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他竟然将迫不及待一探究竟的心情给压制住了。他没有表露出任何痕迹。相反,那晚当一家子又围坐在餐桌边的时候,他甚至害怕小建设会说出什么。他不停歇地给小建设往碗里夹菜,努力让自己来主导话题,只谈那些认为自己可以掌控的事情。他非常担忧谈话会跳出自己掌控的范围,对其中的不确定性怀着深深的惊恐与忧郁。一旦小建设的话题离开玩具汽车,毛绒小熊等等,他就紧张地张开嘴巴,怔怔地朝他望着,几乎要屏住呼吸似的。他尤其不让小建设说到他们的漫步,因为那样,他们就极有可能谈到那些惹人厌的宠物狗们。对那天晚上的陆长青来说,那差不多算是一场灾难,在他还没想好如何应对的时候,他想那将会让自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颤抖不止的。
暂时,他忍住了一探究竟的迫切冲动。他隐隐觉得,或许事情并非如自己想象得那般糟糕。毕竟,在没有真正得知真相之前,还什么样的可能都是存在的。他甚至怀疑那副场景根本就是小建设的想象。那夜,他在小建设入睡以后,自个儿往楼下跑了不知有多少次。客厅里的灯是熄灭的,房间里传来两个年轻人轻柔的说话声,带着偶尔的嬉笑。他不可能贴到门边儿上,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他坐在沙发上,望着一长条光束静静地安躺在门的下缘。那么温和,一点也不耀眼。就连那样坐着他也感到不安。客厅里并非漆黑一片,有迷蒙夜光聚在他周围。他既盼望着那扇房门突然被推开又害怕如此。他像这样,一个人落寞地坐在那里,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前所未有的啊。上楼时他刻意将脚步抬得又轻又缓。但是他睡不着,他辗转反侧,就是无法安然入睡。他又静悄悄地走下来,默然无声地窝在那张沙发里。年轻人的说话声已经止歇,卧室里的灯光也已经熄灭。但两个人中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没有入睡的。光束在书房门下闪烁,比刚才那束要明亮许多。在他坐在那儿的那么长时间里,没有传来任何一句说话声。只偶尔传来儿子陆有为压抑的咳嗽。陆长青自始至终也没有朝那扇门走近一步。
谈起那件事情已是三天以后。一场夜雨打湿了后院的花圃,风趁着黑夜拧住那棵桂花树的脖子,让它将枝丫抵在了厨房窗玻璃上。还在早上,美琪就大喊大叫起来,就好像一夜醒来,赫然发现后院闯进了一只什么怪兽。小建设咚咚咚地跑过去。陆有为探头朝外望望,不知为什么呵呵笑起来。
“我听见下雨了,可是并没有听见也起了风啊。”美琪说,皱着眉头。
“我听见了。”陆有为收住笑容,认真地回答,“我听见风呼啸而过,像怪兽一样在这个城市里蹿来蹿去。可是偏偏没听见它还撞进了咱家院子里,弄歪了桂花树。”
说完他又呵呵笑起来。小建设从凳子上爬下来,抬起一只手臂,模仿风呼啸而过的样子。他知道风并不都是笔直地吹的。他让自己旋转起来,在客厅里跑了一圈又一圈。
早饭过后,他们开始整理花圃。像是约好了似的。实际并没有。实际谁都没有将那棵倒霉的桂花树放在心上。离开餐桌后陆有为就换了鞋子。那是一双有着闪亮漆面的皮鞋。他是看见陆长青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把铁锹,才跟着他走进后院的。
在那个县城,那栋两层楼房后面,也有一棵桂花树。如今它已经根深叶茂,再也吹不倒的。每年这个时候,枝头就缀满小小的黄色花朵。浓烈香气能穿透整栋屋子,满溢到门前街道上。是他和父亲陆生辉共同栽的。父亲陆生辉扶着树苗,望着他一锹又一锹地将坑洞完全填结实了。他还记得当时情景。当树苗已经不再需要扶着,当树根部的土壤已被培得差不多了,他们两个人一起绕着小树蹦蹦跳跳起来。
如今手扶桂花树的是儿子陆有为。他站在路沿石上,弓着身子,不是扶着树,而是坚持不懈地用力将桂花树朝一边顶去。是父亲陆长青让他这样做的。尽管说出来可能会让人感到那么点儿耻辱,可父亲陆长青仍然不得不承认,对儿子陆有为那双锃亮的皮鞋,他多少仍怀着敬畏。
桂花树暂时又站直了。他们并不需要大动干戈。只需要他铲来足够的土,将松软翻起的那一侧压结实就行。再以后,它会靠自己的力量,重又在这片土地上站稳的。
有时他看不见儿子的脸,有时他的大半身躯也给遮住了。
“我听说,有一只大狗袭击了那姑娘。”
他感觉桂花树整个颤抖了一下。他没有直起腰来,也没有等来任何的回答。
“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天,在你们谈起那个案子的时候,我自始至终没听见你们说起一个‘狗’字。”
沉默。
“我可以认为,这是故意的隐瞒吗?是不是这里面,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是。”他终于开口了,语气里没有陆长青想当然地以为会有的愧疚与自责,而是有着明显的不屑与愤怒。“我犯不着对你隐瞒这个。”
“我是不是可以据此推断,在你接手的那个案子里,在那厚厚一卷案宗里,压根就没提到有一只大狗朝那个姑娘扑去的事实?”
