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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