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春天,小建设已然可以展露笑颜。那是造物的恩赐。一家人常常围在一起,长久地将眼睛朝下凝望着,等着那灿烂笑容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于迷人的小脸上突然绽放。他的肌肤仍带有初生婴儿的红色,不过也一天比一天显得白皙。脸颊,额头,有时天真地嘟起的嘴唇,其肌肤之细嫩,让陆长青真的不敢去触碰。当儿子陆有为或者媳妇美琪从小床上将他抱起来,哪怕动作再谨慎再轻柔,他也认为是粗野的。他暗暗发起脾气,又极力控制自己,不让目光过于犀利。如果他预感到对自己的控制将是徒劳无效的,会赶紧从小床边离开。他拿起拖把,开始拖地。而且总爱在那个时候,深深弯下腰去,将海绵拖把很深很深地捅进沙发底下,久久不直起腰来。
小建设的笑可遇而不可求。他们围成一圈使劲逗着,他反而板着脸孔,一声不吭,一副对那几个人的行为浑然无知惊愕迷茫的状态。当他们不在,却每每放声大笑。天籁般的清脆笑声在整座屋子里震荡回旋。他们步履匆匆地集体赶来,哪怕只是逮到天真笑容微不足道的细小尾巴,也心满意足。那时,小家伙的眼睛可能是睁开的,黑亮黑亮的眼仁执着地凝视着空中的某一个点,也将围拢过来的三个幸福的人影摄录进那一方小小天地里。也有可能他的眼睛仍是闭着的。没有任何一个心灵可以推测,那薄薄眼帘遮挡住的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引发了那天籁般的笑声,使笑意长久地停留在小家伙稚嫩的嘴角上。
实际三个幸福的人影共同围拢在小床边的时候并不是很多。产假结束以后,美琪就投入到比以前更为紧张也更为有效的工作中。她奔跃的样子如重新启动的马达。陆长青甚至能听见其躯体里片刻不停的嗡嗡声。对,是机械运作时传出的那种稳定的一成不变的嗡嗡声,而不是血肉构成的心脏时快时慢地跳动着的砰砰声。这么说,是不是表示他陆长青对她已有意见了呢?是不是说明这个新做妈妈的女人对自己的宝贝儿爱得不够深切呢?不,一点这样的意思也没有。陆长青脑海里之所以浮现出那样的想象,在于他时不时就会可怜这个新做妈妈的女人。每当望见匆匆而归的美琪老远就将背包朝沙发上甩去,连鞋也来不及换就飞奔到小床边,他这个做爷爷的就不免又是暗暗地伤心落泪又是光明磊落地展颜一笑。
美琪的假期本来至少可以有三个月。但是她只要求了不到两个月。春天到来,她也跟随新学期的步伐,返回学校里。她的付出与良苦用心不是没有回报的。至少在陆长青和陆有为眼里,她事业上的进步有目共睹。在精英云集的她那个法学系里,谁又敢说,她的作为在自己之下呢?她已经参加了两次全国性的研讨会。两次,都格外引人注目地做了交流发言。一次她挺着大肚子,她的出场引得全场空前安静。她差不多快要临盆般的身姿让那些法学界的老前辈们刮目相看。而她的发言呢,凭借缜密的逻辑关系和雄辩的哲理,更是赢得了与会者的一致好评。
第二次是在春天到来以后,她曾经吸引全场人目光的臃肿身躯已奇迹般地回复到了窈窕状态。她的发言比上一次更为成熟。在理性的路途上,她又大胆往前迈进了一步。她分析了激情与犯罪间的相互影响与逻辑关系问题。她的主要论点,即激情性质的犯罪实际源于一系列的心理误识,在人性天生冲动的弱点驱使下往往在某个不恰当的瞬间导致犯罪行为不受控制地发生的观念中,包含着如下几个派生的子观点。其一,激情犯罪往往建立在性质错误的心理认知基础上,因此防范此类犯罪行为的发生,首要任务在于匡正人们的心理认知,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也要让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人迷途知返;其二,激情犯罪往往是受某种特殊氛围诱导,在失去控制的冲动天性驱使下,愚蠢地做出的。因此对其进行惩戒的力度,应该相应减弱。实际我们谁都可能陷入那种特殊氛围中。实际我们谁都曾在漫长的一生中,在某个人生失意诸事不顺的时候,体验过那种走投无路的歇斯底里。她举了几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的例子。尽管并不会人人都失去控制,个个都干下伤天害理的事情;其三,这个子论点在初次听见的陆长青看来,有点耸人听闻、故意为之的味道。但是从美琪转达的受欢迎程度来看,倒似乎这才真正是她压箱底的东西呢。显然,它是前面两个子论点的融合与提升,也是它们显而易见的最终归宿。激情犯罪,实施者自己其实也是受害的一方,而不是加害的一方。因此,对其进行惩罚实际是不对的,从更高的角度看,甚至是违反道义的。我们年轻的日后将会声名大振的学者相信,随着理论工作者的不懈努力以及这个伟大社会自我认识的持续进步,将来定有一天,对某些所谓犯罪行为不仅不会予以不适当的惩处,相反,会正确地给予那些迷途者无限的关爱与呵护的。
