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一天下午,他随她去了她家。她没有邀请他。他陪着她走出校门,很自然地两个人就朝她家的方向走去。那是一节被开恩允许他们上的体育课,而且恩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竟然允许他们将一整节课用来自由活动。考前的紧张在操场上得到了尽情的宣泄。小个子崔安的身影是其中最为活跃的,他怪模怪样的吼叫也是其中最为响亮的。有一群人将他围在了中间。他笨拙地展示着自以为是的带球技巧,靠着那响彻整个校园的怪吼怪叫震慑住他们,而不能凭着实际上他也并没有的过人技艺来突破重围。好像也只有他一个人留意到了薛见兰和陆长青的先后离去。他并不怎么专注的眼珠子在嘴巴张大着发出怪吼的同时,总是朝向其实不必朝向的位置。薛见兰一开始与几个女生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她们说着什么,脸上都挂着难得的持久的微笑。后来她一个人先站起来,很明显她是疲倦了,她将刚才用来垫坐着的书放回随身背着的书包里,缓步朝学校大门走去。出了校门她习惯性地回头望望,赫然发现他正跟在后面。他没有当时就朝她靠拢过去。他们彼此会心地一笑。他仍跟随在她身后两三米远的地方,但是一旦走在了河堤上,他立即靠拢过来,差不多与她肩并着肩了。
他们间的爱情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据此可以窥测出来。班上那些年轻人已多多少少知道了他们关系的与众不同,私下里已习惯性地将他们绑到一起。但是他们的关系又远还没到可以公之于世的程度。那不是一个开明的时代,他们毫不掺假的炙烈情感一旦公开出来,只会引来校方的惊慌失措和极力阻挠。对他们自己来说,实际却并不存在爱情已进展到了什么程度的问题。照他们自己的感悟与理解,自一开始,他们间的爱情就是那样的,现在,相识两个月以后,还仍然是那样的。未曾增加一分,也未曾减少一毫。说增加了就是对他们初见时的钟情与喜悦的蔑视,说减少了就是对他们间自那时开始一直保有的高度默契的看不起。不过随着时间的进展,他们开始认真考虑必须面对的那些问题倒也是真的。这表明在永恒的爱情面前,时间的河流也是毫不留情地照常流淌着。
以他们的实力,是会很快走出县城的。他一直以来就是老师们眼中闪着希望之光的优秀种子。她刚来的时候,有人怀疑过她。而现在,大家已经看见,闪着最耀眼的希望之光的,已不是他一个了,而是他们两个。他们的实力可以保证数月以后,共同来到某座陌生城市里。如果适合的话,他们可以携手一起来。就算不适合,顾忌到年龄因素,在暂时还不便于公开他们的爱情的情况下,他们也是可以在短暂的分离以后,又欣喜地在那某座城市里重逢的。
那么,他们该选择哪座城市?哪个方向?南方还是北方?中华大地往往这个时候最显辽阔。声名贯耳的城市分布在这辽阔大地的各个地方,让人向往,目不暇接,和产生顾此失彼的遗珠之憾。南方毒辣的阳光使他们对北方的冰天雪地生发出美好的联想,而更南方的海滩美景却又在另一个时候吸引了他们全部的关注。不过暂时,他们还什么决定也没有做出,暂时他们还只是想想而已。真正的决定得在数月以后待他们共同做出。
他看出她明显困倦了。他让她走在靠近河流的那一侧。有着金色光线的傍晚已被推迟了,而现在,阳光炙烈得宛如正午时分。辛苦的农人不停歇地永在河堤左侧田野上忙碌着。水稻田里绿油油的稻株儿生长得正旺。此时悠闲地在田埂上吃着草的耕牛,数月后将被无情地鞭打着,在收割后光秃秃的田野上,在比此时更加毒辣的阳光下,疲命奔跑。他恍若哲人般的眼光可是看透了这一切的。那么,耕牛自己看没看透呢?或许它自己也是看透了的。只是对未来的悲观不影响它此时的淡然而已。果若如此,那将是比他所拥有的更大的智慧。
阳光促使她眯缝起眼睛,增强了她的困倦感的同时,也增强了她女性的魅力。陆长青有一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感觉。他越来越多地将她看成一个女人了,而不是一个女孩。尽管他们间的爱情还没到已改变了她身体属性的地步。不,他们间的爱情是纯洁的,神圣的,没有谁敢去破坏掉那股儿满溢在他们心里的纯洁感和神圣感。不论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都明白,如果那种纯洁感和神圣感被破坏掉,他们间的爱情将必死无疑。他们甚至很少接吻,除了电影院里那次之外,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几次。而且仍还是蜻蜓点水式的。两个人都控制着嘴唇与舌头,没有像这个年龄段的情侣通常所做的那样,肆无忌惮地深入下去。倒是常常牵手,那种十指相扣的感觉已让他们体验到莫大的满足。常常是午后,也常常是晴好的傍晚,他们避开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专挑人迹罕至的小道忙中偷闲地走上一遭。偶尔有过深情的拥抱,那必须是在确定四处无人的僻静所在。他们互相搂住,通常还搂得不是很紧,仍然还能保持顺畅的呼吸,但是自我的心脏因为感知和应和着另一个心脏而跳动得更为猛烈起来。每当那时,陆长青所瞻望到的未来,也是最美好的。
“你看上去非常疲乏。”
“是吗?”
