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青在家里翻箱倒柜,望着那遍地的布娃娃、玩具汽车而束手无策。后来才意识到,此行也还并非永别,他还会回到这儿,回到这栋房子里来的。再说,对一个才刚出世的小小毛孩子来说,他也还并非渴望这些个被精心保存被当做某种信念般传递到现在的布娃娃和玩具汽车的吧。在一大堆古董级堪称精美的那些个物品中,后来他只是匆匆捡起一块拴着细红绳的碧绿碧绿的玉佩。玉佩上雕着的,既不是龙,羊,或狗,也不是鸡,马,或蛇,而是一只活灵活现的蟾蜍。这体现了他自己的父亲陆生辉当初独特的审美趣味和与众不同的品格。外加一只手柄上垂下金色流苏的小手鼓。那是儿子陆有为小时候的挚爱。它曾给了他多少欢乐啊。如今它又将会把无限的深沉的充满着厚重的历史感的欢乐带给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新的一代。金色流苏和光洁漆面一尘不染,根本看不出岁月的步履已在那上面踩踏了将近三十年。当它没被翻出来,当它躺在那个角落里,岁月的步履年复一年地在其上踩踏着,是不是竟也发出过些微的声响呢?
他将玉佩揣进厚羽绒服左侧胸口内袋里,将小手鼓揣在右侧外边口袋里。他选择了那一趟时速最快的高铁。直接抵达那个大都市的,中途不用转车。在冰凉的候车大厅里他只需等上半个小时。但是他却如坐针毡,急不可耐。他在椅子上站起又落下,落下又站起,引起了旁边那个女人的注意。偌大候车大厅里,差不多也只坐着他们两个人。大雪虽已停止了飞舞,但在遍地皆已变成白茫茫一片的时候,列车还没有停运对他来说也算是喜讯了。谁会恰巧在这个时候,登上这趟过境列车呢?他不停地望着登站口上方的屏幕,看着那列动车无论是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与自己的距离都越来越小。她则老是望着他,看着他紧紧地将一把小手鼓攥在手心里。时而还举起来,津津有味地摇上那么几下。他自己则几乎没意识到呢,还以为它仍在那只口袋里揣着呢。他时而皱起眉头,时而又露出阳光般炽烈的笑。有那么一小会儿,她对他的精神状况疑惑猜测起来。
他们登上的是同一节车厢。她拖着一只比她肥胖的腰肢还要硕壮的漆皮箱子。陆长青没有越过她,在做了几次尝试都被她摇摆的步伐阻挡了以后,就干干脆脆地排在了她后面。光洁的漆面像哈哈镜般将他的躯体缩得那么短,几乎只有上半身,他本来挺长的两条腿似乎可以不再存在了。他们排着队来到车厢门口,前面那个像老母鸭那样摇摇摆摆,后面这个则像老山羊般地停停顿顿。她拖着的那只箱子被车厢门口的台阶给勾住了车轮,她拖啊拎啊,足足折腾了半分钟也没将它给顺利地提拉到车厢里。陆长青耐心地等了会儿,在她求救般地朝自己投来一束目光以后,朝着光洁漆面像哈哈镜般的大箱子俯下身去。他呼出的热气模糊了镜面。他再也看不到自己那奇怪的身影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将小手鼓紧紧地握住了右手里。但是没关系,他还有左手嘛。他只须将几根手指插到箱子下面,轻轻往上一托,就将轮子从台阶下拉了出来。老母鸭在那个时候仍不恰当地用力拽着拉杆,结果,她出乎意料地猛地往前一蹿,差点从对面那扇门里又跌下去。又是老山羊帮了她。他及时沉着地伸出拿着小手鼓的右手,在箱子上按了按。
除了厕所边的那排位子,整节车厢差不多完全坐满了人。雪光既映亮了站台,似乎还有那么凶狠的劲儿,一路汹涌而来,比平日更亮地映照在窗玻璃上。每一扇窗户都是敞亮的,每一扇窗户边的人都是沉默无声的。在列车没有停靠之前,他们的目光肯定是齐刷刷地朝漫天飞舞的大雪和被大雪遮住的田野与城市投去的。在到达这儿之前,在他们一路来自的那些地方,有没有也在下雪?比这儿的大还是小?现在他们将目光齐刷刷地朝门口投来,落在这一个像老母鸭般摇摆的女人和这一个像老山羊般昂着脖子的男人身上。因为这场雪,似乎全世界的人都躲到了这节车厢里。似乎他们是被耽误了这才赶来。似乎这一个世界的人在等着的,也就是他们了。
陆长青仰着脖子朝远处张望。每张座位上都坐着人,除了门口靠近厕所边的这排。他们都没有掏出车票核对座位号,就在那儿坐下来。她想拎起箱子却奈何它不得,于是很自然地再次朝他投来求救般的目光。他将右手朝她伸过去,弯下腰,在费了许多力气以后,才将箱子举起来。并且已经很不体面地当着全车厢的人静静的目光,站到了座椅上,却发现行李架根本容不下她的箱子。于是有些生气地顺势将它掼到地上,装作是在力气上而不是在情绪上,已经支撑不住了。