美琪在理论研究上的出色表现相当程度上得益于陆有为的实践。他的律师事务所与两年前比,更为有声有色。他手头随时有生动案例,可供美琪研究。他总是将厚厚的案卷带回家。每个深夜,小建设睡着以后,书房的灯就会亮起。常常彻夜不熄。那些事件,非同凡响的事件,那些事件的参与者,非同凡响的参与者,受到伤害的人和施加伤害的人,于是就都在灯光下,跃然纸上。已发生过的惨痛事件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在陆有为眼皮底下再演示出来。谁无辜谁咎由自取,谁代表着正义而谁又被邪恶给无情地抓住,这些对陆长青来说,当然是永远的谜团。他自然也没有能力去辨别那个。但他相信,对儿子陆有为来说,答案其实是最简单不过最一目了然的。他丰厚的学识和良好的修养,以及凭着对复杂事件的准确把握能力,是能够轻易、准确地辩出那一切的。
陆长青自己从来不参与那样的讨论。他没有兴趣,甚至,他带有一种天然的没法压制的反感,他不喜欢听到他们谈那些人和那些事。尽管他当然并不反感甚至赞赏陆有为和美琪孜孜不倦的努力。他分明看到,在书房那盏台灯光芒之外,是另有一种光芒持久地散发出来的。
常常是陆长青一个人候在小床边,等着笑容到来。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关爱与期待早已浸透他的骨髓。又随时随地投射到小建设日渐丰满的脸庞和躯体上。岁月也才是世间最好的粪肥,浇灌出最为美好的花朵。在岁月的风波中,曾经稚嫩往往让人担心不已的小小躯体一天天地生长着。到了有一天,当这副躯体已学会了自己一个人行走,那张脸庞已学会了自己主动地微笑,陆长青才算是多少松了口气。他暗地里想,一个已学会行走和微笑的生命多少算是自主的了,造物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再来粗暴地将它摧毁。他得到了更多的快乐。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小建设都是一个好孩子。乖巧,懂事,也是个小小机灵鬼。似乎集一切优点于一身,而所有的缺点与他完全沾不上边儿。至少,在陆长青眼里如此。为此,他还和儿子陆有为和媳妇美琪争辩过。当着已经长大,先是瞪着眼睛瞧着他们后是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的小建设的面。当年轻夫妻无声地承认做爷爷的权威,容忍小建设,对他犯的那点小错误不再追究和进行没完没了的说教以后,做爷爷的与做孙子的露出得意的胜利的笑。在转身离去的两个年轻人身后,他们击掌欢呼或是对着彼此竖起大拇指来。
陆长青的快乐总在这样的时候达于顶峰。傍晚,他牵着小建设的手,横过马路,来到他家对面的湖畔树林里。金黄色的光芒和粉红色的光芒铺洒在广阔水面上。爷孙两个坐在湖边凳子上,长久地观望着。陆长青说起很久以前的事情,一边说着一边留意那些往事在小建设眼睛里的反光。他觉得那种闪闪烁烁的反光是迷人的。不仅仅是在他的诉说里,更是在小建设闪闪发亮的眼珠子里,往事复活了。两颗乌黑眼仁里的闪光,在陆长青看来,就如夕照下湖面上的波光一样壮美。
陆长青说起父亲陆生辉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记得和愿意对小建设说的,总是父亲陆生辉滑稽可笑的一面。说起他的贪杯,模仿他醉酒后走路的姿态,惹得小建设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他总是有意忽略他出色成就和闲云野鹤般的出众品质呢?总是在略带苦涩味的滑稽模仿之后,他才恍然惊醒、补救般地对小建设说起他的其他方面。比如,他的坚忍不拔,他永远昂扬向上的精神气息,以及,他深邃的目光。如果不将后面这一个陆生辉也对小建设描绘出来,将来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他的补救既是自我心灵的需要,其实更是,某种东西得以更好地延续的需要。