“你应该注意劳逸结合,过分的用功可能不会起好的作用,反而会拖垮你的。”
“不是。没有你想像得那么严重。我仅仅只是,有点儿累而已。”
为了证明自己只是有点儿累,而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困乏和疲倦,经过那片柳树林时,她带头跑了下去。他们双双仰起头来,好不容易才在更为繁茂的枝叶间找到了那个鸟巢。嫩绿枝叶已全部变成了深绿色。除了那个隐藏得越来越深的鸟巢,还有几只鸟儿在跳跃着,有些他们能窥见它们的小小身躯,有些则始终只闻其声,不见其形。鸟巢里没有传来鸣叫,但也并非安静无声,偶尔,在那一片热闹的合奏声中,那儿也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他按自己的建筑科学增加上去的那些细碎枝叶早已枯死变黄,伴着细微声响,他们能看见细碎枝叶在微微抖动。
不是考虑到她的疲倦,陆长青肯定会再显身手,爬到树上去。他要一探究竟。他们不知道一只雏鸟儿得要多长时间才能长出丰满羽翼。被他们用那种灵机一动的巧妙办法给安全地放置上去的那只鸟儿,如今已变成了什么模样?和他们此时的猜测和想象相符吗?她极力掩饰却再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困倦使陆长青明白尽快陪她回家才是当前的第一要务。
她的家在前面河流转弯后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他已经有幸望见过一次那个小小村落。却还不曾有深入其中的荣幸。她也对他说起过那个小小村落,说起村前河道堤岸两侧开阔的荒草地和枯水季节柔软舒适的沙滩,说起村里的大树和很有些年头的古老建筑。她自豪的语气,好像那个小小村落是个世外桃源。
还在很远的地方,他就望见了堤岸两侧开阔的荒草地。那是一眼可以看出的纯粹野生的草地,没有一点人工痕迹。河道在这儿突然变得非常开阔,而水面相反却似乎在收缩变窄。一湾细流在河道转弯处改变了方向,已不是在紧靠堤岸的地方,而是在远远的野草地中间闪光发亮。有不知名的花朵开放在不同的区域。一群羊在河道那一侧的草地上低头散漫地走着,似乎有些花朵也被它们给扯下并吞进了肚子里。他不怎么喜欢它们。不是因为它们不懂得欣赏自然之美,不知道在取食时有所取舍,也不是因为它们贪婪的吃相很难看。实际上与它们的散漫正相匹配,它们的吃相可说是非常斯文的,抬头低头间那股子不慌不忙的气概可能连某些人也自叹不如。让他不喜欢的是它们身上那脏兮兮的毛发。本来白色的毛发到处沾染着褐色或黑色的东西。他猜想有泥土,这是肯定的,或许更多的还是它们自己的粪便吧。是粪便使它们本来挺好看的毛发令人恶心地缠绕到一起,并结成一个个小串串拖在身子下面。在远处刚看见它们时的那点儿诗情画意又硬生生地被它们自己给摧毁了。
他也不喜欢那个人。那个老头。或者干脆说吧,那个羊倌。毫无疑问羊是归他指挥的。他手里捏着的那一截长棍子就是他权力的证明。是他的权杖。他的脸容让陆长青辨别不出年岁。他顺着地势头上脚下地躺在河堤侧面,一丛茂密野草几乎将他完全遮没了。他扭过来的脸庞上那两束目光与归他指挥的羊倒极其相似,同样的散漫,悠闲,但与后者的不慌不忙比,他的目光里多了没有礼貌的好奇和不知分寸的打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彼此交换了位置。现在是他走在河堤靠近河水的这一侧。看见羊群后,她的身体小幅度地朝他这个方向靠拢了些。她困倦的目光在羊群间扫视了会儿,好像在数羊只的数量。他可以肯定,她没有看见那个显然是他们村里人的羊倌。自然也没有看见一端握于他手里一端沉于草丛里的权杖。
她的家在村落最外头。他早已推想得出来,她家肯定是不富裕的。但是眼前之所见,房屋的破败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推想,让他感觉到了一点微小的意外。它与其他房子隔得很开。门前一棵高大樟树将阳光托住,一大片浓荫完全遮盖在门前光秃秃的空地上。没人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不过从某些迹象看,是刚刚有人在这儿忙碌过的。