他的小手鼓现在在她的手中。她没有摇动它,而是拿着它在另一只掌心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
“你家的,是王子还是公主?”她肥硕的躯体迫得他只能挨上一点儿座位边沿。他忍耐了会儿,后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不顾自己的屁股已与她的屁股来了个亲密接触。他不顾体面地往里挤的动作使她终于意识到了他差不多是悬空着的事实,于是她将箱子往前推了推,将一直斜斜地朝外侧摆放着的双腿合乎情理地收回去,摆正了。实际我们的高铁,之所以能闻名世界,不仅在于速度迅如雷电,和平稳得连一滴水也不会从杯子里晃出来,还体现在座位的宽敞上。实际即使像她那样壮硕的女人,一旦坐正了,只满足于自己的那一块地盘,也就不再对这一块地盘上的陆长青造成困惑和干扰了。少了那种无法言说的困惑和干扰,陆长青舒心了许多。他笑了,但回答她的却是一声不明所以的“嗯?”
“我问的是,你家的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
“哦。”他恍然意识到她上一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了。刚才,无论是他的思想还是他的情绪,都过多地停留在与她肌体的接触和战斗上。现在他缓过神来了。“我还不知道呢。小宝宝还没有出生呢。”
“那么,这是你提前为他(她)准备的礼物了?”
“是的。”
“你是,将要做爷爷了,还是将要做外公了?”
“做爷爷。”
“哎呀,那可真要恭喜你啊。我想,做奶奶的肯定已经等不及,提前去了哦。”
“做奶奶的,”他对她将他的小手鼓就那样拿在手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很有些生气。她长满老茧的粗糙掌心让他感到些微的心惊胆战。“她没有这份福气。她已经去世了。”
“哎呀,请原谅我这张嘴。我这么问,肯定让你难过了。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一年前。”
“真的,命运总是要这么捉弄人。似乎不玩点花样,我们就都会无视它的存在一样。可是,谁敢无视它的存在呢?实际上,也就是说,她只要再多活上这么一年,就能也迎来今天这个日子的是不是?唉。”她叹了一口长气,将小手鼓在左手掌心里猛地一拍,那只大手的五根手指像做出应急反应般地猛地同时往上勾起,将可怜的他挚爱的小手鼓紧紧捏住,连一点点挣扎的空间也不给它留下。
她那口长气叹起来真是俗不可耐,让人厌恶透顶。不过,他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一个像她那样,长着一只魔爪般大手,腰肢粗壮如旧时代用的水桶般的女人,又哪里会懂得,让我们值得为之叹息的,并不是生命的消逝呢。不,生命的消逝并不可惜,因为只有消逝的存在才会有新生的存在,没有消逝就没有新生。她肯定也不会懂得这样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带来新生的消逝其实并不能算是完全的消逝,带来新生的消逝实际上是另一种存在,另一种或许更真实更完美的存在。比如,他就相信潘义芳现在能如他自己一样,感知到他自己心里充盈着的那同一股喜悦。她也像他一样,在迫切地期盼着那个新生命的诞生。又何止是她和他,似乎这整个车厢的人,这整个世界的人,都在迫切地期盼着那个新生命的诞生。迫切地期盼着每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每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都将如一道闪电般照亮这一整个的世界,无穷无尽的消逝换来的源源不断的新生将如永不落下的太阳,永恒地照亮这全部的世界。
“我家的是个小公主。”她说,左手放开了可怜的小手鼓,右手将鼓柄儿朝他这边抬了抬,他想是时候,她终于要将他的宝贝儿还给他了。可是它只往上够起了一点点,就又无力地躺了下去。
“她一定挺可爱的,对不对?”