秋季的一天,他们早早来到湖畔。落叶铺在斜坡上。并不完全是金黄色的。有许多叶片是赤褐色的。还有一些叶片,差不多仍苍翠欲滴,却也心甘情愿地落下,来凑这场热闹。小建设在斜坡上打一个滚,圆乎乎的身体直朝湖面滚去,似乎将要沿着波光粼粼的大道,一直滚到湖水的中央。在小径旁,被石凳子挡住了。他爬起来,头发上粘着几根细细长长的松针。他昂起下巴,有些骄傲地朝陆长青望着。
“他就算不上是一个坏蛋了?”
“完全算不上。他怎么能算坏蛋呢。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刚才在路上,他又对小建设说起了父亲陆生辉。路边石凳上,躺着一个人,显然喝醉了,光着膀子,赤着双脚,浓烈酒气像突然而起的大风一样朝他们扑去。陆长青不由自主地脚步飘摇起来,在树林里跌跌撞撞,故意与某棵大树抱到一起,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要与它亲嘴。逗得小建设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他自己也得到了某种比以往来得更为强烈更为清晰的体验。他恍然觉得当自己那样做时,父亲陆生辉其实就站在光影迷蒙的林子中间,满脸笑容,朝他看着。他的面容自那以后再无改变,目光更多地停留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小建设身上。又似乎,站在迷蒙光影之中的,是他陆长青,而抱住那棵大树要亲吻的,则是父亲陆生辉本人。
“可是,他却总是那样,连路都走不稳。”
“也不是总是那样。只在极少数时候,他才喝醉的。你知道,小孩子对不同寻常的事情总是格外记忆深刻,所以……”
“那么,你刚才那样子,就是喝醉了吗?一个人喝醉了,就会像你刚才那样吗?”
“大部分人会那样。”现在,他不得不为刚才的即兴表演进行没完没了的补救了。
“我就不会那样。”小建设抬起屁股,挪到石凳子上坐下来。头上扎着的松针在夕照下尤为显眼,与他突然严肃认真的脸庞形成了鲜明对比。“我一次也不会喝醉的。因为,我不会喝酒的。因为,我担心,如果我也那样撞到树上,我会被撞死的。”
“怎么会呢。”陆长青呵呵笑笑,伸手将他头发理干净了。
“那为什么老爷爷,就一定要喝酒呢?”
因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时是需要你保持短暂迷茫的,你不能将那根清晰之弦绷得太紧太久,绷得太紧太久,你只会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而不是越来越近,绷得太紧太久,你最终是会失去这一整个世界而不是会得到这一整个世界的。这些,他怎么可能对小建设说呢?不过,他又终究会对小建设说的。他相信自己会活到那一天。就像父亲陆生辉也终究活到了那一天,在从这个世界离开以前,将至关重要的哲理对他和盘说出了一样。
因为,小建设毕竟才五岁啊。他肥嘟嘟的小脸有一天也会长出难看的胡须,像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身躯也将变得粗壮,因而或许会和所以其他那些成年人一样,变得俗不可耐。但至少现在,无论他的脸庞还是躯体,仍是天真的,可爱的。他在屋子里到处乱跑,拿起棍子,到处敲击。那是他从对面树林里捡回来的树枝,被他当宝贝一样珍藏着。当他欢快地跑动着,是那一整个的世界在迎合他,而不是他寻寻觅觅地在谋求钻进这个自以为是的世界的怀抱里。陆长青的目光追随着小建设的脚步,在屋子里到处游逛的时候,会生发出如此的感慨。常常是小建设扯着他,爷孙两个不知疲倦地在整座屋子里走着,就好像是永恒的时间机器里渴望着做永恒运动的微小部件似的。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死亡,这一概念突然纠缠上了小建设。又岂止只是概念。有时小建设兴奋地忘乎所以地跑着,一边跑着一边发出旁若无人的尖叫,会突然停下来,呆立原地,伤心地撅起嘴唇,并且真的有眼泪慢慢地再也止不住地流淌下来。要是我刚才摔死了,可怎么办呢?他问陆长青。怎么会呢?陆长青回答。脸上极力端出和善的笑。是不是从此就没有我了?是不是从此我就不再存在了?小建设的抽噎很快变成悲泣,最后往往不可避免地化为彻底的无助与绝望。是不是每一个人,最后都会死啊?
