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建设睡着了,是陆长青硬将他哄睡的,实际他兴致正浓。在往日那几个熟悉的伙伴之外,新来了一个小姑娘,从第一眼望见,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小建设后面,甜蜜蜜地喊他哥哥。这极大地助长了小建设的威风与志气。看他那股得意劲吧,就像某些成年人一旦飞黄腾达时的样子。他带头在林子里跑来跑去,率领着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斜坡上飞速冲下,鞋子快要挨到湖水时才止。说来也是奇怪,队伍中的两个男孩子,以往可是不屑与小建设为伍的,这会儿却也都唯他马首是瞻了。陆长青故意坐得离他们很远。对小建设难得表现出的英勇与果敢,他没怎么放在心上。但是,他也犯不着与一个孩子较真对不对?
是做爷爷的提议回家的,不仅惹来了小建设的不满,也引来了小家伙们的集体反对与鼓噪。爷爷,让我们再玩一会儿吧,您看,我们正玩得多么开心啊。是小姑娘讨好人的声音。她还拽起小建设的一只手,与小建设手挽着手,双双可怜兮兮地朝陆长青仰望着。小建设的不满与可怜很快被稚嫩的羞涩给取代。他将那只手使劲地往外拽,竟然没能拽开。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其他孩子将他们围在中央,蹦蹦跳跳地转着圈子。陆长青还是拽着小建设离开了。小建设画画。画小姑娘。各种各样的小姑娘。个个都可爱极了。个个都与他新结识的小姑娘相似。都有圆圆的杏仁似的眼睛,小巧的鲜红的嘴唇。但每一个又都与她绝不相同。她的眉毛被修剪成细细的羽毛形状。而她们每一个,眉毛不是粗壮如落叶,就是纤细如线条。与她绝不相同的还有那些各有特色的脸型。
陆长青紧贴着椅子背,尽量让小建设的屁股占据更多的位置。他低垂的头颅上浓密的毛发在朝阳下常常拱起一小片彩虹般的色彩。随着他头颅的摆动,神奇的色彩也在跳跃无定着。一张纸画完后,小建设往后一靠。陆长青哼起童谣,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和胸口,有几下还用手掌抚过他的眼睑。小建设终于睡着了。
他再次确认楼下大门是锁上的。转身他就可笑地蹑手蹑足起来。他自己意识到了,想变得坦荡些,可就是做不到。贴近那扇房门,他甚至都呼吸紧促了,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似乎他们中的某一个仍待在屋子里。实际等待他的,是理所当然的寂静和出乎意料的呛人烟味。偌大书房里,弥漫着细细烟尘。窗户紧关着,连窗帘也没有被拉开。陆长青在门口停留了会儿,有点儿发愣,就着迷蒙的光线,朝屋子里扫视了一圈,才朝窗边走去。没有什么超出他想象的东西,都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之物,在突然涌到室内的明亮光芒里显出原形。书柜,书桌,茶几,小沙发。仅此而已。暂时他不知道他要的东西在什么位置。在他转身以后,正对着他的恰好是那张硕大的书桌。桌子上立着一尊铜像。他认不出那是谁的形象。它有着浓密的大胡子,脸颊上有着故意为之的坑坑洼洼。他的右手位置,则是那只贮满了烟头的烟灰缸。要是在其他时候,即便也是在未经邀请的情况下,他也一定会帮他将烟灰缸给清空的。可是眼下,他对它充满了厌憎,连碰也不会去碰它一下。
他看不出儿子陆有为将那些材料放在了什么地方。书桌正前方贴墙立着的两排书柜里摆得满满当当的,既有书籍,又有整齐排列着的文件夹子。但既然书桌抽屉钥匙没被拔下,他何不就从这儿找起?很快他就找到了那些纸。它就放在第二格,即中间那格。有一只金色的长尾票夹将它们紧紧夹在一起。翻开蓝色的没有任何标记的硬纸封面,第一张就是那天很偶然地飘到他脚前的《授权委托书》。本人丁英豪,兹授权律师陆有为……那人的身份证明和户籍证明附在下面。身份证显示,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整张脸庞介于有棱有角与圆润饱满之间。因此几乎可以说,是个非常帅气的年轻人。陆长青此前总想象着,他会是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呢。他没有提前做好准备,实际他是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将自己需要的信息记录下来的。他根本就没有带上手机。因此在颇费了一番脑力以后,才自认为已将那个地址给牢牢地记住了。
再下面是另一个人的身份证复印件,一个年轻姑娘,这是陆长青所想象不到的。他根本意识不到,在她的生命已经终结以后,却还以这种怪诞的方式存在着。她在对着他笑呢,秀丽的脸因此而更显得亲切迷人。在对着镜头的那一刻,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生命之花将那么快地凋败?现在她望着他,陆长青猛然觉得,这其中竟有那么一股天意味道。要知道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她还可以用这种方式凝望着的,已不过寥寥可数的那么几个人了。这其中,谁才可以帮她讨回公道?谁才可以让正义得到伸张?
