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被挖得更不成样子了。几天前还可以通行的道路也顺带被破坏了。浅浅的河水上浮着郁郁葱葱的水生植物。有一些地方给人造成错觉,以为那铺着碧绿草皮的是荒废的农田呢,而不是仍有水波在其下缓缓流动的河流。有几次他早早锁上门,朝那儿信步走去。自从那次谈话以后,他总有一种不自觉的潜意识,瞧瞧这话说的,既是潜意识,肯定是不自觉的,他以为自己必然的又会与她待在一起的。他的脚步似乎是在不自觉地必然地朝那间屋子走去。可是并非如此,尽管有了那次谈话,有了老太太的调侃,有了三个人间貌似无拘无束的笑,可是,毕竟已有漫漫四十多年的时光横亘在了他们之间。而且并非熠熠闪光的四十多年,相反,是晦暗生涩的四十多年。他总在脚步正兴冲冲地往那个方向赶去的中途,突然又将它缓下来。他会转而在某条田埂上停下来,凝望着不远处被开挖得越来越不成样子的河堤,似乎是这地方有什么看头,将他早早从家里吸引出来的。
有更多的推土机和挖掘机停在被掘开的河堤上。有些地方差不多是被推平了,宽阔的裸露的泥土两侧,是春天来临后勃发生机的田野,和浮游植物生长得过于茂盛有时都让人辨别不出本来面貌的河流。他去得很早。他去时,机器们总是安静地趴在原地,等待着年轻的身手敏捷的操纵手们的到来。那几次,他早早锁上门,兴冲冲地朝这儿赶来,似乎是为了像孩子们那样,观赏它们开动以后往来奔忙的模样的。
总体上,他的判断还是没有错的。尽管,在某些方面,他已经失去了把握能力,但对那些最不需要思索的表面现象,他总还是可以看准的。当他不在的时候,开动机器的的确都是年轻的小伙子。有几个还几乎是孩子呢。他们驾驶着挖土机和推土机,在裸露的泥土上行走。他们一旦坐进去,机器的躯体就变得和他们的躯体一样敏捷。而他们的躯体,则变得和机器的一样强健。他们一旦结合起来,年轻的血肉之躯一旦钻进钢铁之躯内,看吧,那一条长长的堤岸上就呈现出怎样的热闹景象吧。它们似乎是在自己开拓出的领地上玩耍,而不是在劳动。巨大的翻斗贴着地面一个劲地往前推着,连着长臂的铲斗则时时炫耀般地伸向空中,履带或轮胎在泥地上,反复碾出各自不同的车辙。驾驶室里都是年轻帅气的脸庞。有一个年轻人,如果不是他,陆长青还不知道要继续犹豫徘徊到什么时候,才真的再到那儿去,在短暂的间隔以后,又见到她的。实际上他已经清晰地感知到了自我的矛盾,明明他想再见到她的意愿已经越来越强烈了,行动上却又越来越呈现出犹疑不定的样子。他内心里似乎重又涌起了那么一股儿渴望,到底是什么性质的?他的顾虑,最终到底是不是可以被消除掉?
这天他和那几次一样,锁上门,沿着县城新铺的柏油路朝河堤走去。心情也完全和那几次一样。他步履匆匆,似乎急于要和她说些什么。在老太太不在场的情况下,和她说些什么。他也完全可以预见到自己此时还颇为兴奋的步伐,将在路途的哪个阶段突然迟缓停顿下来。预见到多久以后,他就又会孤单单地返回,再打开这孔锁,拉开这扇门,将似乎既漫无边际又来日无多的时光在这间屋子里给消磨掉。
他刚刚来到桥边,身后传来轰隆轰隆的机械声,他没有回头,听声音他判断是一部有着宽宽履带的推土机或是挖掘机。他感受到了它的巨大的铲斗悬在空中,越来越近地朝他逼来。在他的感觉里,竟然就像猛兽逼近猎物一般。道路狭窄,再往下,就是已被挖开的河堤。为了保证它的通行,他往路的边缘又挪了挪,直到完全停下来。推土机的铲斗差不多紧挨着他的双膝擦过去,朝上翘起的铲斗里,不是装着什么特殊的工具,而是装着两只硕大的瓷盆。盆里栽着的,是两株同类植物。同样粗壮的主干上,斜斜地生长着几根嫩枝儿。有数量不一的花骨朵,挑在枝头。他没有将不高兴给表现出来。何必与这些孩子计较?他肯定也不是故意让铲斗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但是,他难免还是暗暗生起了气。那是被忽视的人常常抑制不住肯定会生发出的状态与情感。他甚至都没有朝驾驶室那儿看,而是定定地朝对面河堤那儿眺望着,好像那儿真有什么值得一看似的。直到机器驶了过来,高高耸立的驾驶室遮住他,他才不情不愿地朝他看去。的确是个年轻人。这在陆长青的意料之中。但出乎陆长青意料的是,年轻人对他呈现的是一张笑意满盈的脸。他是故意停下来的。很明显,他有话要和陆长青说。
“你看看你的鞋子。”他说。
陆长青低下头。他的鞋子沾满了泥巴。厚厚的一圈泥巴。暂时他还没察觉它的份量,可等他抬腿迈步时,就会为之烦恼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他为之停下来,并笑眯眯地对他指出来?
