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没有等到电影散场他们就从电影院离开了。时至今日,他仍然能感知到当时的激动。他的双唇就好像始终停留在她柔软的嘴角儿上了。印象中是他的嘴巴被她的嘴角吸引过去的,而不是他主动靠过去的。久久消散不去的温暖触感让他再也难以平静。
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她也看出了它的庸俗乏味。昏暗大厅里时时响起的哄笑让她越来越控制不住反感。从电影院出来,他们没有各自回家。时间流淌得比他们担心得要缓慢。似乎时间之神那一天特别眷顾他们,拨慢了日月星辰转动的速度。天际浮云早已不知飘荡到了何方。没有了遮掩,那轮大如圆盘的通红通红的太阳得意洋洋地在地平线之上悬浮着。这才是真正的初夏时的黄昏,这个时候的光线才是真正金光闪闪的。
他们沿着河堤走,那也是她放学回家的道路。堤岸上只偶尔才有行人走过。她多少有些慌张样子,尽管努力装作镇定。她家所在的那个村庄在沿着堤岸走前面不远的地方。现在他们还看不见它,不过再往前走上一小会儿,转一个弯,就可以望见了。他们的右手边是泛着金光的河水,草叶碧绿的河滩中间,细细河流悄没声息地流淌着。已变成火红色的光线奢华地铺展在河面之上,腾腾雾气在水面上飘荡无定,像是被光芒驱动着一样。缓慢流动的河水反射出的闪光不仅是细碎的,而且也改变了本来颜色。很多处水面闪亮得耀眼,白茫茫一大片闪光仿佛调皮的孩子拿着一块大镜子,将反光朝着他们射过来一样。左手边是一片田野,仍有人在忙碌着。还有人在干活的间歇,好奇地远远朝他们打量。
不是陌生人的目光,而是河滩上那丛亮眼的蓝色花朵使他们离开了堤岸。沿着小径,他们来到那丛蓝色花朵边。原来是一大片蝴蝶兰,初生的嫩叶真可谓碧绿如洗,一朵朵硕大的花儿绽放在柔柔的枝叶间。那是在一片柳树林里。柳絮如细雨般浩浩荡荡斜斜地对着他们迎面扑来,粘在了他们的衣服,头发和眉毛上。有几片还落在了她长长的睫毛上。她眯起眼睛,等着他为她清理。他伸出手指头时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她是碰不得的瓷娃娃。现在他牵她的手已经极其自然,更加深沉的默契在双方心灵里更牢固地扎下根来,反而让他不再像刚才在电影院里那样要时刻抓住她的手不放。现在,只在需要的时候,他才适时地将自己有力的臂膀给伸过去。比如,在跳过某条水沟的时候,躲开某丛比他们认为的要更为茂盛最好还是躲开为妙的草丛的时候。他牵着她的手在凹凸不平的沙土地上跳来跳去,感觉到她的手被自己紧握在掌间,感觉到她亦步亦趋地紧随在自己身后,内心深处总涌起一股非常纯粹的怜爱感。而当他们分别从两旁绕过一片茂盛草丛,他高高举起手腕,他让她走在高处,自己则靠近低洼的水边,这时他又感觉她那么雍容华贵,像是古时的贵妇人。不,是具有良好风仪的大家小姐。她的气质,风度,包括宽厚的心灵都在他之上。啊,真是奇怪的感受,与一个多月前的那次不同,现在处在相同的背景中,陆长青还蓦然发现,她似乎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变得成熟了。她的老练,大度,和镇定自若的神情已远非一个月前的那个小姑娘可以比拟。她的低眉顺目也好,颔首微笑也好,都比那一次更有魅力。爱情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是她真的改变了,还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和这眼神最终通向的那深邃的心灵起了改变。在深情地凝望着她的时候,有时陆长青会思考这个问题。
