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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常常静寂得如没有一个人存在的教室里，总也响起放肆的喧闹。那是小个子崔安旁若无人的怪喊怪叫。他总是没有缘由地放声大笑起来，惹得那些正埋头于书桌上的人怒目而视也毫不在乎，反而更加放纵起自己的快乐。谁得看得出来，他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为快乐。他一扫前段时日的阴郁沉闷，变得极度开朗豁达。他人生中的极度开朗豁达似乎过早地，恰在那个时候来临了。那样的极度精彩显然与他的学业无关。据陆长青的观察，如今他已完全抛开了书本，对陆长青们孜孜以求的东西完全无视起来。因而他也就注定是不会有一个好前途的。至少陆长青认为如此。奇怪的是，陆长青当时竟然真的对他突然迸现的极度精彩到底与什么有关搞不明白，或许，他压根就没想着要去搞明白过。除了那突然响起的怪喊怪叫与恣意大笑，他实际根本就意识不到教室里还有一个那么无聊那么猥琐的人物存在着。他比以往更为长久更为专心地埋头于书本之上。除了小个子崔安，其他所有人莫不也是如此。包括薛见兰在内。她再也没有回过头来。他永远只能望见她的背影。不论是坐在书桌前还是走在路上，她的头颅总是低垂的。陆长青不认为那是所谓的受到了伤害的缘故。什么伤害？他仅是猛地醒悟，从懵懂无知中奇迹般地挣脱出来，并将这一切坦白地对她说出来了而已。如果说这就算是伤害，只能说纯属她庸人自扰，而与他陆长青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更愿意将她低垂的头颅，不再娇柔渐显僵硬因而在他眼里也已失去往日神采的背影，以及极偶尔的情况下他们碰巧正面相对时她扬起的嘴角，理解为她的坚强，乐观，和不服输的个性。坦白点说吧，他的确不再爱她了，可是对她身上的那么一股儿与众不同的气质，他还是蛮欣赏的。
他压根就没将小个子崔安引人侧目的精彩与她联系起来。直到有一天才突然知道有那种联系的存在。他是什么心情？当得知小个子崔安的神采焕发，其根源在于沉默无言的她，他感到诧异了吗？或许，仍不可避免地感到了那么一丝遗憾吧。毫无疑问，他是最后一个知晓有这种联系存在的人，他那时才赫然明白，在貌似风平浪静的狭小空间里，在那数十个低垂的头颅间，有一些事实单单略过了他，广泛地流传着。
一天上午课间休息，陆长青像往常那样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早已养成习惯，要将一切时间都给利用起来。不仅仅只是因为埋头苦干，他的智慧在冲刺阶段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在已经开始的比赛中，他稳稳地居于第一的位置，将其他那些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包括她。曾经与他并驾齐驱的她，如今不仅远远落到了他陆长青的后面，也远远落到了许多其他人的后面。这会不会是某些苗头的端倪？不管结论如何，和他可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是小个子崔安纵情的说笑惹得他不得安宁，无法再沉浸于书本中的。他生气地扔下笔，猛地抬起头，蓦地发现面前座位上其实是空荡荡的，而刚刚他还以为她一直坐在那儿呢。小个子崔安刺耳的说笑在窗外走廊上似乎将要永远持续下去，再也止歇不住。他浅薄地跳来跳去的躯体在窗子边一闪一闪着。