“如果你愿意,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暂时和我挤一下的。”
“哦。”陆长青犹豫了。他能判断他是完全出于好意。他这样热心似乎不仅仅出于性格上的豁达。他好像还认识他呢。
“可是,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这儿只有这一条道路,好歹我都可以捎上你一程的。我猜想,你也是去那家生态农庄的对不对?在这条路没有弄得这么糟糕以前,有一些人早上是不去菜市场的,他们宁愿花上更多的钱,自己采摘。可是新鲜啊,你们图的不就是这个?只是你来得太早啦。我猜啊,现在也已经没几个人能坚持下来了。”
或许那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现在,他这个可怜的老头子,拥有的最多和最可以用来挥霍的,也唯有这似乎将无穷无尽的时光了。他知道那个地方。他和潘义芳曾去过一两次。农庄主是个皮肤被晒得黝黑的中年人。他过于热情了,他围住他们,实际主要是围住潘义芳,一直说个不停。他想必没有意识到,是自己过度的热情吓坏了客人,自此他们再没有去过的。不过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啊?如今他再去,他还能将他陆长青给认出来吗?
他将一只脚踩在履带上,将泥巴蹭掉了以后,才做出往上攀爬的架势,是年轻人及时伸手拉了他一把,他才顺利钻进驾驶室的。
驾驶室远没有陆长青以为的那样舒适,它颠动的幅度远比他以为的要剧烈,坐在光秃秃的皮凳子上,他可以更加感受到曾经平坦宽阔的堤岸,如今已被开挖成了什么样子。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坐在战争年代的某种坦克里,穿过短暂熄火的前线,急匆匆地奔赴某一个所在。他身躯的耸动很快引来年轻人的注意。随后,推土机的速度慢下来。
“等工程全部完工,这一个地方,将会成为消闲散步的绝好所在的。”
“那么,这工程,将会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快了。”年轻人说,“按照规划,是要在冬季来临以前。按照他们的设想,是要让这条优美的风景带,来迎接又一年的到来。”
“那就是说,你的活儿也得干到那个时候了?”
“哪儿呢。”他朝陆长青偏了一下头,脸上满盈的笑已全部渗进孩子气的面容里。陆长青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是喜欢上他了。他倒真的愿意与他挤在一起,一直待到他将机器开到他将工作的地方才下来。而且,他还愿意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像看着自己的孩子那样看着他劳作着。可是,他又将在什么地方停下来?还有,推土机铲斗里的那两只硕大的瓷盆又是怎么回事?它们竟然奇迹般地没有摔下来,甚至没有怎么发出磕磕碰碰的声音。“我的活儿会很快干完的,我们做的,是基础性的工作,等河堤拓宽成形,我就得另找活儿干了。剩下的,是园林工人的事情。他们将给这儿铺上草皮,栽上树木。看吧,一道靓丽的风景会豁然出现在你眼前的。”
前面堤岸下,就是那条通往农庄的小路。机器停下来。但是陆长青没有马上下来,因为小伙子正看着他,再次露出其实他们并非完全是陌路人的神情。
“说真的,我倒真的不希望你在这儿下来,如果你不着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时间足够,我倒非常希望能将你带到我姑姑那儿去。”
“你姑姑?”