柳树林不大,几棵柳树是视力所及的河滩上最为高大的树木。有几棵长在水边,低垂的枝叶随着微风轻点水面,一下又一下,微波荡漾,破碎水面将一切都扰乱了。有另一股诗情画意从被搅动的水面上传来。除了蝴蝶兰,他们还惊讶地在一株柳根下发现了一簇火红火红的花朵,那是映山红。它们长势并不旺,花朵开得也不是很艳。让他们疑惑的是,是谁将它们移栽到这儿来的?实际可以对之进行询问的还有那丛蝴蝶兰,又是谁将它们散乱地栽种在浅水坑之间的?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别小看了他们周围那些个忙碌的农民,他们可也是有深沉的诗意和敏锐的美感的。
映山红不仅长势不旺,还有些歪歪斜斜。有些地方枝叶交错在一起,火红的夕照也透射不到地面上,有些地方则又荒疏得足够将两只脚掌同时踩踏进去。它们绕着那棵柳树围成一个圆形,一个不大不小但对一簇花儿来说可谓恰好的圆形。他们也随着那圆圈绕着走,在树根的另一边,欣喜地发现在那种如烈焰般赤红的花朵之外,另外还有两种颜色的花朵盛开着。一种是水红色的,一种是紫红色的。三种映山红交叉簇拥,如三个同胞姐妹在相拥相抱又暗地里争奇斗艳。薛见兰从野草与映山红间的那条窄道里探进去。她应该不是害怕蛇,或是蜈蚣等等此类怪物,或说,她应该不仅仅只是害怕蛇,或是蜈蚣等等此类怪物,而是更为害怕碰落了那些开得正艳的花朵。实际上她也没有碰落任何一片花瓣。她一直走到柳树根下,那儿地势最高,几朵紫红色的花儿似乎也比其余的更大更新鲜。她弯下腰,凑到其中一朵上。她一点儿也没有做出夸张地吮嗅的样子。但是她俯身沉醉的样子却使他觉得,正有源源不绝的香气袅袅飘进她的鼻孔里。
“你闻到了,它的香味吗?”陆长青高声问,好像他们隔着多远的距离,好像她会因陶醉于其间而听不见一样。
“好像没什么香味。但似乎,又是有那么一股儿香味的。很淡很淡的香味。我说不准,是这种花真的有香味,还是我自己的心里在散发着芬芳。”她扑哧一笑,直起腰,只不过一小会儿,又俯下身去。她调转了一下方向,将鼻孔对准了另一片花朵。
他望着她那样深地俯下身去,看着她被树荫遮住的娇柔身躯,心里不觉掠过一股儿很奇妙很圣洁的暖流。他知道,在那一个短暂瞬间,实际他是什么也没有期望的,但是似乎一切的期望又都蕴含在那无言的巨大空间里。他深吸了一口气,让平地而起的激动稍稍平抑下去。“不管花儿香不香,只要你的心里在散发着芬芳,它就也是香的。”
他仍然那样大声地说,毫不理会离他们不远的河堤上正有一个人经过。他看向这两个明显还是孩子模样的人的眼神并不友好。她没有看见那人,没感受到那匆匆一瞥即就消失的不友好的目光。她直起腰,像是思索着什么似地原地呆站着。“可是等我的鼻孔离开了,就又感受不到那股隐隐的香味了。所以我想,我所闻见的,应该还是这种花的香味,而不是我自己心里在散发着芬芳。”说完她乐呵呵地笑开了。