接下来的那几张纸败坏了她在他心目里的美好形象,却也激起了他更为强烈的悲哀与义愤。闪光灯照亮夜幕下的花圃,一些树枝被折断了,长势喜人的草丛被压伏了一大片,有一个躯体正蜷缩于其上。陆长青看不见她的脸。即使那些相片中有她的正面形象,说不定他也会避免去看的。但实际上不多的几张相片都没有出现她的正面形象。拍摄她的那些人只是在绕着她转圈子,而没有将她翻转过来。他们有他们的行事规则。她蜷缩的身体随着拍摄者角度的不同而在变化。有时呈现的是她穿着睡衣的完整的后背。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了,还以为是哪个调皮的孩子故意睡在了草地上。有时拍下了她的后脑勺和光溜溜的双脚。这时,陆长青胸腹之间的愤怒来得就比刚刚要猛烈许多。只有一张相片,出现了她的一小部分脸颊。她头颅侧卧在地,半张脸孔被草丛完全遮住,朝上的那半张脸上,头发披散下来,将耳朵,嘴巴,以及直至颈脖的地方全给遮住。还有几根细小树枝伸展过来,挑在她脑袋上方。他没有看见血,也没有辨出她的伤口在什么位置。她好像的确是睡着了,如一个孩子,调皮地非要躺在草地上。她没被草丛遮住的那只眼睛却正好被一片树叶遮住,只露出一点眼梢。因此,陆长青不知道,她的眼睛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蓦地他才发现,她的头颅与墙壁实际是如此之近,近得好像脑袋都已经枕在了墙边水泥地上。这是不是意味着,拍摄者采取了特别的姿势,才得到这张带有俯视角度相片的?比如,他的双脚分别跨立在她身体的两侧?
他猛地合上夹有这些相片的厚厚那一沓纸。她的两副形象交替地在他眼前出现。一副亲切迷人,一副凄切忧伤。在一片空前的岑静中,他听见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呼喊,像是孩子的声音。他没有站起来,而是更加凝神倾听着。楼上没有动静,过了好大会儿,他才又听见了第二次呼喊,是从外面街道上传来的。某个孩子在呼喊着谁。
相片下面,是医学检查报告。他只粗略翻了翻。无论如何他也忍不住从心底涌起的厌恶,那种感觉牵扯起了他敏感的神经,让他再次尝到了巨大的疼痛。就像那天和儿子陆有为谈话以后那样。他只看了结尾部分。和他们那天的谈论完全一致。法医没有提到在她的死亡中,有任何疑似外在力量的存在。再下面,则是司法部门的陈述,从接到报警电话的那个时候说起,到做母亲的反复提出强烈质疑,司法部门终于做出立案审查决定时为止。他看得尤为仔细的,是检方的起诉书。他没有漏掉任何一段和任何一行,甚至可以肯定,也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字。因为他在长达数千字的叙述中,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狗”字。它所提出的证据,连他这个对法律几乎一窍不通的人也认为是苍白无力的和站不住脚的。它的撰写,更多的是基于对一个母亲的同情,是对一个悲伤欲绝的母亲反复提出质疑不得不做出回应。陆长青可以想象,在律师陆有为已准备好的辩护书中,这些所谓的证据将会是怎样的不堪一击。他也认真阅读了律师陆有为已拟好的答辩书。其滴水不漏的推理和缜密严谨的语言不仅轻松驳倒了检方所谓的证据,更让检方的起诉行为根本成了一个笑话。读着那些大气磅礴挥洒自如又不乏机智俏皮的文字,陆长青眼前不可避免地浮现出儿子陆有为的形象来。如今,他的形象已不再让做父亲的感到温暖,而是让他再次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让人陷入黑暗无边之中孤独无助之境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