不论陆长青还是薛见兰,他们都还没有向彼此介绍过自己的家庭成员情况。这是成熟还是稚嫩的表现?或许在我们眼里,这恰是两个仍然算是孩子的人自诩成熟的爱情其实仍然稚嫩的证明。而对他们自己来说,却恰也是这一点,更能深刻地说明他们间的爱情是成熟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爱情,当然只可能是他们两个人间的爱情。他们各自的家人,虽然肯定也要以各自应有的方式参与其中,但是必须带着欣然接受的关注态度。是他们间恒久的爱情之光将永远照耀在他们所有人幸福的脸庞上,而不是相反。
陆长青有一个小小发现。他清晰地看见迈进屋子大门以后,薛见兰脸上的困倦竟然一下子全部消失了,好像她已经得到了休息,恢复了过来。
他一眼看见了坐在厅堂后面的那个妇女,树荫早已使他适应了暗淡光线。他刚跨进大门,就清晰地望见她在一张矮椅子上坐着。她头低得很低。他不怎么看得见她的脸,但能望见她整洁的额头上,头发整齐地被一根黑色发夹朝后压去。她头发是灰白色的,这又是让他意想不到之处。他原来以为她的母亲应该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年轻呢。她肯定感觉到了他们进门的步伐,也肯定感知到了朝自己贴得越来越近的身影,不过她没有抬起头,如他怀着突然而至的忐忑所以为的那样。而是在过了会儿,在薛见兰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时候,蓦地抬起头来。
“我就说了嘛,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一个人回来了呢。你将谁带回家啦?”
“陆长青。我对你说过,坐在我后排那个同学。”
“你好。”她的微笑极具魅力。不仅仅在于那种母性的慈祥,还在于雍容的气度。她灰白的头发与满脸的皱纹倒也匹配。丝毫没有影响她从容自如的整体气质。从被旧发夹箍住的灰白头发和细密皱纹间散发出来的,是对她身边的一切可以被看见的满足和可以被感染到的浓浓的爱意。陆长青忐忑的心一下子就完全放轻松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老太婆,而且相信,在今后长久的交往中,他们彼此间的交流将不会存在任何障碍的。
“欢迎。见兰已经多次对我说起过你。说得次数多了,我都有些想亲眼见见你了。”她的笑容仍是那么和蔼可亲而又自然,就好像她语言里的期望早已经实现了一样。“你们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课程结束了?”
“才没有呢。”从进门以后就安静地站在一边的薛见兰说。她靠得离母亲很近,而离他很远。他注意到了这样的细节,自村庄在望以后,她就刻意与他拉开了距离。在一前一后迈进这同一间厅堂以后,她就没有到他身边来过。她差不多是倚靠在母亲座椅矮小的靠背上。她的背后是一张做工粗糙的老式方木桌。这是不是意味着,此前她也是以一种很平常的语气在母亲面前提起他的?暂时她还什么也没有说出?
“我们被意外恩赐了一整节的体育课。更让我们喜出望外的是,竟然被允许自由活动呢。我们现在这样,是不是也可以算自由活动的一种方式?”陆长青说,为自己的机智俏皮而开心地笑出声来。
他一直没看清她到底在干什么。不,他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在缝补。可是他一直没看清她缝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衣物。在一间通常没有其他什么东西可以注意的陌生房子里,一个初来乍到者往往是会非要倔强地将注意力投射到那样的细节上的。
薛见兰朝母亲双手望着,突然母女两个同时呵呵笑了。做母亲的抬起脑袋,举起右手两根手指,更加开心地笑着对陆长青解释:“看来我是真的老了。线都已经用完了,我却还在像真的一样缝啊缝的。”
那是一件质地很硬的衬衣。显然是男式的。她刚才在缝补的是一边的整条袖子。说真的,他刚才还一直琢磨着那是不是一条裤腿呢。她不打算去找线了。她小心地将闪亮的细针别到没缝好的衣袖上。开始专心地朝陆长青打量。
“我忘了问,你要喝点儿水吗?”是薛见兰而不是做母亲的问。现在她的脑袋在做母亲的肩膀之上往后退缩了许多。是不是因此,他觉得她的脸上比刚才多了份柔情蜜意呢?