陆长青从教室后门走出来，在走廊上站住。他没有沿着楼梯走下去，如刚才打算的那样独自到教学楼前的花圃里去随便走走，歇口气儿。他准备在楼梯口边转身的时候，看见花圃前的那张石凳子上正坐着一个人。正是薛见兰。她低着头，膝头搁着一本摊开的书。小个子崔安旁边围着另外几个人，他们的目光毫无顾忌地一并投射到她的身上。可是他们的说笑却又是与她无关的。实际哪儿又是说笑啊，完全就是小个子崔安的一个人表演。其他的那几个人，不过是兴致勃勃地观看罢了。他在说数年前学校里发生的某桩风流韵事。他一个人分饰两个角色，机灵地在有家有室的男教师和缺心眼但漂亮的女学生间跳来跳去。他语调张扬，动作夸张，似乎曾有幸亲眼看见当时情景。虽然滑稽地却也是活灵活现地将那种不正当的后来被批判的爱情给表现出来了。如果撇开内心的厌恶，公平点说，他的模仿竟还有那么一点喜剧的天赋存在呢。陆长青没有朝他们靠拢过去，仍独自站在楼梯口边，却也在他张扬的话语和夸张的动作中，清晰地辨别出了借口圣洁的爱情其实不过是耽于肉体之乐的中年男人的形象。他看向他既是闲着无聊时的无意识之举，也是无奈回应的结果。有那么一个瞬间，花圃前石凳子上坐着的那位突然抬起头来，目光恰好与他对接上了。他能大致看见她的神情，觉得她木呆呆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真要指出与以往的不同，那就是嘴角总是浮现的轻蔑和刻意要将整张脸笼罩住的冷漠了。在那一刻，他突然的有些想辨别她的眼神，可是距离太远，他们彼此都辨别不出什么，于是在对峙般地互相盯着看了会儿以后，就各自将头扭开了。
他奇怪为什么在小个子崔安说着那桩风流韵事时，他们的目光老是随着他朝楼下的她看去。就好像数年前发生的实际人人皆知的这么桩丑事与这学期才转来的她有什么联系似的。
因此是陆长青而不是正说笑着的那几个人发现了教导主任的到来。他从另一群年轻人或壮硕或瘦长的躯体间钻出来，非常突兀地就站在了眉飞色舞的小个子崔安背后。小个子崔安扬起的胳膊有一下还差点抡到他的脸颊上。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欣赏着小个子崔安仍沉浸于其中的表演，他的沉默和不苟言笑使相继惊觉他的到来因而收敛起笑容的那几个人不敢对小个子崔安有所提醒。直到小个子崔安自己意识到了什么，蓦地回过头去，才停止了说笑。
不，他没有受到任何的批评。一个字眼儿也没有。教导主任只是蔑视地扫了他一番，就走开了。小个子崔安将蛮不在乎的目光死死插在教导主任慢慢挪远的后背上。直到他转身从楼梯口走下，才改变目光的颜色。他抛下那几个人，带着笑意，朝陆长青走来。
“看看，多么不可一世的样子。”小个子崔安说，嘴里发出厌烦的啧啧声。“我只不过说了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真实发生的爱情故事，何至于惹得他要以那样的眼神看我？”
“显然，他认为我们还是孩子，没有资格也来谈论爱情。他凶狠的目光无疑是在警告我们，别谈论这个，一旦谈论，你们就越权了。”他没想着走开，而是接过小个子崔安的话很温和地说起来。他发现他也并不像刚才那样滑稽猥琐了。结束了表演以后，他沉寂下来的脸比刚才给陆长青的印象不知要好上了多少倍。而更主要的在于，当他说刚才自己只是在说一个爱情故事时，陆长青竟然相信了。他在小个子崔安的脸上，千真万确地看见了某种真诚如信念般的东西存在着。
“嗐，这些老家伙，总那么自以为是，得意洋洋。为什么他们就老是搞不明白呢？爱情是激情的产物，越年轻的心灵就越容易感受到它。就比如说，我吧。”他得意的，不过仍显温和的目光直射向陆长青，毫无羞涩躲闪的意思。
倒是陆长青突然有点儿忐忑不安起来。他将一只手搭到走廊护墙上，张开的五根手指缓缓地在墙顶上挨次起伏着。
“我就比他更能感受到爱情。我相信这个。我肯定比他也更理解爱情。这会不会也就是，我最终能赢得爱情的根本原因？”
“赢得爱情？”
“对啊，赢得爱情。你总不会还不知道吧？”小个子崔安诧异地看着他，又掉过头朝楼下坐在石凳子上的她望着。“嗨，可能你竟然真的还一无所知呢。怪不得在那么多人已向我表达了真诚的祝贺以后，你却迟迟没有动静。”
“赢得爱情……你是，和谁？”
“天啊！”小个子崔安惊呼起来，“如果你不是当着我的面提出这么奇怪的问题，我会说什么也不相信的。你认为，在这整个校园里，谁人最值得追求？我们费尽周折，最渴望将哪个美人儿揽入怀中？我不是昨天才来到这个校园的。我在这个校园里已整整待了三年。多么沉闷无聊的三年时光！青春往往就是这么被耗光的。如果在浑身充满不可压抑的激情的时候不行动，等待我们的将只有可能是遗憾，遗憾，还是遗憾。幸好，我等来了，而且我行动了。”他的脑袋朝楼下那个方向偏了一下，头顶稀疏的淡黄毛发在阳光下微微抖动着。
“哦。”陆长青说。她仍然没有抬起头来。他难以掩饰心中的厌恶，皱起眉头，准备离开，可是小个子崔安挡在了他的前面。