在陆长青对小建设诉说的家族往事中,在那些屈指可数的主要人物中,毫无疑问,潘义芳都是必不可少的。她和她的事情是他的讲述不可或缺的部分。但是,因为死亡,和对死亡之担忧的存在,他及时醒悟过来,没将她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给全部说出来。他对小建设描绘了她在每一个时期的形象。从少女时期的活泼开朗,到初为人妇时的光彩照人。甚至,也描绘了儿子陆有为离开后她的日益苍老。有一次,还栩栩如生地模仿了她从床头跌落下来的情景。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在无所不在的死亡和冷漠无情的时间面前,坦然接受和适度嘲讽才是正确的面对姿态。可是他没敢走得太远,面对小建设好奇地望着自己眨也不眨的眼睛,在好像突然闪出无穷光芒的那对黑眼珠子面前,他退缩了,没有将她从那上面跌落下来的后果也给说出来。
小建设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他也有安静时候。他拿起水彩笔,在纸上涂涂画画。他的房间布置得富有童话气息。一张小床摆在正中央,没有挨近任何一堵墙壁。而每一堵墙壁的每一寸地方,则都被完全利用起来了。打从他出生的时候起,就向他昭示着那广阔世界的存在。壁纸是浅黄色的,既印有蔚蓝的天空和碧绿的海洋,又印有星光闪烁梦幻般的夜空。漫画人物日日夜夜地坐在高于地面大约三寸的地方,坚持不懈地朝那片璀璨夜空仰望着。天花板上挂着成串成串的风铃,最长的那串悬挂在小床的正上方。是儿子陆有为和媳妇美琪特意挂在那个位置的。为的是当俯身在小床上时,可以轻松地摆弄它,在风铃悦耳叮当声中,即时听见儿子更为悦耳的笑声。那些挂满天花板的纸鹤也是他们折的。大大小小色彩缤纷形态各异的纸鹤曾在屋子里制造出群鸟飞舞的壮观景象。只是,现在它们都已经失去了往日光泽,曾经壮观的飞舞姿态尽皆松弛,如今一个个疲倦地将脑袋朝下耷拉着。这才短短五年时间啊。如今,陆有为和美琪越来越少到这间屋子里来了,而差不多将小建设完全扔给了陆长青。他们那光辉事业似乎永远也没有可以到达的终点。
小建设更多地在画外面的世界。他画草地,湖泊,圆圆的如血一样红的初升的太阳。也还凭着想象,画爷爷对他说起过的田野和庄稼。他的小画桌被摆放在窗户前面。推开玻璃窗,那片湖泊,树林,远处的高楼大厦清晰在望。画画时他总要推开玻璃窗的。他低头涂上几笔就要朝远处眺望上会儿。在他规规矩矩地临摹窗外世界的时候,陆长青通常是安静的,他努力做到一点儿声音也不发出。他自己的目光既在窗户之外又在窗户里面游走。实际上,还在漫无边际的时间长河里泅渡。河流如此幽邃漫长,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就安静地坐在那儿,将所有的时间都用于陪伴同样安静的小建设,哪怕让全部的思绪只浸润在这同一条河流里,也是无法穷尽它的起点和终点的。就算这一刻,窗外世界完全静止凝固,而思绪却可以以光速飞奔,他也是不可能回溯到那个让人迷茫惆怅的起点,也是不可能抵达那个让人同样惆怅迷茫的终点的。