“我不要喝的。”他说,专注地望着她会儿。然后像是蓦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加了两个字。“谢谢。”
“你刚和他们打了一场篮球。喝点水,对你没有坏处的。”
她的背影消失在一扇门后。在这样的房子里,只有那些幽暗角落才能吸引人的注意,因为看得见的角落里实在没有值得一看的东西。只有墙壁,屋顶以及虚掩的门遮拢着的那些虚虚实实的阴影后面,才让人想象有什么可能让人乐于一见的东西存在。她迟迟没有从那扇门后出来,他当然不好意思直接进去看她,他还没有那个胆量,或说,就算他已经拥有不经允许就越过门槛亲密地走到她身边的权力,他觉得暂且也还是低调行事的好。他听见了她不停地打开柜门和玻璃或陶瓷器皿碰击的声音。
“她在为你准备杯子。”做母亲的说,伸头朝那间屋子深处望去,显然,她没有看见她。“很少有人到我们家来。所以,你算是很尊贵的客人。”说着她真诚地对着他一笑。然后她又朝前够过头去,她似乎望见了薛见兰,她张着嘴巴,好像要喊出一声什么的样子,但是她没有喊,相反却带着一股儿调皮滑稽的神情慢慢儿退缩回来,转而轻声对陆长青说:“她在我面前,已说起过你很多次了。”
是不是做女儿的不耐烦的寻找让做母亲的心虚了,他在做母亲的脸上除了看见那股儿显露着开朗乐观的调皮滑稽之外,还捕捉到了一丝愧疚般的无奈。
他还注意到了做母亲的说法,这是她第二次说起那同一句话,这样的话语对他陆长青而言,是有深刻含义和悠远蕴味的。那么,对这个老太太,又是怎样的?她也知道其中的意涵吗?她是有意那样说的还是随便说说的?
实际他真的非常想搞明白这一切。立即。她的笑脸早已鼓励着他,使他觉得自己将问出的那些话是适合的和得体的。但是他又非常担心那样的问话会让自己丧失掉或许是赢得她欢迎的礼貌感和分寸感。是吗?那么她都是怎么提起我的?他可以直接这样问吗?
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薛见兰从那间屋子里出来了,脸上带着的微笑让陆长青觉得将刚才柜门打开又关上,玻璃或陶瓷器皿不停地相互撞击的声音理解为她已经不耐烦了不高兴了是不恰当的。实际她开心得很,至少在他看来,自他来到这间屋子以后,她就欢乐未改。
“我想为你加点儿茶叶,可是我找不到那一小盒茶叶到底放在了哪儿。”她笑眯眯地说。她用双手捧着一个大大的带柄的玻璃杯子,一大杯清清的冒着热气的水上,漂浮着几朵小小的花儿。“我为你加了几朵野菊花,你喝得惯吗?”