陆长青根本没想到实际就地俯下身去,将鼻孔凑到任何一朵花上就能验证她的说法,却偏偏一定要朝她走过去,好像其余那些花朵都是假的,只有她刚刚闻过的才是真的。他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心地先将一只脚探到枝叶交错的映山红底部,再慢慢地将另一只脚抬起来,看清落脚的地方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插下去。他刻意不碰落哪怕一片花瓣。而且,他也的确做到了。他小心翼翼的行走只进行了两三步就停下了。他发现了某种东西。在他等待下次落脚的枝叶间,有一团小小的阴影存在着。关键是,它在微微动弹。它还给人以毛茸茸感。男孩子的自尊使他不可能原路退回的。再说,她还在前面呢,她与它离得也不是很远。他也不能惊扰到她。对她投过来的疑惑的目光,陆长青这样解释:“我好像看见了某个小动物,某个小鸟吧。”他相信自己在撒谎,鸟儿怎么可能会呆在灌木丛底部的地面上呢?实际他认为那是一只面目可憎的老鼠。从阴影蹲伏的样子以及给人毛茸茸的感觉上,他将它是一条蛇的可能性给排除掉了。
僵立原地终归不是解决问题之道,而再突如其来的对峙也总要想办法加以解决。尤其是在你深爱着的女人以那样一种目光望着你的时候。陆长青抬起一只脚,谨慎地探进映山红丛中,在阴影上方猛地踢了一下。随着枝叶摆动发出哗啦一声响,阴影如他早已预料到的那样飞速蹿动。但移动的轨迹却与他设想的大为不同。他一开始还担心它会朝她脚边蹿去,将她给吓着。谁知道它却是上下蹿动的。它在地面与花朵之间上上下下地来回跳动,速度快得像是小孩子玩的弹球。在他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仍然没能看清的时候,忽然一下子凭空跃起,落在了一丛枝叶上。
他竟然不算说谎。它竟然真是一只鸟儿。它怯生生地踩在摇摇晃晃的枝叶间,一定很想动弹。但只要它一动弹,细细的枝叶摇晃得就更为厉害。它交错抬起的脚于是可怜巴巴地在枝头维持着眼看随时会被失掉的平衡。它哀怨的眼珠子在浮现出越来越深的紧张感的同时,也更衬托出差不多也算是走投无路的尴尬。
“呀,还真是一只小鸟啊。”薛见兰轻声说。她没有靠得更近。他们都控制着动作,后来干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鸟儿的绒毛是灰色的。不过在夕照映射下,又有点点彩色光芒从颤抖着的小小躯体上反射出来。两双眼睛的共同凝视肯定让它感受到了更大压力,在哀怨地望了会儿以后,它犹犹豫豫地将一只爪子抬起来,朝另一丛枝叶上探去。它刚才还能可怜地谨慎地维持着的平衡被打破了,叶片垂下又弹起,只一瞬息之间,枝叶上已不见了它的身影。它没有像刚才那样蹿来蹿去。薛见兰拨开枝叶,看见它瑟瑟发抖地蹲伏在地上,宛如落入困境不知所措的孩子。她将它从地上捧起来的时候,它依然没有动弹。它离他们的脸孔越来越近,哀怨神情也就越来越真切,越来越能击中处于爱河中的两个年轻人柔软的内心。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只麻雀呢。”陆长青说。但显然它不是。它的绒毛是灰色的,还呈卷曲状,纤细得就如棉花丝儿。它的嘴巴很尖,不,喙很尖。靠近长着绒毛的根部还有两个黄色的孔穴。它安静地蹲伏着,偶尔慢腾腾地站起来,抬抬爪子,伸伸翅膀。似乎不再害怕他们了。还是已然决定安于现状了?难道说,它也懂得命已到此的无奈?它尖尖的喙时而朝她掌心磕去,轻微的撞击让她欣喜激动不已。
“是鹌鹑吗?”她问。
“不知道。好像也不是吧。”他回答。实际他脑海中根本就没有那种鸟的样子。他只是凭直觉认定它不是。
“难道,是鸽子?乳鸽?还没长大的鸽子从树上掉下来了?”
