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陆生辉的笑出自肺腑。微笑如灯盏般相继在几个人脸上点亮,久久不熄。连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只狗仰起的鼻尖和嘴巴上,好像也有微笑之光在闪烁摇曳。它已经长大了不少,再不像刚来时那样总醉醺醺的了。原来油黑乌亮的毛发在两个月时间里,悄悄改变了颜色。乌亮的黑色现在只挂在它日益长长的灰褐色毛发的末端。父亲陆生辉没想着要因此而给它重新取名。它不是蹲着的,而是站着的,像人那样仅靠两条腿支撑着。他们都认为,作为一只狗,尤其是一只才那样大小的狗,能站那么久的确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怎样,我就说了,黑子能行的。”父亲陆生辉说。手里拿着一只钢笔。悬在离黑子鼻尖两三厘米高的空中。随着他的动作,黑子起伏升降。它维持着很好的平衡,始终没有将两只前脚落到地上。
值得顺便一提,钢笔是从陆长青书包侧袋里掏出来的。父亲陆生辉本来准备另找一根指挥棒,蓦然间发现其实指挥棒近在眼前。那么,他有没有注意到陆长青和薛见兰这样的动作,他将书包随手放在靠近门口的红木沙发上,薛见兰在墙上寻找某根可以悬挂书包的钉子,像在自己家里那样,转身看见了他的动作,于是也将书包放了上去。关键是,她还将他的已经倾倒的书包拎起来,一定要让他的书包和自己的书包背靠着背站好。她无意识的动作会不会引起父亲陆生辉的关注?他的那一下斜视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的表示?眼前物的亲密接触,对他来说,会不会是人的亲密接触的暴露?自从那次亲吻以后,陆长青觉得他们的爱情之火实在是再也遮挡不住了,火焰越来越炽烈的燃烧,早已将同样炽烈的光亮投射到了他们周围所有那一切之上。只有瞎子才会看不见。只有丧失一切触感的人,才会感知不到。
那么,他该如何开口?什么时候?当着她的面还是等她离开以后?是待敏锐而敏感的父亲陆生辉以及更为敏感的母亲察觉以后,还是大方地抢在他们意外地竟然没有察觉之前?他或许可以这样说道:“是啊,我承认,我们已经,彼此相爱了。”
随着父亲陆生辉手指的动作,黑子终于可以将两只前脚给放到地上了。实际它已经被折磨得够久。它摇动的尾巴和猛地甩了几下的小小头颅是不是在表示对父亲陆生辉的感谢呢?它的小小身躯比刚才站立着的时候要显得更为可爱。这才是它的本来面貌,而刚才或许多少也可算是某种异化。它将微微翘起的鼻尖贴到薛见兰小心翼翼地伸出的手掌上。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温柔。湿润的带着点微微凉意的鼻尖与她的掌心轻柔地一触,然后退回来。午后阳光下显得尤为乌黑闪亮的眼珠子下方,小嘴巴张开着。过了会儿,它似乎得出了结论,它已经得到了允许。它将猩红色的舌头吐出来,在她掌心舔起来。
“哈,多么可爱的小狗。它好像,一点也不怕我呢。”
“它欢迎每一个到我家来的人。它只懂得欢迎。它似乎不知道害怕是什么东西。”
但是它持续不断的吮舔后来还是让她忍不住将手掌慢慢抬高了。不仅仅只是因为痒,更因为掌心越来越明显的潮湿感。狗的脑袋随着她手掌仰得越来越高,暂时它的两只前脚还没有离开地面,如果她再将手掌抬高一点点,相信为了保证嘴唇与她掌心的亲密接触,它又会像刚才那样站起来的。
父亲陆生辉伸手按在它的小脑袋上。
“它还懂得握手呢。现在,你试试看。”
薛见兰变换了那同一只手的姿势,她不好意思再将手抬高了。她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朝它被按住的脑袋伸去。一如父亲陆生辉的夸赞,它稍稍犹豫了会,似乎在考虑什么,矜持得像个高傲的姑娘,然后,才将一只前爪抬起来,搭在了薛见兰紧挨在一起的四根手指上。
“您将它训得这么好,这得花去您多少时间啊?”
