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直到死神来临,亲自将他带走。让他颇不舒服的是,在那一刻,不是所谓的爱,唤回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迷恋,而是被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的厌烦和痛恨,将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他决定仍然活着,可能也并非因为什么所谓的爱,而是因为比所谓的爱更强烈的任性和固执。他一定要看看,他眼里的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它将往何处去。
不得不说说小建设失去一只手臂那天的事情。尽管那将是陆长青心里永远的疼痛。有几天他没有出现在外科住院部那层的走廊里。缺少了他不知所措的游荡,那长长一条廊子里又恢复了平静。对看惯了他的那些人来说,倒像是缺少了什么似的。他在街上到处走着,从日出时起,到日落时止。不,何止是到日落之时。有一两次他一直待到了夜半时分,才返回那间屋子。就是再繁华的都市,到了那个时候,也变得安静了。至少表面上如此,彻夜不眠者知趣地将自己关在狭窄空间里,独享着欢乐。他穿过一个又一个阗静无人的街头,将挨近那间已无人居住的屋子的时间一再往后推迟。惨淡的灯光更衬出夜的迷离与彷徨。一盏盏高擎的灯盏像是专为他一人点亮的。他沿着湖岸回家,穿过更为岑静的树林。湖面上的闪光无限伸展,湖泊变得海洋般宽阔。宽阔湖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漂浮着一颗孤零零的心。
小建设再也不能挥动画笔,将这一切给画下来了。
他提前去外科主任那儿打听到了做手术的具体时间,忍受了那个名医明显的厌恶与轻蔑。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罪有应得。
手术室在楼上几层。陆长青去得很早,借着媳妇美琪不在床边的机会,短暂地靠近了会儿小建设。等我好了,我还要和你去湖边玩。小建设乐呵呵地说。似乎爷爷这几天仍时时陪在身边。陆长青噙着眼泪,什么也说不出来。为了不让小建设看见,故意将脑袋深深地低下,去牵牵盖在小建设双腿上的被子。我还要和你玩打仗的游戏,你说好不好,爷爷。陆长青不说话。小建设伸出那只好手,在他眼睛上抹了抹。对自己那只手突然被打湿了感到很惊奇。
美琪进来时气势汹汹的。她已经签了字。手术告知书上的严厉用语彻底扰乱了她的心绪。她好像再也承受不了了,似乎马上就要跌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在他们搬动小建设的时候,陆长青曾想着挤到床边去。但是他被挤开了,美琪悲伤颤抖的身体总挡住他。陆长青于是也微微颤抖起来。
站在手术室外的窗边,那个问题变得越来越为醒目:陆有为竟然没来?一开始陆长青以为他是在和医生谈话。后来他以为他是独自一人躲到了某个角落里,他不敢面对小建设从手术室里出来时的惨样。手术耗时很长,紧闭的电动门将一切声音都阻隔在了里面。他们关切着里面的一举一动,可对自以为听到的一丝一毫的声响,却又心惊胆战起来。陆长青站在窗边,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看见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上,人潮不停地汇合分离。终于有几股人潮变得异常粗壮。车流则延伸得越来越长。车主人似乎要在整座城市里没完没了地奔驰穿梭,而将不会停下。太阳从两栋高楼间冉冉升起,带着一半的金黄和一半的赤红。金黄色和赤红色交织的光线从那片天幕倾泻而来,那光影交错的画面恰好处在陆长青的正前方。陆长青始终站在那里,没有离开。而媳妇美琪则始终蹲在楼梯口边的地上,保持着那姿势动也不动。目光始终直视着墙上的某一个点。
直到阳光变得白茫茫一片,太阳已升到他头顶位置,陆长青也没有从窗边离开。直到有脚步声从台阶上响起,他才稍稍朝那边扭过头去。脚步迟缓,可见往上攀爬的人心情并不是很急切。他都没有选择电梯。陆长青不认为他是一个与他们相关的人。只是他的脚步声,又引起了他对陆有为去向的猜测。他不怎么想到那会是他的。可是,当那迟缓的差不多一下一顿的脚步将那大半个身躯已拱起到楼梯口时,陆长青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一时没有辨别出他脸上的神情,只知道他定定地朝自己看着。仍保持着刚才的步态,一下一顿地走到自己面前。
他的目光是讥讽的和冷漠的。已经站起来的美琪也是。
“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就在刚刚,那个案子已经完结了。我为我的当事人做了几乎可说完美的辩护。”
他们的根本分歧是什么?
不,不简单是他借机讹诈了那人一大笔钱。在去之前,陆长青并不知道那个。如果没有那笔金钱诱惑的存在,陆有为又会怎么做呢?会不会将真相给说出来?不,他肯定不会的。陆长青知道这个。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知道这个。干他们那一行的,只对所谓的证据负责。没有所谓的证据,就没有真相。就算不是受诱于那笔大钱,陆有为也不会将真相说出来的。说出来就是对他身处其中的那个自以为无比广阔实则极其狭隘的圈子的背叛。在那个圈子里,他将再无立足之地。而在这个貌似更为广阔的世界上,他也将再无容身之处。他又怎么可能会说出来呢?这样看,他借机讹诈那个坏蛋一大笔钱倒似乎成了正义之举。是对罪恶不能得到惩罚而不得不采取的私下的惩戒。
这就是那个圈子的道德准则。而他陆长青有自己的道德准则。这实际也是他们间矛盾不可调和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