他们都抬头朝头顶上看着,两个人都没有发现树枝上筑有巢穴。
“我认识小鸽子。小鸽子嘴巴比它的短,绒毛比它的粗。我们既然是在地上发现它的,有没有可能,是一只小鸳鸯呢?”一开始她还从容自如地看着他,但随即她的脸微微变红了。一开始他对她的变化还有些莫名其妙,但敏感的心灵马上也就恍然大悟了。她不再期待他的回答。她将微微起了红晕的脸庞转了过去。稍稍鼓起脸颊,对着小鸟吹了口气。突然而来的气流吹得它纤细绒毛朝一个方向顺去。吹得它的眼睛紧闭了会儿。艰难地睁开以后,惊恐地望着她。细如织衣针般的双腿再次磕磕绊绊地支撑起来。
“哈,你看,我吓着它啦。”她说,呵呵一笑,急忙抬起另一只手罩在它上面。“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不可以丢下它不管的,哪怕它是一只乌鸦。”
于是他们寻找起来。一来他们推测它仍有可能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刚才那匆匆一瞥没有发现并不能代表头顶茂密枝丫间真的就没有巢穴。他们还没有听说过哪种鸟儿是在地面上栖居的。就算是听了其名字就感觉到爱情之美好的鸳鸯,巢穴到底是筑在地面上还是灌木与水草上,他们同样也是不知道的。二来他们认为,就算树上真的没有巢穴,他们给它筑一个总归是合适的。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陆长青迅速爬到树上,身手之矫健甚至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要知道他可是斯文的孩子。他对精神品质的追求向来就凌驾在对身体技能的追求上。他那样快只几步就攀爬到了大树枝丫繁茂的中间部位,让自己都产生了小小的惊讶和小小的钦佩。他将双脚叉得很开,分别踩在两株粗壮的树枝上,开始认真地同时也是悠然地寻找起来。的确,很快他就发现,他们的第一种判断是准确的,那只小鸟不是从别处蹿来的,而正是从这棵树上掉落的。在他劈开的右腿的前方,一个由枯枝和细碎的草叶儿编成的巢穴赫然架在一簇茂盛的枝叶间。他又往巢穴靠近了点,粗壮枝丫使他不必担心自己会难堪地跌落下去。可是,要想从她手里将小鸟接上去,好好安置到巢穴中间,可就难以做到了。他够下身的幅度已达到了自己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极限。身体像那样弯曲着再往下多够哪怕只是一点儿,恐怕他自己也将步它的后尘,摔落下去的。而且毫无疑问将摔得比它更惨,因为他连稚嫩的翅膀也没有。也不能怪她,她的脚后跟踮得几乎与小腿成了一条直线,双手也已经举得那么高,已经不是将小鸟托在掌心里,而是轻柔地捏住了手指间。
不过他很快就消除了双方的困窘。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收回往下倾斜的腰身,在枝丫上坐正了。为什么刚才我就没想到这个主意呢?他开心地喊道。然后甩开膀子,打算将身上那件轻薄的外套给脱下来。薛见兰一眼就理解了他的行为。哈,我知道了,对啊,为什么不用这个办法呢?她说。陆长青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记得当时的对话和她的行为。当然,更记得她当时的关怀。她及时制止了他。她害怕他会从在她看来已是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的动作已引来枝丫的晃动,而枝叶的抖动则吓得她惊叫起来。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外套给脱了下来。她将小鸟放在铺开的衣服中间,将衣服下摆和两个袖口系到一起。找一根棍子并不难,她只往河堤边儿上走了两三步,就拾来一根又直又长的树枝,恰好还有一节突出的附丫,刚好能挑起她衣服上的那个结,顺顺当当地将包裹住的小鸟儿给送到他的手边。
他将它端端正正安置在巢穴中央,他告诉她,现在它的眼神已不再是哀怨的和可怜的了,而是安静的和感激的。她为不能亲眼看见而略感遗憾,不过喜悦之情还是从仰视的脸庞上满溢而出。为了确保它不至于再次掉下,成为面目可憎的田鼠或更为可憎的蛇的口中之物,他并没有急于下来。他顺手在身边扯断了几根细小的树枝,按照自己的建筑科学将它的巢穴给加高加固了。
“也许我做了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这一切都做完以后,他开心地笑着对树底下说,“也许那只做妈妈的大鸟回来以后,会以为这儿不是自己家的。”
“这个请你完全放心,它再怎么认不出自己的家,也会认得自己孩子的。”她的笑声比他的更为响亮。