“根本就没有花去我多少时间。关键是,黑子,机灵着呢。下一步,我打算教它更有难度的动作。”他没有留意到儿子陆长青朝自己投来的目光,更没有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他沉浸在自己的得意和成就里。“现在我越来越不相信它只是非常普通的品种了。对潘成林的话,在听信程度上是要打上折扣的。他似乎越来越喜欢和我开玩笑了。不错,我是见过那只皮肉松弛的老母狗,我也亲眼所见,他是当着老母狗的面将它从狗窝里抱出来的。可是我越来越不相信它和那只老母狗之间,存在什么血缘上的关系。你们看看它的毛发,它的身姿,尤其是,你们再仔细看看它的眼珠子。多么机灵的眼珠子啊,在透着温和的同时,是不是也透着股无所畏惧的勇敢呢?你们要是也看见了那只老母狗,就会相信我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是,我记得,你在去将它带回来之前,并没有告诉潘叔叔你的意图,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只是凑巧看见了它,又凑巧在那个时候想起来,可以满足我多年一直没能得到满足的愿望。”陆长青说。三个人中,只有他脸上的微笑熄灭了。
父亲陆生辉脸上的微笑是因为他在勉力维持着,才没有也熄灭的。“是吗?我那样说过?你看我自己倒已经忘了。或许我在去之前打过电话给他的,谁还记得这些细枝末节啊。”他微笑的脸对着薛见兰倾斜过去。“他有好几个热衷养狗的朋友,他和我开个玩笑,从别人那里抱来一只好狗,骗我说是他自己家那只皮肉松弛的老母狗生下来的,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吧,你说对不对?他这人吧,有时就爱玩玩这样的把戏。”
只有薛见兰脸上的微笑仍是真诚的。
“接下来,您打算训练它些什么?”
“训练它,唱歌,跳舞。”他赌气般地说,但随即意识到,在两个孩子面前这样赌气是不妥的。老于世故使得他可以立即呵呵笑出声来,反而轻易化解了与儿子陆长青间突然闹出的不快与尴尬。“当然我知道,它再怎么聪明,我再怎么有能耐,它也是不可能会唱歌和跳舞的。我就退而求其次吧,我想翻几个跟斗,钻钻铁环,它总可以做到的。”
那是她到他家时,父亲陆生辉和儿子陆长青间闹出的唯一不快。而且是转瞬即逝,很快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的小小不快。它无关大雅。对他们的爱情,没造成任何负面影响。真正的影响,是在她从他家欣然离开以后,才非常突兀地产生的。大出他的意料。它要深刻得多。它根植于父亲陆生辉饱含深情的眼神和哲理般的见解中。实际那是她到他家去的唯一一次,就像他到她家也仅去了那一次一样。她是因为什么而去的?他的确已经淡忘了。或许他们并不需要理由,或许他对父亲陆生辉提供的理由就是,她很想看看他家那只聪明伶俐的狗。可能他一开始就提出了要将黑子送给千山,而不是当他们谈兴正浓时的临时起意。她在他家受到了很好的接待,这点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热情和随后的冷漠,其反差之大就是在他自己心里也烙下了深深印痕。更别提在她心里了。她受到的委屈和伤害,由此可以轻易推测出来。
他们将黑子围在中央。母亲去了厨房。再出来,手里托着一只硕大的盘子。她的脸盛开在装满水果的盘子之上,笑容比陆生辉的更为灿烂更为自然。父亲陆生辉咬了一口切成长条状的苹果,挑逗般地望着黑子,装作要一直引诱它。但是或许是黑子可怜巴巴的眼神终于还是激起了他的怜悯,或许是他本来就没打算一直要那样吊它胃口的。他将手伸到黑子跟前,黑子嗅了嗅,将头扭开了。对刚才兴冲冲地指挥它的这个人,再不理不睬。这并不可笑。让他们重又哈哈大笑起来的,是薛见兰有意模仿他,将他的动作重复了一遍。黑子嗅了嗅,将她咬剩下的苹果切下一小块,有模有样地咀嚼起来。
“看看,我已经老到了什么程度。”父亲陆生辉兴奋地大喊,“连这畜生也已经嫌弃我了。啊,青春是多么好,青春让你们呼出的是,幽兰之香,而我呼出的则是,连狗都讨厌的腐朽之气。”