有一天,他似乎是睡着了。小建设正儿八经地在画桌前坐好以后,他又在那张小椅子上坐下来。陷入难以言说的思绪中。在广博而轻疏的思绪中,到底都有什么样的东西存在着?他的目光既不安分地四处扫荡,又呆滞地死死粘在某个虚无的点上。是在再一次欣赏墙纸上那蔚蓝天空和碧绿海洋的时候,还是在翻着眼睛朝天花板凝视的时候,他昏然跃入并不踏实的睡梦中的?愕然惊醒以后,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头脑发胀,口腔发干,有非常难受的生涩滋味。小建设仍安静地待在画桌前。头颅低垂,久久没有抬起来。一对小小肩膀貌似在轻微地一耸一耸着。陆长青还以为他在偷着笑呢。在提起画笔之前,他就已经在自顾自得地笑开了。
却原来,小家伙也已经睡着了。是以比做爷爷的更为高明的姿势。不仅仅只是面颊,甚至于他的下巴也没有挨到桌面上。撑在左边脸颊上的那只手掌和胳膊,实际承载了他脑袋的全部重量。而且可以肯定,也承载了他梦想到的那一整个世界的全部重量。并且显然,它支撑得那么强劲有力,自始至终没有让小家伙从那个世界里惊醒。水彩笔中的一支被捏在他另一只手的食指与拇指之间。已经不是被捏住,而是自己斜斜地得意地躺在小家伙的虎口上。是红色的水彩笔。在支配者早已放弃与它的合作,自个沉入梦乡之际,仍执着地停留在画纸上。那是太阳,一个不怎么圆甚至有点儿像方形的太阳。仔细看,会发现边缘有一圈极为细小的浅绿色的线条。红色是被后来涂上去的。涂得极为小心谨慎,努力不让红颜色超出线条外面。但是,光芒呢?像他这个年龄的小小画家,通常总会画出那一道又一道金色光芒的。神奇的画笔自己,此刻正在做的就是填补经验不足的小画家的缺憾。它悄无声息地画出了一道光芒,但目前,也仅仅只是画出了一道。
那是没有颜色的天空。展翅飞翔的鸟儿和两三朵飘逸的云朵表明了小画家的意图。再往下,画纸的左右两侧,分别是草株和鲜花。草株和鲜花画得很高很高,草叶尖儿和花朵片儿几乎紧挨到了云朵的边缘。哪个小孩子不是这样画的?吸引陆长青注意的是画纸中央。实际这是一幅人物画而不是风景画。主角是一个女人。头发长长的,脸颊鼓鼓的,夸张的笑使她的嘴巴裂成了一个洞口,微眯的双眼上方,有三道长长的波浪形的线条。他一眼就看出了那是谁。尽管在意外离世之时,她的额头还几乎一片光洁,没有那些夸张的皱纹存在。只在微笑或蹙眉时,才有那么一点点皱纹不可掩饰地从额头与眼角浮现。她的身躯在纸面上扭曲着,一如当初站在床头板上时那样。现在,她显然也是站在什么东西上,既像是一张小小的床,又像是一张大大的椅子。她的脸庞在正对着他大笑着,而身躯却扭曲着在朝下坠落。小小画家的胳膊遮挡住了画作的下面部分。似乎是故意制造悬念,让他这个偷窥者来解答一样。陆长青伸出手掌,让小家伙的头颅轻缓地靠到自己的腰肢上。用另一只手掌,将他刚才用来握笔的那一只手捏在掌心里。他看见了那繁花似锦的其余部分。那是更为广阔的草地和更为鲜艳的花朵。因为没有那么夸张而显得更为真实。细细矮矮的植株铺满了这一部分。草叶尖儿和草茎儿间,盛开着七彩斑斓的花朵,有蝴蝶在翩翩飞舞。还有一个孩子,在托着双腮,抬头朝上仰望着。怪不得她是那么兴高采烈地,往下坠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