“现在，你也祝贺我吧。”小个子崔安笑嘻嘻地说，“我想我是值得祝贺的。因为我等来了，我行动了，而且我成功了。我想我比那些老家伙们更懂得爱情。爱情就在于锲而不舍的追求，在于全身心的付出。相信我，在所有那些备受煎熬的付出过后，定会迎来比你想象的更为丰沛的回报。那是怎样的快乐啊，怎样的满足。在备受痛苦以后，我想每个人都会格外珍惜这份快乐和这份满足的。这可是整个人儿都被充满了的满足，是我们这奇妙的躯体时不时就可以颤抖上那么一小会儿的快乐。”他脸上毫不掩饰地浮现出一丝淫荡气息，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还没有惹得陆长青下决心挤进教室的时候，他自己收敛起了那股儿神情。是她上来了。悄然无声不动声色地站在被他们挡住的楼梯口和教室后门边。小个子崔安朝她笑笑。但是她只是一味低垂着眼睑，身躯僵硬地站在那儿，既没有朝陆长青看，也没有朝小个子崔安看。三个人僵持了会儿，随着恰好响起的上课铃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这以后，陆长青就知道了那种联系的存在。但是他不关心那个。他反而彻底坦然了。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在此之前，他就并非是那么坦然的？或许吧。因为什么？因为，那奇怪的一切的心理因素？它们曾多多少少折磨过他，只是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才悄悄儿地，先是逐渐后是彻底地从他的命运中隐退了。越到后来，他越觉得当初的抉择是正确的。而薛见兰的人生境遇则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了他的判断。
再怎么刻意回避，他们也不可能做到在小小校园里永远不打照面。实际他们偶然正面相遇的次数似乎比前些时间还要多些。这时他会刻意地将头朝另一侧扭过去。他眼睛的余光望见她也在做着和他相同的动作。有一次纯粹是为了验证自己眼睛余光扫视的那一幕与判断是否相符，他将脸对准了她那个方向，却不料她正死死盯着自己，甚至连脚步都迟缓下来。他能清晰地望见她双眸里的怒火。在那短暂瞬间，烧得越来越旺。连他们间隔得很开的那一片空间似乎都被点着了。似乎在他们错身而过以后，还蔓延到了他后背上。他极度不舒服，他感到愤怒，外加比以往更为强烈的鄙视。再遇见她，他就宁愿远远躲开。
在临考前几天，在班主任老师气愤的批评中，他注意到了面前那两张座位总是空着的事实。所有人也都已明白，大好前途不仅对小个子崔安，就是对她也已经关闭起来了。在不适当的时机中也并不妥当地坠入爱河中的那两个人，好像也已经不把曾孜孜以求的大好希望放在眼里了。
陆长青很少再看见她，不论是在教室里还是校园里，这么说的意思其实就是，她没有在教室里出现并不代表就不会在校园里现身。有几个人就曾谈论过在寂静的午休时分，意外看见她从校园后围墙边的茂密树林里钻出来的事实。而他撞见她则是在一个傍晚。他沉浸于知识的海洋里，痴迷于那些难题的被解决，怀着信心与喜悦抬起头时，发现教室早已是空无一人的了。黄昏来临得更迟，不过却延续得更久。阗静无人的校园被整个笼罩在金黄与赤红夹杂的光芒里，鸟儿在枝头跳跃，鸣叫，时而张开拍打的翅膀似乎能让静谧的空间因此而微微振动起来一样。因为有这种微小振动的存在，那才更像是一幅近乎完美的静物画。他更像是处于某幅完美的画作里，而不是处于不可能十全十美的现实空间里。他走得很慢，脚落地时几乎轻盈无声。而恰是她的突然出现破坏了他不忍打破的完美的静谧。她是从教学楼前的树林里突然蹿出来的，就在他前方不过两三米远的地方。显然，她并没有注意到他。他的双眼一直在盯着前方的寂静专注地观赏着，她佝偻的腰身和匆匆的步伐破坏了那股儿神圣的美感，一下子就将黄昏大师的杰作打碎了。他当即站住，等着她走远才又迈开双腿。在走了两三步以后就知道，那种静谧的美感既已被打碎，就是再怎么也恢复不了的了。他加快脚步，这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是小个子崔安。他站在树林边上，她刚才从里面蹿出来的那个位置。他声音不大，好像怕人听见一样。在陆长青停下脚步以后他也没有朝他走过来，而似乎在等着陆长青回头朝他走过去。陆长青没有动弹的意思，表现出如果他不跟上来自己就掉头接着往校园外走。他匆匆走了几步，来到陆长青旁边。