他要不要告诉他,面前这个不仅仅只是呼出,而似乎是整个躯体都散发着幽兰之香的青春少女,与他的关系可并不简单。实际上,他早已有幸和那散发出幽兰之香的娇嫩双唇有过亲密接触。他也曾有幸将那既娇柔又丰满的躯体揽入怀中。而且,他肯定那将不会是朝朝暮暮间的事情。而将是永恒。他知道,终有一天她也会老去,从她曾散发出幽兰之香的双唇间,也会呼出让人忍受不了的腐朽之气。不,唯独他还忍受得了。纵然如此,他想他仍然会将她彼时早已干瘪的躯体时时拥入怀中的。在他瞻望的未来中,数十年既不漫长也不短暂的朝夕相处,差不多会将他们融合成一个人。
父亲陆生辉和母亲将属于他们的空间交还给了他们。他们借故离开了。后面院子里,他们闲来无事,开辟了一方小小菜园。从后门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往常他们总是一边劳作着一边说着话儿。可这一次,当他们待在院子里,而他和薛见兰就待在只隔着一扇门的客厅里的时候,他竟没有听见他们之间说出哪怕只是一句话。他能够想象做父亲的和做母亲的假装在干活,实际则是蹑手蹑脚地龟缩在菜园子里的情景。这么说,他们终于还是察觉啦。他和薛见兰的爱情,终于不可避免地将他们也给照亮啦。
他只感到好笑,而没有说什么。只有他才知道,那份静默意味着什么。他也因此而感到振奋。薛见兰仍然在逗弄对她青睐有加的黑子,毫不理解他是因为什么而突然满面染上红光的。后来,他们也离开了。静默让他们难受。空旷无声的客厅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越来越近地逼迫他们,再那样坐着不动弹,它会饶不过他们一样。如果不是父亲陆生辉和母亲愚蠢地躲进了后院里,那地方倒完全可以成为他们暂时的乐园。现在,他只有带着她去参观他家那栋奢华住房的楼上了。在到她家去了那么一趟以后,隐隐地他觉得这样的行为似乎带有炫耀的意味,或许是应该不被允许的。不过,当他们沿着红木镶边,中间铺着闪着金光的大理石台阶漫步走上去的时候,他发现她的喜悦仍是由衷的。她轻快的脚步声比他略显滞浊的脚步声更响。对那两个躲在后院里的人宣布,他们终于还是逃出了他们的监听范围。在楼梯转角的平台上,他们第一次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窗户远在他们头顶上方,仍然白朗朗的日光照在一侧墙壁上,像是某种鼓励,而不是威胁。没有谁会看见他们。他们迫不及待地拥吻起来,其急迫与焦虑,就好像已有多久没有见面了一样。他们没敢在那儿久留,后院里的静默无声,对他们的压迫比刚才反而要更为强大。他们的躯体很快分离开来,彼此都带着微微的颤抖。互相牵着手,匆匆朝楼上已能望见的走廊奔去。刚踏到走廊上,不约而同地第二次停下脚步。他们没有靠到窗户边,而是仍然手牵着手,双双将头凑过去。他们意外地发现,父亲陆生辉和母亲是真的在干活呢。父亲陆生辉弯着腰,母亲站得离他那么近,显然是为了随时对他提供帮助。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而不是静默一片的。是不是在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以后,他们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们的躯体再次拥到一起。同样的急不可耐,同样的带着轻微的颤抖和无名的焦虑。这一次,他们可以拥抱得想多么长久都行。父亲陆生辉和母亲不会贸然上来的,就算他们不得体地上来了,有那响亮的脚步声可以充当警报。靠着窗帘的遮掩,一开始他们还紧张地一边亲吻着一边不时朝下面望上几眼,后来就彻底放开了,不再留意院子里的那两个人。他们默契地认定没有必要再在乎他们。也不再需要窗帘的遮掩,因为他们已经从走廊开着窗户的那一侧移步到了阳光正洒落于其上的墙壁那一侧。他将她抵靠在墙壁上。他既是温柔的,又是粗暴的。他贪婪地吮吸着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幽兰之香。她应和着他。但是她明显比他冷静得多。她在望着他那张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的间隙,偶尔也朝窗外望望。她看见河流擦着窗框下沿在无声地缓慢流淌,仍然白朗朗的太阳高悬在对面堤岸上。那种寂寥空旷给了她深深的安慰。
是母亲的脚步声使他们迅速分开的。他们听见了后门被推开的声音,黏在一起的身体犹犹豫豫了会儿,直到母亲的脚步声不合时宜地朝楼梯这儿传来,才难以割舍地分开。
母亲没有迈上台阶。她站在下面,朝上张望着,似乎正在拿主意到底要不要上来。