“是的。”他放开树枝,退回到花圃中间的地砖上。锃亮皮鞋的光洁漆面,映出树木和花卉的轮廓。他很不高兴地朝已直起腰来的陆长青望着,就像那是蓦然撞到他眼前的地外怪物。
“为什么?”
“因为那只是事实,而不是证据。法律在乎却只是证据,而不是事实。”
“所以你就故意将它隐瞒起来了?”
“你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你要知道,我要为之进行辩护的,是那个仍活着的小伙子,而不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姑娘。”
“因此,你就故意对那真正的事实,装作视而不见?”
“也不是的啦,主要的是那事实,压根就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啊。这其实得益于我的被辩护人之前完美的操作,而与我的所谓刻意的隐瞒没有任何关系。”他似乎彻底放轻松了,再也不考虑要照顾可怜的固执的小老头的情绪了。他双眼里闪动的那么一丝儿讥讽是确实存在的。而且陆长青敢说,是明目张胆的。
陆长青的语调也讥讽不屑起来。“你就那么肯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被留下来?”
“是的。在这个领域,我是专家。在这个领域,说了算的是我,而不是任何其他什么人。”
“总会有人,终于发现蛛丝马迹,还死者公道的。”
“谁?那个悲伤的老太太?除了清楚他们的一两次争吵,其余所说的全是捕风捉影的谣言。这可真是一个神奇的国度,没有任何证据,仅凭捕风捉影般的诉说,竟然真的可以将一个完全无辜的青年作为立案审查的对象。”
他们挑衅般地对视着,双双久久没有动弹。也许不仅仅只是陆长青,而是两个人都在那一刻,豁然明白,原来由爱到恨,由钦慕到厌憎,来得如此之快,快得给人一点过渡喘息的机会都不留下。彼此曾深为依赖信任的那个人,如今扬弃起来却比谁都快。
小建设乐呵呵地跨过门槛。美琪伸头朝这边望望,身影很快消失了,随即她的声音传来,是很好听的温柔的声音。小建设,听话,就待在那儿,听爷爷爸爸的话,别到处乱跑,弄成一个泥巴人啊。可是小建设偏偏乱跑起来。在两块花圃间跑来跑去,穿过木呆呆的爷爷和爸爸之间的那块空隙,故意挑逗般地留下一连串银铃似的笑声。谁也没有留意到他,无论是做爷爷的还是做爸爸的。直到他摔倒在被踩烂的泥地里,哇哇大哭起来,他们也还是没有从那种奇异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美琪自己跑进来,将小建设抱起来。对眼前这一幕,她一定困惑莫解。
陆长青也困惑难解。为什么从他胸腹之间,传来了如此剧痛?超过了他的想象,就像突然之间遭受了狠狠的致命打击。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捂着胸口,慢慢地在花圃路沿石上坐下来。因为,曾经我以为,无论我们是多么的愚蠢,总还是有希望存在的,在绵延不绝的存在中,光芒总会遮住黑暗,这整个星球终归会成为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因为,我曾寄托了那么多的厚望与期许。我以为,在他们,这些后来者身上,是有一个解决方案存在的。它会越来越完善,越来越无懈可击。我也知道,这些孜孜不倦的人儿不可能会一下子解决掉所有的问题,但是,他们总归是在努力啊,总归是在朝着问题的被解决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迈着脚步啊。那么地坚忍不拔,那么地干劲十足,一眼望见就让人感动不已。我以为,他们自己,也是深知自我神圣使命之所在的。殊不知,原来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我自己头脑里幼稚的幻想。
慢慢他屁股的后半部分完全坐进了泥巴地里。对此陆长青浑然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