实际那时陆长青的注意力已不在小鸟和它的巢穴上,他有些拘谨和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拿她的外套怎么办。扔下去吗?她并没有提出那样的要求,因此那样的举动肯定是不合适的。他将它披在了肩膀上,但这样他从树上爬下去就凭空多了许多顾忌。他担心繁茂枝叶会勾住它,说不定会将它给无情地划破。他将它犹豫不决地握在手里,感觉到了它的质地。说真的,它已经够旧的,尽管穿在她身上时仍然不能遮掩她的魅力。他可不想他们间凭空多出件让彼此难堪的事情来。因此最后他是紧紧地将她的外套缠在腰间小心翼翼地从树上爬下来的。而且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没有当即将它还给她,或者亲手给披到她此时微耸的肩膀上,像是突然一下子又忘了它似的。
火红的夕阳已不知沉落到了何方。浮云到处都是,簇挤在河对岸远处地平线上。只有根据云彩颜色的深浅才能追索夕阳沉落的轨迹。但是追索这个又有什么意义?丰沛的一天无论如何都已经结束了。日月星辰转动的速度再慢总归还是在转动的。时间之神也不会慷慨大方到这样的程度,愿意对着这整个的一切大喊一声“停”的。但是幸好,火红的太阳明天仍然会红彤彤地升起。明天,肯定是更为丰沛的一天。
转过那片河湾,已能望见她家所在的村落。黄昏时的光线还足以照亮她回家的道路。陆长青就此站住,望着她耸得越来越高的肩膀,这才从腰间将她的外套解下来,没等她伸手,他挨过去,将外套给披到她肩膀上。
他没有主动对父亲陆生辉解释这么晚才回来的原因,他也早就忘了他所说的所谓的惊喜。晚饭并没有全部准备妥当。餐桌上已经摆着的那些盘盘盏盏还在耐心等着另一些盘盘盏盏的加入。没有捂上盖子的汤碗上,热气似乎已经散发多时了。母亲的小声歌唱和着她的脚步,以及铁锅里不绝于耳的滋滋啦啦的声音从关闭的厨房门后共同传来。父亲安然躺在他惯常躺靠的扶手椅上。他将椅背调高了些,他的脸孔正对着客厅大门。陆长青也知道,他肯定是因为等待自己而将椅子从几乎固定不变的位置给拖到门边的。
“我想不到你会回来得这么迟。”父亲陆生辉说。语气是温和的,没有责怪意思,仿佛真的只是随便说说。
陆长青犹豫了会,揣摩着他话语的意思和脸上的神情。他不知道有没有必要做出解释。他是光明磊落的孩子,他在夜幕已经降临的时候才回到家里肯定是事出有因的。而更为关键更为核心的是,对他与薛见兰的爱情,那个时候他认定必将成为永恒。如果他隐瞒不说的话,算不算就已经是一种亵渎呢?可一旦准备张口说出那一切,他的胸腔就剧烈颤抖起来。他敢肯定,自己说出来的话语也必将是颤抖的和语无伦次的。父亲陆生辉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这样的自己呢。而对那轻轻一吻,他又该当如何说出?如果父亲陆生辉和随后加入进来的母亲共同逼迫自己,他能不能招架得住?在陆长青眼里,天下所有的父母在那件事情上的表现都是类似的。同样的穷追猛打,同样的不知分寸。
他沉默了会,将书包放到躺椅旁边的沙发上。父亲陆生辉已将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了刚才正翻阅的那本书上,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安。这表明他其实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的询问只是习惯罢了,是长久行使的父亲权威的惯性运用。他扭过去的脸也表明站在身边的儿子已悄然长大了。他自己可能不会意识到这个,但经过刚才那阵忐忑的陆长青却很快就意识到了。他没有像刚才打算的那样从父亲身边逃开,反而在他身后站定了。
他翻阅的仍是那本一个星期前就开始阅读的哲学著作。他曾告诉陆长青,那是一本极好的书。细品一本好书在他看来,是一个人身上所能拥有的最好品质之一。著作家的精神,只有在经过细嚼慢咽的阅读以后才能转化成阅读者自己的精神,对这点他可深有体会。在县城那个小圈子里,他高傲的品质和闲云野鹤般的出众举止,谁能说与他锲而不舍的阅读无关?
但是他并不要儿子陆长青现在就开始,也阅读自己珍藏的那些深奥书籍。他还不到那个时候。眼下,他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做。人类精神探索的大门既然是永远敞开的,他又何必急于让他现在就踏足迈入呢?
再后来陆长青将双手搁到椅背上,并且朝前俯下身去,这样在展示与父亲亲密关系的同时,也更好地展示了自己的成熟。但是做父亲的却在那时从仰躺状态爬了起来。
“我以为你会回来得更早些。因为我已经告诉了你,等你回来,将有一桩惊喜在等着你。”父亲陆生辉说。随手将书放到了他的书包旁,面对着他,轻轻地将手掌拍了两下,接着用一只手的拇指揉搓起另一只手的四根手指来。
“惊喜?”陆长青疑惑地问。
“对啊,惊喜。中午我就告诉了你。所以我就专门在这儿等着你。我等啊等,但看来你是忘了。那么,是因为什么事情,你才将它给忘了的?”