“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家了呢。”
“我只是,陪她上来看看。”
母亲狐疑的目光意味着什么?毫无疑问,她肯定发现了他脸上一时半会儿还消褪不掉的潮红,肯定也凭女性的敏感,察觉到了她胸脯的起伏明显比刚才要厉害些。他是不是可以干脆借机将那一切和盘托出呢?当着她的面?在这样一个已近傍晚的下午时刻?可是,母亲转过身去,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啊,后来我才知道,你没有回家,因为我听见楼上有隐隐约约的声音。”
他心里一惊。他们在面面相觑的同时,挨得很近的身体有意识地往两边挪开了。陆长青一开始还想着要追问母亲到底听见了什么。可那样的问题未免太愚蠢了。他紧张的脑袋也仅在那一转瞬之间就恍然醒悟过来。
父亲陆生辉坐在一张矮椅子上,用一把剪刀剔除他新买的运动鞋上刚沾上的泥土。泥土落在铺在地上的报纸上,沙沙有声。
“她以为你们走了。我对她说,这个孩子不会这么没礼貌,不打招呼就离开的。”他没有抬头,而是难看地翻起眼珠子朝他们望了一小会儿。这一下子暴露了他的真实年龄。他的风度翩翩因为额头突然堆起的沟沟壑壑而大打折扣。不过仅是一瞬间的事情,随着他翻下眼睑,难看的面容消失了。但是他说话时的语调仍和刚才一样。带着股儿亲切,仔细听,似乎又的确带着股儿责备。“怎样,我就说了吧。”
陆长青朝做母亲的和薛见兰都望了望。两个女人却都没有看他。母亲盯着父亲陆生辉手里的剪刀和鞋,薛见兰则盯着窝在父亲陆生辉脚边睡意正浓的黑子。它的后半个身体压在报纸上,紧闭着眼睛的小小脑袋埋在两只前脚之间。短小尾巴时而不引人注意地轻轻摆动一下。与他的忐忑不安不同,她们都是镇定自若的。尤其是薛见兰,如果说,刚才他还能明显察觉她胸脯的起伏不同寻常的话,那么现在,当他借空儿再仔细观察时,他已丝毫察觉不到他刚刚还亲密接触到的她的那一近乎神圣的身体部位有任何的异常了。实际上,他也已经不再适合盯着她那样看了。
“我说我听见了楼上的声音,她不相信,怎样?”父亲陆生辉将手中的鞋子放到地上,拾起另一只鞋子。黑子抬起脑袋朝四周望望,重又恢复到刚才的睡姿。
薛见兰朝陆长青望望,有点儿调皮地眨眨眼。陆长青知道,这是对自己最美好的安慰和最有力的鼓励。他同样知道,这也是她对自己最为真诚的信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部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全都燃烧起来,动脉,静脉,每一根毛细血管,全部血液都在火辣辣地沸腾。他突然期待她的离开了。他非常渴望马上就勇敢地对父亲陆生辉和母亲将再也藏掖不住也再没有必要藏着掖着的一切给真诚地说出来。他要表明,在他们之间,可没有龌龊行为,而是炽烈的永恒的爱。
“说说,你们都在谈论些什么?”父亲陆生辉将那一只鞋子也给放到报纸上。鞋底上实际还沾满着泥土。可以推测,这将是母亲要做的事情。可以看出,父亲陆生辉的注意力已全部转移到即将开始的谈话上来了。
“我们……”薛见兰吞吞吐吐,她的欲言又止忐忑不安再次引起陆长青无边的怜爱。这说明说她已经完全镇定下来其实是为时过早了。他察觉到她的脸上明显浮出了红潮。
“我们就是上去,随便看看。”相反是陆长青镇定了下来。他轻描淡写带点儿不耐烦的语调让她惊讶。她朝他望望。父亲陆生辉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不耐烦甚至生气。
“是啊,那儿的风景可真是好极了,站在窗边,极目远眺,但见田野空旷,空气清新,天幕干干净净的,就像刚刚被谁擦洗了一遍似的。只要往后再退回那么一点点儿,又可以望见河流好像就在窗框边上流淌着,波光粼粼,很是好看。”本来她已经部分地克服了羞涩,可当她说到再往回退那么一点儿时,脸又涨得通红。她没接着再说什么。
“这就是我家这座房子的优势之所在。这就是孤单单地临水而居的好处。”父亲陆生辉开心地说道,似乎仍然没有发现陆长青突然的恼怒,也仍然没有察觉薛见兰可怜的挥之不去的羞涩。“几乎到我家来的每一个客人,都要跑到楼上去观赏一番。看来你也不能免俗啊。”他的笑容真诚极了,俨然真的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一样。这慢慢迷惑了陆长青和薛见兰,他们慢慢地,也松懈下来。
“那么,你有没有去参观我的那间小小图书馆呢?”
