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时间,陆长青一个人待在这栋房子里。后来他竟然也不是太感觉孤单了。与那些朋友的来往密切了很多。每个星期总有几天他要和他们聚在一起,喝点小酒,回忆青春,或是共同将期待的目光投到儿孙辈身上。他似乎乐于享受眼下的自由了。与他关系密切的那几个人中的个别人,也开始拿他的自由来打趣他。当然,玩笑开得不愠不火,能调节气氛,又不至于会真地激怒他。他内心反感,表面却也极力装出无所谓样子,甚至呵呵笑着,迎合他的调侃。后来他就不是打趣他,而是拿他的自由,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更是他的孤独来说事儿了。说得很严肃很认真,同时也很热切很动情。而陆长青自己,对那个提议竟然没有反对,还真的认真考虑了会儿,然后带着理所当然的无奈,接受了下来。这是他的自愿,是突然孤独以后内心真正的需求,还是他已经捧出笑脸被调侃惯了,不好意思予以拒绝呢?反正,在潘义芳死后不到一年时间里,他曾有意接触过另一个女人。
她的情况与他相仿,与她携手的曾以为可以陪伴她终老的那个人也是死于一场意外。但是他的死却平静得多,没有多少戏剧色彩。他是在安静的睡梦中弃她而去的。晚上他还饱餐了一顿,喝了一小盅白酒,像往常那样看了会儿电视以后先上了床。她则看到半夜。黑暗中她听见了他匀称的呼吸。早上,却惊恐地发现他面色苍白,身体似乎已经僵硬了。这是他们的共同遭遇,但不是他们间的共同语言。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好像再一提及,灾难又会显身,撞到他们日渐柔弱的躯体上。他们见过极少几次面。第一次是在那个人的提议下。他提醒陆长青,他还远远没到来日无多的时候呢。这在某种程度上振奋了陆长青的精神。他愿意与她见面实际也是被他鼓舞了,是自己要向自己证明,他还并未随着潘义芳的死去而也在不动声色地缓缓死去。她比他年轻,在小小县城里,她的打扮真可算得上是时髦的。第一次相见,他们选择的是县城里一家很是偏僻的小吃店。毕竟都是那个岁数的人了,在这儿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他们实在再也找不到什么肯定遇不到熟人的更为合适的场所。按照朱日齐的编排,他们还假装是偶然相遇的。为什么他们还要如此矫揉造作?陆长青一眼惊艳于她的娇嫩。真的,就是娇嫩。在她这样的年龄,还能保持那样的容颜,真的让人忍不住啧啧称叹。那个人朱日齐大喊大叫着,招呼像是碰巧走进来的吴佩冉。他让她坐到里面那个位置,好像怕她会开溜一样。
他们点了好些烧烤和不同口味的三杯奶茶。不是朱日齐夸张的话语引来关注的目光,而是他们的年岁吸引了注意。不过,在那些不时朝他们投来一瞥的脸庞中,他们还真没有发现有哪一张面孔是认识的。似乎也正是这一点,最终促成了朱日齐的离开,似乎那时,他认为,他巧妙地安排相遇的两个人已经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了。他将空间完全让给了他们,他离去时的做派,就好像他陆长青与她是初次与异性接触的年轻人。
那一次他们并没有多聊些什么,不过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东拉西扯。他频频看向她的脸孔,在弄得她明显不自在和不安起来以后,刻意控制住双眼,不再让目光落在她与年岁很不相符的白皙脸孔上。他们没有介绍彼此的家庭情况。对他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极大关心的朱日齐已提前向对方做了说明。他告诉她他有一个出色的儿子,已经结婚,儿媳妇美琪也是一个极其出色的人。告诉他的则是,她仅有一个女儿,就待在她身边,已经结婚,可在做母亲的身边,仍是个孩子。
他们说的无非就是小吃店里的环境以及奶茶和烧烤的味道,等等,还好,他们都不是挑剔的人,对眼前的一切都是满意的。