他的眼神一点也不犀利,甚至可说比刚才要更为温和。他的语调也一点没有苛责表示,可是,却让陆长青兀自心慌起来。“哦,我想起来了,我其实并没有忘记。”他装作像一个孩子那样欢乐起来。实际他压根什么也没想起。这一天之所以如此丰沛完全是放学后到夜幕降临以前那段时间的功劳,它遮住了此前所有的那些时间。他根本就记不得父亲陆生辉中午时分那神秘兮兮的样子了。
“我说过,等你放学回家,会有某个东西在等着你的。某个,你意想不到,之物。”
陆长青恍然有点印象了。脑海里恍恍惚惚想起父亲那神秘兮兮的样子。他的咧嘴微微一笑也让陆长青将眼前的清晰的他给印合到中午时分模糊的他上去了。
“到底是什么我意想不到之物,在等着我?”
父亲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拍了两下手掌。
“你听。”
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惹得陆长青真的可谓是竖起了耳朵。
“你听见了什么?”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你竟然,什么也没有听见?”父亲满是诧异,那副神情表明他自己的耳朵是听见了巴掌之外的某个声音的。
“我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听见。”
父亲陆生辉凝神望着他,停歇了会儿,又像刚才那样合起双掌轻轻拍了拍。陆长青突然对他那样子很是反感。如果这也算是对自己的考验,听觉上的乃至心灵上的,未免显得太不厚道。他差点儿赌气般地要这样说上一句了:除了你的巴掌声。不过我想,你让我侧耳倾听的,总不会是你自己的巴掌声吧。
他真的听见了巴掌声之外的某种细小声音。凝神倾听使他不再想着说话。实际上他还在思索这个需要他倾尽全力才能听见的声音与那个早已在家里等着他的惊喜有什么关系。随着父亲双手的轻拍,那声音慢慢也分明清晰起来。
“现在你听没听见?”
“听见了。”
“是什么?”父亲陆生辉展颜一笑。
“某种小动物。一只小狗,或是小猫。我不敢肯定。”
他示意他去寻找。他的眼神已指明了他将它藏在了什么方向。他可真够费心的。客厅后部那几张沙发和沙发前的茶几明摆着都没有移动,可是仍然说不清是喵喵还是呜呜的声音却又是从那个位置传来的。这迷惑了陆长青。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听觉产生了错误也不愿相信父亲陆生辉会像个孩子那样为了那所谓的惊喜而大动干戈。他装作兴奋样子,其实越来越感觉索然无趣。是在桌子边和后排柜子里一无所获以后,他才将目光最终不得不对准了那排真皮沙发和那张红木茶几的。他拖动茶几时粗暴的动作与脸上故作期待的神情明显不相吻合。但是却迷住了父亲陆生辉。他笑容凝固,嘴巴张开,期待的目光专注地落在陆长青身上。
沙发底部,一只鞋盒紧靠在墙壁上。上面还蒙着一块红布。搬动家具的响声想必已经更为惊扰了它。红布被顶得更高。在轻微地晃动着的同时,它停止了吠叫。是一只狗。陆长青是在父亲欣喜的目光中将它的红盖头给掀开的。他眼睛余光瞥见父亲脸上的喜悦达到了顶点,就好像他陆长青揭开的是他正满怀期待的某个历史人物的铜像,而不是他自己早先藏进去的一只毛色乌黑发亮的给人醉醺醺感的小狗。
“怎样?”
“什么?”
“这只狗,怎样?”