“他说的是他的书房。”母亲没有必要地解释。
“风景固然重要,可更为重要的,还是心灵。我敢说,在这个小小县城里,你再也找不到比我这儿更为丰富的藏书了。对年轻的客人,一般我总是建议他到里面去看看的。怎么了,是你自己没有兴趣,还是长青只顾着陪你欣赏落日,而忘了提醒你,就在我家楼上,还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比窗外那个世界更为广博的世界,值得你去看看呢?”
实际上,做儿子的完全清楚,父亲陆生辉更多的是出于炫耀。他有种奇特的极为饱满的虚荣心,是陆长青在周围的人身上所从来没有发现的。但是,他说,落日。真正引起陆长青注意的也是这个词语。它算不算已是某种暗示呢?
在两个年轻人都还没想好怎样接他的话茬,因此令人沮丧地一扫应有的精明,而显得唯唯诺诺的时候,是黑子的突然起身将他们从小小困境里解救出来的,并将他们间的话题给引到了另外的方向,那个陆长青或许期待已久的方向。
黑子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像是在噩梦中受到了追击。酣沉睡姿转瞬换成了警觉站姿。目光显得很有些犀利,不动声色地朝周围冷视着。不是朝或站或坐的那几个人,而是朝某个近乎虚无的点上。他们都无法判断它那样凝神观望的点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它踩翻了父亲陆生辉刚刚将泥巴全部剔除干净的那只鞋。鞋的跳跃让它自己吓坏了。也让处于骄傲中的谈兴正浓的父亲陆生辉吓了一跳。这是它的罪过之所在。父亲陆生辉捡起翻倒的鞋子,顺手朝它镇定下来以后,故意昂立的身上砸去。
“狗东西,吓了我一跳。”
黑子嗷嗷叫了两声,没有逃远,而是贴着薛见兰的脚踝躲到了她腿后面。
“你曾说过,你将它抱回来,是为了满足我多年没有得到满足的愿望。”陆长青说,起先说得犹犹豫豫,望见黑子怯生生的眼神,语调就不再躲闪了,“这也就是说,您自己对它,并不怎么看重?”
“怎么说呢。”父亲放下重又捡起的鞋子。他没有将它扔出去不是因为黑子的可怜相,而是薛见兰有意无意地并拢起来的双腿阻挡了他。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将一双笨重的运动鞋直接砸到这样一位女孩子的腿上,是要不得的。
“我感谢您的好意。我也感谢黑子已陪伴了我这么多天。我已经体验到了快乐。看着它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机灵,对我真是一件再高兴不过的事情。可是我很快就要离开了。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到底将是哪座城市会接纳我。我想,您送给我的这个永远的惊喜我是不可能也带走的。那么,如果可以由我自己做主的话,您允不允许我对黑子的将来做出更为妥当的安排呢?”
“你说。”
“有一个人比我更需要它。它的陪伴对那个人比对我,将更有益得多。我也相信,有了那个人的照料,黑子将会很快乐的。”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可以自己做主,你打算将它再送给别人?”
“是的。可这得征求您的意见。尽管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您那样郑重其事地送给我的黑子,我自己对它做出安排,好像也不为过。”
“很好。你打算将它,送给谁?”