“可爱极了。也调皮极了。她最爱的,是揪她爷爷的头发。可怜的老头子,本来就越来越少的头发快要被她扯光了。”她朝他毛发稀疏的头顶上望望,似乎暗地里抿嘴笑了笑,但却故意制造出实际笑得是她自己家那个可怜的老头子的假象。“相比这个,我家的那个,其实最爱玩的,还是泥巴。”
“泥巴?最爱玩,泥巴?”
“她就爱扯着她爷爷到河滩上去玩。用泥巴捏成小猫啊,小狗啊,等等什么的,她用泥巴搭的房子甚至比她爷爷搭的还要好。”
捏泥巴?不,不,这可不行。他家的这个小宝宝可是不许捏泥巴玩的。他多么想和她谈谈儿子陆有为和美琪的事情,可是显然还没到将话题转移到他们身上的时候。另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她有限的智慧显然是不能够理解两个年轻人所从事的伟大事业的。固然每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都如一道闪电般划过天际,但似乎也并不是每一双眼睛都能看见。
“哈哈,那是多么幸福的情景。”
“你也快了,”她的言下之意却似乎是,也将很快有一个小家伙来一根一根地拔光他的头发了。“你连这个都已经准备了。那么,小宝宝出世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想,已经很快了吧。”
为什么她抬起小手鼓时的神情总显出那么一丝不屑一顾呢?难道她以为他的小手鼓作为一件献给初生婴儿的礼物,是不妥当的?还是她机灵的眼睛和更为机敏的鼻子已豁然发现,这貌似精美的礼物才不是新买的呢,而是在某个空间里被封闭了很多很多年的存货?
“很快了。就是今夜的事情。”他悠然出了口长气。让目光擦着她身体的前沿,朝窗外望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已是另一番景象。奔驰的列车模糊了近旁景色,落叶树和常青树,电线杆子和桥梁硕大的桥墩,比赛着一般朝后退去,生怕被谁用目光逮住一样。早已没有了那白茫茫的一片。远处,有着青青草地和露出枯褐色田地的村镇,与城市交替出现。再后来,就像是突然之间似的,列车从阴云密布的那个空间里,终于奔到了阳光普照的空间里。车厢里涌起一小阵喧哗,有人在夸张地啧啧称叹和欢呼,对着那斜斜地映照进来的阳光。似乎刚刚经历了末世的威胁,造物又宣布这颗星球复生了。
他们突然不再说话了。从刚才那么熟络的状态,没有任何预兆地重又变成了陌路人。而且比一般的陌路人更为尴尬,因为她手里摇着的,是他的小手鼓。他望见她在凝神沉思着,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后来,突然彻底放弃了什么似地猛地往椅背上一靠。俄顷,他竟然真的听见邻座传来时断时续抽泣般的鼾声。不是谈话,而是这冬日明媚阳光里不合时宜的鼾声接下来陪伴了他好几个小时。她的那只手一开始还紧紧捏着他的手鼓,在手鼓从手心里悄然滑动的时候还猛地惊厥了一下,五根手指突然收缩起来。这实际上给了陆长青双重的担忧。随着酣睡的继续,她曾经强劲有力的那五根手指,慢慢彻底张开了,瘫软了。陆长青的目光从来就没有从那只魔爪上离开过。在魔爪终于松开,他心爱的小宝贝既是无助地又是欢欣地急速坠落的那一瞬间,他伸出了自己那只温柔的迫不及待的手。
这列动车的终点站也就是他的目的地。但是她应该在哪一个站点下车?列车每停下来一次,就有或多或少的人拖着箱子,背着大包小包,安安静静地或大喊大叫地从他身边走过。每到这时,他就忍不住那股儿小小的烦扰。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在她高高耸立的肩膀上轻轻敲上那么一下。无论现在局面如何,而曾经,他们之间是有某种类似友谊般的关系存在的。如果他有顾忌,不敢直接用手指头戳在她丰腴的肩膀上,至少,也可以借助他的小手鼓啊。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在犹豫忐忑自我折磨了好几站路以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手鼓塞进那个口袋,稳稳当当收好了。