“挺可爱的。我觉得。也挺好看的。”
他们没有继续就那个话题说上几句,父亲陆生辉望见做儿子的脸上满布着的,不是惊喜,而是完全无所谓的漠然。显然,他刚才还为之欢喜的成熟被严重低估了。母亲已将晚餐准备完毕,解下围裙,一家人于是围桌而坐。在一段短暂的冷场以后,在因为有咀嚼声可以掩饰似有似无的尴尬的时候,父亲陆生辉又兴致勃勃起来。他是这样解释为什么在自己眼里,弄来这么一条小狗就算是给了陆长青意外惊喜的。
“在你即将离开我们的时候,我在想,在我们朝夕相处的这些年里,有什么愿望是你提出来了,而我们没有满足的。好像还真没有呢。”他呵呵笑了笑,随即换上严肃的郑重的样子,“至少我们没有想起什么来。唯有这件事情,我们却记得一清二楚。你曾想要一只小狗,吵得很凶,差不多坚持了整个小学阶段。我们没有答应,因为我们有我们的种种考虑。后来,你不提了。我们认为,是你已经长大了,不好意思再提了,而不是你对小动物们的爱已经泯灭了。现在,在这样一个时候,我们突然想,何不满足一下你多年一直就有的心愿呢,对我们来说,也算是弥补了以前对你多少算是有些严厉的缺憾。”
他的话语以轻松开始,却没能做到以同样的轻松结束。显然,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原本只是为了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一条小狗算一个惊喜的话题最后却瞻望到了儿子陆长青将离他们而去的伤感事实。这引来了母亲的好一阵烦恼。父亲陆生辉也在伤感地沉默了会儿以后,才又兴奋地接过刚才那个话题漫无边际地引申开来。漫无边际吗?或许有点。但也并非全无道理吧。
“你所进入的将是一个广阔世界,”他不惜停下咀嚼,后来不惜推迟结束晚餐,将双手从碗筷上放开了,转而给陆长青比划起那个广阔世界来。“也才是一个真正的世界,说真的,毫不夸张地说,此前你所接触到的,只是这个广阔世界极其微小的部分,只有离开了我们,到了那另一个地方,你才会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宏阔。你会爱上它的宏阔,爱上它的绵延无尽。你也才会意识到你的使命和你的责任。这是需要你自己去领悟的事情。如果问我还能给你什么建议,我的回答将是,不,我将什么也不能给予了。我再不能给你任何帮助了。只有你自己,在与这个广阔世界接触得越来越深。你越是爱上它的宏阔与绵延无尽,你的使命感和责任心越会增强。能给你帮助的也唯有你的使命感和责任心。是它们,将把牢你在这个世界的方向,也是它们,将使你在这个广阔却又变化无定的世界上活得踏实,自在,舒心。”
这是对他多么高的赞赏啊。他的成熟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更高程度的确认。被搬到桌子底下的小狗因而真的开始显得可爱。陆长青一边微笑着吃饭一边时而低下头,伸出脚掌在小狗油黑乌亮的绒毛上轻轻划过。
当然,他们还谈到了其他诸多事物,就像所有其余的家庭一样,哲理般的话语永远只占总体对话极其有限的部分。绝大多数是同样的锅碗瓢盆。但是发出耀眼闪光和起决定性作用的,却正是那有限的极少部分。反正迟至今日,陆长青仍还对父亲陆生辉当时的话语了然于胸。在他自那时到现在也还算漫长的人生征途上,那番话语总是会闪现出光辉色彩,不说多么能照亮他在这个后来越来越觉得如迷途般的世界上的方向,至少也给了他相当的鼓励与安慰。对一个年轻时兴冲冲地闯入世界而随着年岁的增长反而在偌大世界中徘徊无定的人来说,这两样都是必不可少的。缺少了鼓励与安慰,在这个世界上,可能连举步都难。现在,在经历了挫败以后,陆长青已开始质疑曾经的鼓励与安慰了。他甚至竟然开始怀疑它所起到的作用是正向的还是反向的。曾经的光辉多彩不再。如今他的眼前,笼罩在父亲陆生辉貌似具有深刻哲理的话语上的,只是让人头疼的晦涩与昏暗。
那天在餐桌上,就在那璀璨无比的吊灯下,陆长青忍不住还是呵呵笑出了声来。既是母亲温柔的目光,也是父亲的赞赏,持续不断地往他心底注入骄傲而满足的种子。既是使命感与责任心使他洋洋自得,更是突然他又想到了,如果他将这一切都对她说出来,她会是怎样一副表现呢?
惊喜。一只毛发油黑乌亮的总是醉醺醺般的小狗。宏阔的世界。使命感与责任心。
嗬,这一天,实际比他以为的还要丰沛呢。他大可以这样对她开口:“在恋恋不舍地与你分别以后,我又遇上了这些个好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