“送给,千山。”
“千山?”是薛见兰惊讶的声音。
“是啊,除了千山,还能有谁呢?我敢肯定,千山比我更需要它。我记得你说过,千山以前也是有过一条狗的,他曾经很爱那条狗对不对?”
“是的,如今他有时也还非常想要一只狗。”
“那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如果你已做出决定,我是不反对的。”父亲陆生辉说,“对你们年轻人之间的往来,我已经百分百地在抱着学习的态度了。真诚的,互有帮助的交往,对你们的成长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但我想,我至少应当知道,千山是谁吧。”
“千山……”
“是我哥哥。”
“哦。那肯定就是一个聪明机灵的小伙子了。”父亲陆生辉明显比刚才开心了些。“我说过,对你已经做出的决定,我不会再来取消或者反对的。那样多没意思对不对。那么,千山呢,他如今正在,攻读什么?”
陆长青犹豫起来。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个真实的千山给描绘在父亲陆生辉面前的。那并不是耻辱对不对?因为薛见兰的存在,他也并不嫌恶他,相反还有些喜欢他。可是他就是不知从何说起。有一种强大的他控制不住的力量在阻止他开口。
“他只是一个羊倌,有一群羊在陪伴他。”薛见兰说。朝陆长青望望。他无法判断她眼神中的含义。在对他陆长青表示失望吗?还是对她自己一家子的命运表示哀怨?好像都没有。好像她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尽管他突然察觉她的语调里,有一股难言的冷峻的成分。
“羊倌?有一群羊在陪伴他?”父亲陆生辉大惑不解。
“是啊。他什么也不能攻读,他只能放羊。有一大群羊,每天陪伴着他。”她貌似突然就轻松了下来,是在暗地里克服了某种障碍以后。她抬起一只手,用伸出的食指差不多抵在太阳穴位置,尽力做出微笑样子。“因为他干不了别的。他的这儿有点问题。用我们大家的话说,就是,他的脑子有点儿不够用。”
“嗐,那就糟了。”父亲陆生辉大声说道,不相信般地拍了拍大腿。“可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啊。”
“没有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生来就那样。”
“也就是说,千山天生就比我们……”陆长青说,停顿下来,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也许这对他来说未必就是坏事。既然他一直如此,他的世界就一直单纯,在一个一直单纯的世界里,痛苦肯定不会增长,而快乐,却几乎可以是永恒的。”
“可这是一个多么悲惨的事实啊。”父亲陆生辉真正地痛心疾首地说:“这就是说,这一整个的广阔世界对他来说,从一开始就是并不存在的。”
“这事情难说得很呢。没有谁,纵使他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完全深入另一个人的内心的。”薛见兰说。微微笑着。“也许千山并没有我说的那样笨。我母亲说过,曾在我父亲身上,看见过千山现在的影子。也许千山身上,是有某种我们还无法理解的智慧的。”
“你父亲,他现在……”
“他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薛见兰等着父亲陆生辉的下一个问题。可他却出人意料地皱起了眉头。一点儿也没有掩饰。就好像她的话莫名其妙地惹他生气了。于是他们全都沉默下来。没有谁再愿意将那个话题进行下去。在一个很短暂的时间里,沉默横亘在四个人之间,有棱有角儿地硌得他们非常不舒服。就连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母亲也是这样。既然黑子的前途已被决定好。后来他们的注意力就又转移到了黑子身上。母亲找来一只鞋盒子,父亲陆生辉则比她想得更为周到。他不会让黑子那样清冷冷地就离开这个家的。他从衣柜里翻出了一条几乎没怎么用过的毛巾,而且是红色的,一开始他故意将毛巾搭在已被放进盒子里的黑子头上,宛如搭在羞涩的新娘头上。这引来他们的哄笑。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股儿怪怪的氛围于是也就烟消云散了。后来,也是父亲陆生辉动手,将毛巾铺到鞋盒子里面。包括陆长青在内,谁也不曾料到,薛见兰的这一次来访,首先改变的会是黑子的命运。但幸好,黑子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安与不快。它开心得很。它乖乖地坐在鞋盒子里,随着陆长青的步伐而舒服地轻轻闪动着。直到那个时候,他们背后的太阳才可以被称为落日呢。它在黑子两只乌黑油亮的眼珠子里,放出粉红色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