“我想我会喜欢这种味道的。”他本来想来上一两句俏皮的话,比如说,喝不惯还能怎样呢?或是,喝不惯我可以将就的。母女两个单纯的笑脸使他觉得这种多少带有冒险性质的俏皮话还是不说的好。
“那可是好东西。”做母亲的说,“我就常喝那个。我喜欢那股儿淡淡的清香。反而喝不惯茶叶了。你试一口看看。”她专注地望着他,自己伸出舌头,在上下嘴唇上舔了舔。
清清开水已很明显地呈现出淡黄色彩,比他自己常喝的绿茶颜色要淡很多。刚才还呈花蕾状的野菊花已将花瓣完全展开,静止不动地漂浮在杯面上。他凭感觉认为它一定是不好喝的。等杯子离近了,那股儿气味更加深了他的猜想。但是他不得不抿了一小口,尽管实际上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口渴。开水的滚烫减弱了他不习惯的那股儿气味。的确有淡淡的清香,正如此刻正颔首凝望着他,等待着他评说的老太婆刚才所说的那样,不过在那股儿清香之外,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不错。”他说,将大得有些离谱的杯子放到桌子上。直到这时才在摆在桌子边的那条长凳子上坐下来,“正如您所说,有一股很好闻的清香,淡淡的,闻起来让人很舒服。”
“我就说了嘛。”做母亲的兴奋起来,欣然朝他扭过身来。这样她就完全站在了做母亲的身后。如果对隔在他们中间的这个人视而不见的话,他们又是可以像刚才在外面那样深情地对视着的。就算不能对一个做母亲的人视而不见,他也可以巧妙地将自己火热的幸福的目光遮掩在平平淡淡的神情之下。而躲在母亲身后,高昂笔挺的身躯高耸在母亲花白头发之上的她,则可以毫无顾忌地将同样火热的幸福的目光朝他投射过来。他们间的爱早已就是默契的和相互的,只要一方的眼神里带上那股儿深情,就会将另一方同等的深情从心灵深处给牵引到貌似淡然的目光之下。他望见她带着那股儿神情朝自己注视了一小会儿,然后将目光低下去,转而专注地打量起做母亲的灰白头发来。不过既然有了那虽短暂却几乎不受影响的对视,他已感满足。
“如果到了秋天,你还有时间过来,你会看见整条河堤内外,遍地都是这种黄色的小花。再怎么摘也摘不完的。那个时候,我可就是有的忙了。”做母亲的开心地说,被微笑挤得越来越小的眼珠子既是在回顾已经过往的那许多个秋天,又似乎已望见了这个秋天一样。
那么,还有没有别的野花呢?除了野菊花之外,她们会不会还顺带采些别的野花回家呢?他意识到了这些个问题。他知道有了这些问题的存在,至少,他和做母亲的之间不会出现让人尴尬的冷场了。除了一开始的那点儿微小意外,现在他对这座房子也已经习惯了。除了简陋之外,他并不觉得它有多么得寒碜与破败。相反,没铺水泥的地面和石灰层已斑驳的墙面却给了他一种新的难得的诗情画意。他一边认真倾听着做母亲的话语,一边伸出一只鞋的鞋尖在返潮很厉害的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来来回回地轻轻划动着,将湿得发黑的地面给划出了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痕迹来。
蓦地,他又想起了还有这么一个问题:那么,此刻河堤内外正开着的那种野花叫什么名字呢?难道羊真的也爱吃吗?还是这种动物不懂得挑拣,在羊倌不负责任的看管下,错误地将它们给吃下去了?他想既然她们住在这儿,即便自己不放养那不养也罢的肮脏牲口,至少对它们的习性总也是有所了解的吧。
但是一个人的出现使他这么多的问题再没有问出的必要。他再也不用担心他们间会出现让人尴尬的冷场了。
他仍然判断不出他的年龄。按理说,现在他是站着的,而且正端端正正地像个小学生那样站在厅堂门口。陆长青应该很好判断出他的年龄才对。可是恰恰是那样一副毕恭毕挺的站姿,让陆长青彻底失去了做出判断的把握。他的头发比刚才躺在草地上时看上去的要更长,也比那时显得更乱。如果陆长青可以肯定,归他指挥的那群羊毛发缠结在一起是因为掺和了它们自己的粪便的话,他就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的头发也像那样缠结在一起是因为什么了。他缠结下垂的头发是那样引人注目,一眼就将他与所有其他人区分了开来。他脸膛的黝黑也不纯粹是因为光线的影响,而是蒙上的污垢在起着作用。
他站在门口的姿势是刻意的端端正正,但是脸上的忐忑却是自然而然的,甚至可说是纯真的。
“羊。”他说,声音有些小,如果不是自他出现以后他们就终止了谈话,陆长青肯定会听不见的。
“嗯?”做母亲的愣了一下,专注地望着站着门口的那个人的脸。或许是受他的忐忑与纯真的影响,她没有过多地将焦虑显露出来。“羊,怎么了?”
“羊,少了。”他说,将手里握着的“权杖”用力在门口地上顿了几下。
“少了,几只?”