第二次见面是在她家里。朱日齐让陆长青转交一份资料给她,他拍着脑袋,装作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实际谁不知道那当然只是一个借口,是为了继续撮合他们而耍的小小花招呢?但既然陆长青自己也并不排斥再次看见她,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去戳穿他了。
他捏着那个信封,轻飘飘的装着两张纸的或是干脆什么也没装的信封,敲开了她位于县城西南角那个小区五楼的房子。
开门的是个年轻姑娘,与她长得极像。她的莞尔一笑多少缓解了他的紧张与尴尬。奇怪,他竟然会感到紧张与尴尬。而在刚才一路走来的时候,他是明确地察觉自我心里一片坦然的。他将自己心脏的猛烈跳动归因于在走了两三公里以后,又径直从一楼爬到了五楼。他做出气喘吁吁的样子,好将紧张与尴尬遮掩起来。可实际上,年轻姑娘可能压根就没注意到他。她的目光仅在他有点儿涨红的脸上扫了扫,就移到了他的脚下。陆长青不明就里,继续往前走。但很快就意识到了,他忘做了一件事情。
她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双拖鞋。
做母亲的没有出来,显然她在家里,要不然做女儿的没有任何理由将他留下来。他按照她的手势,在沙发上坐下来。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家客厅里的那种儿氛围和那些小摆设。只有家里有女主人,才能让狭小逼仄的客厅显出此刻他一下子就能感受到的温馨和愉悦。像潘义芳在世时他自己家的客厅那样。岂止又只是客厅。她在世时,他的那个家里,有哪一个角落他感受不到温暖和温馨呢。现在,当身处这个完全陌生也完全属于别人所有的空间时,他才发现,他已经有些淡忘她了。当他开始这样想着她的时候,却竟然是在另一个他们以前从没有打过交道的女人家里。天知道,他到底怀抱怎样的意图。
墙上的图画表明做女儿的是个高雅艺术爱好者而不是肤浅的追星族。装帧精美的画框里分别是帅气的钢琴王子和气质出众的小提琴皇后。如果他猜测得没错,在几帧精美的装饰画之间错落有致地挂着的那几幅刺绣则一定出于做母亲的手。因为那天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对他说了,她将那当做自己唯一的爱好。他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凑到刺绣边儿上去看。他凝神注视的样子已将自己的赞赏与钦佩完全表露了出来。做女儿的在他旁边站着,时间久了,一开始的从容与镇定慢慢转变成了小小的不安和隐隐浮现的手足无措。甚至于,她也开始有了些微的紧张与尴尬。她眼珠子朝沙发后的那扇房门望去,嘴里在找话与他说着。
“我们已经知道你要来的。”
“是吗?”
“他已经打来了电话。他说让你带一份资料给她。”
“是的。”陆长青说,拿起刚才随手放到一边的那只轻飘飘的信封,朝她晃晃。
“是她的退休证明。本来他应该自己送来。可是他说他忙。他说你恰好顺路。”
顺路?他对她们也用了这个字眼?她犹豫了一下才将信封接过去,又犹豫了一下才将信封打开来。真的有一张纸被抽了出来。好像是为了向他证明什么一样。他有点眼巴巴地看着她的动作,望见她将那张纸再折起来时脸上突然浮现出哀怨神情。
“她竟然,已经退休了。”
“真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啊。我们谁又不是如此?”他坐在沙发上,将身子往上挺了挺,由衷地感慨。就在刚刚,他还完全不知道她已到了退休年龄。
“可实际上她还年轻着呢。在我眼里,她还远远没到说老的时候。”做女儿的往前走了一步,好像打算在他旁边坐下来,他也做出了往门那边挪挪的动作,但是她在沙发前停顿下来。弯腰将信封放到那张小小的擦得一尘不染的茶几上,又退回到刚才的位置上。“那么你呢?”
“我?”
“已经退休了吗?”