他脸上带着神秘的笑。那样的笑让他显得比最近一段时间更为高傲。但是陆长青不知道他脸上的红润是怎么回事。那是夕照的反射吗？他是很少在小个子崔安的脸上看见这种动人色彩的。红润掩饰了他脸色的黑黄，使这张脸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让人舒服些。
“我们之间，算是彻底完蛋了。”小个子崔安轻松地说。
“什么？”陆长青问。
“刚才，她是不是从你前面匆匆走过去了？”
“如果你说的是薛见兰的话，的确是的。”
“刚才她是和我在一起。”他将闪着欢快的笑的脸孔朝陆长青侧过来，更为得意地说道，“在你们正埋头苦读的时候，她也完全和我在一起。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为什么？”陆长青先是心里一惊，继而觉得自己的这声“为什么”提得很蠢，完全没有说出的必要，因为在小个子看来或许如此重要的事情与他陆长青又有什么相干呢？实际，出于礼貌，他只需做出倾听的样子就行了。不过显然，小个子崔安却正是在等着他的这一声“为什么”呢。
“因为，我已经不再爱她了。说这是最后一次的，是我，而不是她。”他侧脸朝陆长青望着，明显在等待陆长青接过话题。可是陆长青连看都没有朝他看上一眼。他的步伐加快了。小个子迈开双腿，差不多要小跑起来。仍然怀着轻松的愉悦，说道：“是不是人都这样，纯粹的一个德性？对没有得到的百般渴望，誓死也要将它追求到手，可是，一旦到手了，却又赫然发现，原来自己视为珍宝的东西其实也不过如此嘛。或许是我当时还太稚嫩，错误地理解了爱情？说真的，现在我才发现，刚开始的新鲜劲头过去以后，她对我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了。这怎么行呢？两个爱着的人间，没有了吸引力可怎么行呢？是我对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我认为当断不断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事。我更不愿我的青春，我未来的全部大好时光在将就中度过。不，这绝无可能。但是她玩不起，她放不开。她竟然哭了。她哀求我，要我为她付出曾许诺的一生一世。看看，这叫什么话。不，这绝不可能。”
陆长青脚步慢下来，缓缓将脑袋朝小个子崔安转过去，直到脸颊正对着小个子崔安的脸颊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小个子崔安轻松愉悦的脸上带着得意的炫耀般的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没能搞明白，你和她，你们曾经是多么亲密无间的，一对，好朋友啊。你们的友谊曾让我羡慕不已。但是为什么，你们的友谊，没能维持下去？难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的语调是真诚的，没有调侃意思。脸上神情也是。因此陆长青判断不出他是真的没搞明白还是在装糊涂。不过陆长青悄悄松开了捏紧的拳头，并且暗暗地悠长地吁了口气。
“你知道吗？现在，她甚至不能听见你的名字。一听见你的名字，她就心烦气躁。这对我来说，可真是咄咄怪事啊。”
陆长青刚准备转身，听见小个子崔安这句话不免又停了下来。他们沉默无言地彼此打量着，双方都感觉到了原来他们是离得如此之近，也肯定都望见了对方眼里那闪闪烁烁的挑衅的光芒。
她甚至都不能听见我的名字。由此看来，她仍然没有懂得我。
陆长青再次松开不由自主地捏紧的拳头。小个子崔安在那个短暂的瞬间以后，脸上重又浮现出轻松愉悦的微笑。他们不约而同地迈开脚步，朝校门那儿走去。很快他们就又有说有笑的，因为他们谈起了别的话题，而将刚才那个话题给抛开了。似乎他们刚才根本就没有谈论过那个话题一样。又似乎那些问题根本无须回答。因为答案已在各自心里一目了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