奔驰的列车将不同的风景带到眼前,但这是个急躁的奉献者。在你还没有看够的时候,这个景点已从眼前飞逝而过,那个景点不由分说地飞速朝你跃来。不变的是那极好的阳光,天空中再没有一朵云彩,冬日光芒照在窗外广阔世界上,照在山坡,原野和闪闪发亮的河流上。放眼望去,绿色总是多于枯黄色。我们的世界,似乎在逐渐变成长青的了。后来极好的光芒越来越频繁地被遮挡住,那是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高耸的建筑在列队欢迎他们。列车速度缓缓降下来,车轮与铁轨发出更响亮的碰击声。一直平稳的车身突然也晃动起来。陆长青有点儿担忧地朝左侧望去,如果她还不苏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喊醒她。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随着车厢的晃动,她丰腴的躯体在座椅上左右摇摆了两下以后,反而不再晃动了。她抱在胸前的双臂很突兀地朝左右两边伸展开来,让陆长青吓了一跳。随后她才将眼睛睁开来,目光炯炯有神,完全不像刚从梦境中返回的样子。
“这么快,就已经到了。”
“到了,终点站。”
“这么说,你也是到这儿才下车了。”她说,恍恍惚惚有所思的样子,有一小会儿,朝右手和右脚前的地面仔细望了望,但是显然,她始终没能搞明白,自己隐隐约约地要寻找的是个什么东西。
“是的,我的目的地就是这儿。”
“我还以为你早就下车了呢。”她说,“对了,你说了,到了今夜,你就当上爷爷了。”她兴奋地大喊,惹得身后那些过早站起来的人对着他们这儿侧目而视,整列动车都因她的叫喊而停顿了一下,速度明显又降下许多,但是没有因此而停下,在趔趄了一下以后,仍缓缓在时而低矮时而高大的建筑间爬行着。她没有动弹,她的兴奋溢于言表,而且是真诚的。“这么说,她已经等在医院里,迎接小宝宝的到来了?”
“他们都已经在医院里了。”陆长青说。他望着她丰腴的脸,她灿烂的笑应和着窗外已显出粉红色彩的阳光,他觉得,其实这张脸上仍还是存有生动可爱乃至光彩照人成分的。她问了那家医院的名字。巧合的是,她去往的那个地方就在医院附近。也可以说,是难得的机缘使他们不必急于说再见的。
这次,陆长青主动拎起那只硕大的箱子。老山羊走在了前面,再没有停停顿顿,老母鸭跟在后面,也没有摇摇摆摆,更没有像几个小时前的老山羊那样,在如哈哈镜般的光洁漆面后面自娱自乐着。满世界的人现在全都从白色动车里钻出来,在已经有那么多人抢在他们之前的时候,竟还有那么多人跟随在他们之后。源源不断,挤挤压压,跌跌撞撞。从那列在颤抖了很久以后终于停下来的白色巨龙的母腹里,怎么就可以孵出那么多的人呢?
他们拦下一辆出租车,像躲避灾难一样迅速从汹涌人潮里离开。然后,它停下了。陆长青独自从里面钻出来。他拘谨又喜悦地站在路边,目睹着出租车载着朝他举起右手的她重又往前跑去以后,才转过身去。他的眼前是一座小小的院落,电动栅栏门后面,有小小的喷泉。像欢迎他的到来似的,几根水柱恰在那时腾空而起,围在四周的几个人吓了一跳,继而哈哈大笑起来。阳光跳动着,更为有迹可循,显形的光芒比隐身的光芒色泽艳丽了许多。那是真正的色彩的盛宴,聚集在欢乐地跳动的水柱和从上而下展开的水幕上。往上看,则聚集在那栋大楼的玻璃幕墙上。七彩阳光点缀着每一块玻璃,但是被深色玻璃给完全染成了红色的太阳则只出现在中间那块玻璃里。
蓦地,陆长青飞快地转过身来,朝着出租车奔驰的方向连跑了好几步。自然,他没能撵上它。以他的猜测,她肯定已经不再回头了,因而很自然地也没有看见他突然又转身朝自己跑去。但是,他自己呢?又搞得清为什么突然要转身朝她跑去吗?他打算和她说什么?不,他不是忘了付钱,而是她几乎生气般地阻止了他。再对她说声谢谢,以比刚才更真诚的语气?还是坦白地告诉她,他的小手鼓已被自己重又小心翼翼地在口袋里揣好了,免得她日后想起时会为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烦恼?还是,他再也抑制不住激动了,他要大胆地主动告诉她,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将如一道闪电照亮这一整个的世界,不信,她大可以在今夜走到屋外,仔细观看。
到底因为什么,他突然又转过身来,朝她跑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