“还没有退休。没有正式退休。可我已经不再上班了。”
她张嘴笑笑,好像想说句什么。他猜测那可能也是拿他取笑的话,就像他那些老伙伴们数年来一直那样取笑他一样。可是显然是初次见面和年龄上的差异束缚了她,使她没有将已到嘴边的话语给轻松吐出来。他们谈起了其他事情。她在一家服装厂工作,拿的是计件工资。她总是干得比别人又快又好。是的,这意味着她挣得比别人也要多,可是她并不满足于那个。他可以想象得出来,一个车间的女人,干活的时候不停歇地嚷嚷着是副什么情景。她毫不掩饰自己有些厌烦那个地方了。如果不是暂时还没有找到更合适的事情,她早就已经拍拍屁股走人了。后来她忍不住还是将取笑他的话给说了出来。她拿他的闲适与自己的忙碌对比,像老朋友那样带着真正的笑讥讽他的无所事事和优裕回报。陆长青蓦地意识到,实际自己是完全没有必要到这儿来的。刚才的紧张与尴尬更是来得毫无道理。很出乎意料地,他是在与做女儿的刚说了几句话以后就突然地彻底地放轻松了,他甚至打算将双脚从拖鞋里抽出来,盘到沙发上呢。
他仍然不能肯定她在家还是不在家。如果在家,这么长时间都不出来意味着什么?既然他自己也已经蓦然醒悟,那么是不是现在应该对做女儿的说声再见,大大方方地离开了?可是他觉得有些话最好还是和年轻的姑娘谈谈。他从她的目光中判断她是在家里的。她在与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总是朝他身后半掩的门扫去。他也听见了卧室里传来细小声响。
他对她说了中学里的情况,他想要她明白,像他这样年龄的人,从教学岗位上提前退下来是利大于弊的好事。为年轻人着想,为了更具活力更具激情的青年教师可以将最新的真知灼见及时传递到如饥似渴的那些个聪慧头脑里,他及时退下来实在是明智之举。他承认自己的脑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如果他固执己见,仍坚守在三尺讲台前,怕是会误了那些孩子的。如今这可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啊。他对她解释这个时明显看出她不是很明白,于是也就没有对那个话题进行发挥,跟她好好解释解释,他所说的这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看得出来,他的解释可能既是白费口舌,而且还很有可能招来卖弄寒酸之嫌。在说那句话时他只伸出右手食指,戳了戳自己太阳穴位置。
他毫不隐晦对自我功绩的表扬。他做出功绩主要是在过去那几十年里,他的学生中已有许多出人头地者,始终是他心头的骄傲。他举了几个例子,提了几个人的名字。不能提更多人了。提更多的人,他怕她会受不了。他非常想与她谈谈儿子陆有为的事情。谈谈他小时候的聪慧和现在的事业。可是她压根就没有询问他他的家庭情况,就好像她对他已了如指掌或根本就不屑做进一步的了解一样。
她的确是在家里。卧室门框下挂着的风铃发出响声,结束了他们的谈话。她出来了,一半身体跨到了客厅里一半身体停留在门框内。他意想不到的是,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我已经尽力了,”做母亲的说,“可是小家伙就是睡不着。”
她对着他温和地笑笑,没有说让你久等了之类的客套话。那样的笑,似乎他们之间已取得了默契。似乎除了上次的短暂接触,他们还有更为长久的交往。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哄孩子。”陆长青说,语调中表达出真诚的惶恐。除了真诚的惶恐之外,当得知在自己正说着风起云涌的这个时代的时候,她是一边压低着声音哄着孩子一边竖起耳朵倾听着,还有点生气。她朝他投来的嗔责的目光更加深了他的不高兴。
“也不是,”她嘴里说的却是,“是欢欢太兴奋了,她本来就不想睡的。听见你们说话的声音就更躺不住了。”
欢欢睁大着眼睛笑眯眯地朝他望着,脸颊的潮红表明她既是疲倦的又是兴奋的。她还没到开口说话的时候,两只乌黑好奇的眼珠子瞪得滚圆滚圆的,眨也不眨地朝他睁着。做外婆的似乎没留意到她的专注,仍一再用双手将她朝上轻轻托起。风铃发出清脆响声。她上下晃动,咧嘴无声地笑着。
他也随着年轻姑娘朝欢欢走过去。在那样天真无邪的笑容面前,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如果他赖在沙发上不动,将不仅仅是对童真的藐视,也将是对两个成年女性的侮辱。他非常注意,没让身体触碰到两个成年女性中的任何一位。在年轻姑娘突然在他面前张开双臂的时候,还像是被吓着了似地急忙往旁边躲了一下。他的慌张和急剧的动作没被两个成年女性看到,却惹得欢欢呵呵笑出声来。
她没理睬妈妈,在外婆怀里挣着,朝陆长青这边倾斜过来。
“没想到,她还认准了你呢。”
他不能分辨她话语中的语气。不能肯定其中是否有调侃意味。但是她的眼神却又在清楚无误地表示,她已经拥有了支配他的权力。她此时的形象和那天初见时大相径庭,她是圆滑的而不是淳朴的,她的语言和眼神根本就不能很好地对应起来。他可不喜欢那个,不喜欢言不由衷和心口不一。可是你又能要求一个已经退休的女人怎样表现呢?你对她又有何求?