“少了……几只?”他沉默了会儿,做出认真思索的样子,忽然开心地呵呵大笑起来,就好像刚刚他只是开了一个玩笑。
经过这么些年时间的遮掩,往事有时候难免会在记忆的深处改变模样,当时鲜活生动的形象不可避免地变得僵硬呆板,或者在拥有这份记忆的人刻意的回忆中,变得不切实际地活泼。他此刻回忆出来的他的形象,属于哪一种?是他陆长青在记忆里重塑了他,还是他当时真的就是那个样子?在自自然然的忐忑纯真之后,突然恶作剧般地开口大笑起来,就好像刚才他说羊少了只是开个玩笑。
事实上陆长青与他也仅有那一面之缘,更不敢保证如今他所回忆起来的那副形象与他的真实形象相符。他听说他的死讯已是多年以后,那时父亲陆生辉也已然撒手西去。他和潘义芳早已放弃了当初的雄心壮志,重又在小县城里过上了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的平淡生活。如果说他们也还有雄心壮志的话,那么就像其他那些个自己不成功的为人父母者一样,也已经可耻地强行将自己的雄心壮志给硬塞到刚刚开始学习生活的陆有为身上。可耻?强行?或许这两个词语对当时的陆长青仍然是不恰当的。没错,他自己固然已经离开了那所不知名的师范大学所在的赫赫有名的大都市,重又回到了仍然散发着浓浓乡土气息的小县城,可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素质和觉悟就也下降或归于原位了。都市生活拓展了他的眼界,它与父亲陆生辉对他的信任和赋予他的使命感和责任心结合得越来越牢,早已使他貌似淡然的外表下那颗火热的心永在狂跳不已。它跳动得永远比他周围的那些人更怀有希望和激情。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他对此既心知肚明又骄傲不已,就像当初父亲陆生辉因为自己的那份闲云野鹤而骄傲不已一样。他将那份饱满的希望和激情传递给了正在茁壮成长的陆有为不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不正是这份将永恒存在的希望和激情削弱了他对薛见兰的愧疚和负罪感吗?
他听说了他的死讯。据说他是追逐一群羊而步入河水中央从而毙溺其中的。那当然已不是陆长青曾看见过的那群羊了。在他步入河中以后,归他指挥的新的羊群欢庆着什么似地四散奔走起来,有人注意到了羊群的奇怪行为,但没有注意到羊倌却正在河水里浮浮沉沉,无声地拼命挣扎。等有人看见时,他已漂浮在水面上。他的羊群仍在不远的堤岸两侧不慌不忙地吃着草儿,扯着花儿。他还听说,薛见兰曾抱住他湿透的尸首痛哭不止,许久不肯从那片悲伤的荒草坡上起身离开。
陆长青那时根本就不曾料到他会成为自己与薛见兰间爱情的障碍。将他们间近乎神圣的爱情与他联系起来,莫名其妙地将他们的未来与他扯上关系,在陆长青当时的心里是连想也没有想过的。没错,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个人的非比寻常。先是他孩子般的忐忑纯真,后是他玩笑般的傻笑都给陆长青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就是在听说他的死讯那一刻,他所回忆出来的,也是当初他站在自己家厅堂门口时的那副模样。
将他与他们间的爱情扯到一起是稍迟时候的事情,与他有关的辩证论述将在稍迟些日子里发挥决定性的影响。而当时,陆长青在听他说羊少了的时候,甚至仍然推想不出他与屋子里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各自到底是什么关系。因为担心自己的推想过于离谱,他甚至再不敢开口说什么。
记忆的模糊性质在这个时候表露无遗。他在回忆这一天时,尤其是在回忆这一天的这一段时,自己也知道可能记忆已发生了偏差,打乱了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他记得在他说羊少了以后,薛见兰就赶在他前面匆匆朝河堤那儿走去。而他则仍带着响亮的呵呵傻笑,幸灾乐祸般地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在他们全都离开以后,做母亲的恢复了平静。开始再次用微笑的脸孔正对着他,与他闲聊起来。不,怎么能称这样高尚的对谈为闲聊呢?那是对已逝者多大的不尊重啊。也是对他们所谈内容多大的不尊重。因为他们谈到了爱,人世间最为深沉的爱。他们,一个头发花白住在破旧房子里的老太太,和一个将离开小县城去往大都市的年轻小伙子,在初见之下,谈的可是人世间最为宝贵最为深沉的爱啊。她当然告诉了他那个羊倌是谁。他幸好没有将自己离谱的猜想给说出来。他远没有他推想的那么老。他只是她的儿子,也就是说,他是薛见兰的哥哥。
事件顺序的混乱在于,做母亲的是先告诉了他那个不幸的处于智性残缺世界里的孩子是她的儿子,还是先与他探讨起了人世间那深沉的爱?我们一定要弄清这个吗?使事实与记忆的模子完全应合起来?或说,使记忆与事实的模子完全应合起来?不,如今那对我们来说,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