欢欢傻呆呆地盯着他的脑袋。两个成年女性紧紧围住他,毫无顾忌地将身体的某个部位贴到他不得不朝外张开的双肘上。四只手臂张开着,挥舞着,就在他肩胛上方,虽然没碰到他的头发,却让他的头发时而会随着猛烈夸张的动作飘扬起来。他能清晰感知那一下一下飘动所带来的些微凉意。他的注意力慢慢转移到了毛发丛生的头顶上而不是面前孩子那天真无邪的脸庞上。这让他觉得好笑。
“她看见生人就躲的,可现在,你抱着她,却这么乖。”年轻姑娘说,伸出手,越过他的肩膀,在欢欢嘴角擦了擦。实际开心地咯吱咯吱笑着的欢欢并没有口水流出来。
做外婆的站在他的侧前方,默不做声地望着他。那样的神情,似乎他已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这让他更为反感,也让他更为感到好笑。进户门那儿有一扇穿衣镜,镜脚前有一双粉红色的皮凉鞋。镜子倾斜的角度恰好能将他们完整摄入进去。隔着那么远,陆长青也望见了自我嘴角忍不住浮出的不屑和冷冷的笑。孩子安静地坐在他的臂弯里,小小背影更映衬出他们三个的高大。两个成年女性将他围在中间,不知分寸地贴紧着他,在让小孩子发出响亮的笑的时候却让他越来越感到窘迫不安。难道她们就发现不了那个吗?她们不像是母女,倒像是姐妹。再看仔细点,会发现做外婆的脸部皮肤其实比做女儿的更为光滑娇嫩。他花白的头发和多少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越来越让镜子里的自己成了一个笑柄。当然,那仅仅是针对他突然醒悟的自觉的心灵而言的。后来他似乎忘掉了身边的真实环境,而短暂地掉入了某个虚幻空间里。镜子成了一扇低矮的门,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他自己也还在那扇门里,脸上的不屑和冷冷的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整张脸上转而洋溢着喜悦。他仍抱着孩子。他(她)的小手伸过来,在他花白头发上乱抓着。响亮的呵呵笑声遮住了潘义芳和美琪的笑声。她们分别站在他的两侧,神情温和,姿态优雅。他能看出在她们全身上下闪闪烁烁的快乐和幸福。显然,她们自己也在感知着那个。她们比真实在他身边时要更为活泼。她们逗弄着小宝宝,非要哄得他(她)呵呵大笑才行。她们既看着镜子里的他又时时朝镜子外的他望着,当望着镜子里的他时,她们脸上全是赞赏的笑,而当她们将目光掉转过来,朝向镜子外面,则立即就变成了讥诮的和不满的。
陆长青沉湎于那样的想象中,好大会儿将身边那两个真实的成年女性给忘到了九霄云外,也几乎忘了怀里的欢欢,只是习惯性地端着双臂,任她的小手在自己头顶和下巴上抓挠着,任她有时突然捏紧拳头,像拨起野草那样拼命朝上拽起,她开心地松开的掌间,有时就真的会出现他的断发。但是他感觉不到疼痛。那个时候,他如同突然昏厥失去了知觉一般。他也没有发现,她的小脸突然间涨红了,乐呵呵的眉目转瞬罩上了阴云。眉目越皱越挤到一起,嘴角越撇越朝耳根边扬去。无可避免地,她要哭出声来了。
无论是做外婆的还是做妈妈的,几乎同时飞速朝他靠拢过去,似乎是要阻止某桩灾难的发生或是将他从已经发生的灾难中拯救出来。不,不是将他,而是将她,小宝宝。毫无疑问,灾难实际还是发生了。她们的目光已清楚无误毫不含蓄地表明,她们根本不在乎他的。他从恍恍惚惚中醒悟过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并非毫无过错,至少,他一点儿也没有预见性。他尴尬地呆立原地,望着年轻的妈妈粗野地剥下欢欢的裤子。
镜子只是镜子,永远不可能变身为真正的门。他再不能望见刚才那狭小而温暖的空间了。那个他最爱的女人一定是躲了起来,像以往某些时候那样偷偷地嘲讽地朝他看着。而他望过去,只看见镜子里有自己木呆呆的脸,和她粉嫩光滑,比女儿还少皱纹的脸。趁着女儿低头的间隙,她大胆地目不转睛地朝他望着。她在怪罪他吗?一开始他以为是。她微抿的嘴唇也含有一丝讥讽的笑。但那不是适当的笑,而是为了表示亲昵而没有分寸的低劣的笑。他恍然意识到,她又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表示其实她已经拥有支配他的权利。
唉,算了吧!天知道他怎么糊里糊涂地就闯到这地方来了。他对着她笑了笑,带着真诚抱歉的成分。她愚蠢的脑袋肯定不能发现他笑容背后的真实涵义。可是他又不能真地开口说出来。如果允许他开口说出来的话,他带着真诚的歉意微笑着说出来的话将是这样的:啊,真是对不住,在我眼里,一场闹剧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对你我来说,均属万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