“实际上,她是我的表姑,还是远房的。当然,我敢肯定你是不认识我的,其实呢,我也并不很认识你。我只见过你一次,那天你从那间屋子里出来,我恰巧看见了你。”
“哪一天?”
“具体哪一天我忘记了。应该是两三个星期之前吧。你从那间屋子里出来,我恰巧看见了你。”
“她是你姑姑?”
“严格来说是表姑,远房的。”
“那么,那个老太太呢?”
“她喊她老舅母,她们间有一点儿血缘关系,但是已经很淡很淡了,她母亲与老太太的丈夫,是隔着很远的兄妹。”
“那么,也就是说,那个村庄,是她外婆家所在的地方?”陆长青有点兴奋地问,似乎这是自己了不起的发现。
“是的。”年轻人回答。
“那么,你呢,你和那个老太太,又是什么关系?”
“既然她喊她老舅母,当然,我就只能喊她为老奶奶了,不过,也是远房的。”说话的时候,他就呵呵笑了。
“哎呀,原来……”不知为什么,陆长青有点说不上话来了,他也不知道此刻是继续在驾驶室里坐着的好,还是当机立断爬下去的好。可是,在谈话还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就走开无论如何是不对的,放在谁身上都是缺乏教养的表现。再说,年轻人脸上呈现出来的,仍是真诚的笑意和坦率的期待。
“我知道你们之间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就是那一次,你也是散步到了那儿,偶然看见她的。我并不奢求有谁能时常陪陪她。可是她实在是太孤单啦。我非常希望你能再去看看她,像一个朋友那样去看看她。毕竟你们也不算陌生对不对?”
“她是,怎么说我的?”他想尽量不让自己的忐忑与犹豫暴露出来,可是他清楚,自己的表现是不能如自己所愿的。他显露出的忐忑与犹疑甚至比自我预想的还要多。到底还是惹得年轻人看向他的目光里有了那么一丝儿诧异的成分。
“那个老太太,是个专爱捉弄人的老顽童,她没完没了地捉弄她,似乎那是她唯一的乐趣。而那一个呢,偏偏还就要服侍她。你说这算不算咄咄怪事?”
“他们,后来说到了我?”
“那个老太太还是个机灵鬼呢,一个在这世界上空有一身好本领但已来日无多的机灵鬼。她看见我姑姑对你眨眼睛,使眼色了。她还不肯告诉我们你是谁呢,好像这是什么值得保守的秘密似的。”
他困惑地朝陆长青望着,似乎是对他的紧张忐忑感到难以理解。
“其实,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如此嘛。有一段时间她和你的妻子曾在一块儿跳舞而已。如今,她总是这样神经兮兮的。实际上,我们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我想,如果你真的非常想将我带过去的话,我是有时间的。”
“我就说了嘛,对你们来说,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对不对?我这么说不会惹你不痛快吧?”
机器重又开动,以比刚才更缓的速度朝前驶去。
“怎么会呢。”
“我知道阿姨离开你也已经有好几年了,所以才敢这么对你说的。你也不过是去年才回来的?这些年你一直待在外面?”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因为阿姨曾和我姑姑一起跳过舞啊。跳舞。嘿嘿,我姑姑,她也跳舞。”他忍不住真地呵呵笑开了,“真不敢想象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你姑姑,她是什么时候搬到村子里的?”
“去年年底。老奶奶查出将不久于人世的毛病以后,她就自觉自愿地搬来了,甚至都没有谁要求她。可以说,是她自己硬要来的。”
“老奶奶得的,是什么毛病?”
“食道癌。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让人产生生不如死哀叹的毛病。不过幸好她看得开,她好像完全不将那个当回事儿。她有一个儿子,在远方干着大事业。她竟然将他从家里给轰走了。铁了心要继续一个人过。也是恰好,我姑姑那时获得了解脱。折磨她的那个人,有一天意外地死了。”
“他已经死了?怪不得了。”
“难道你还没有听说?”
陆长青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也难怪你不知道,你回来的时间还不是很长,他出事也恰好在那个时候,在你回来之前。那么,你总该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物吧。”
“谁又没有听说过他呢?”
“可那是以前了。显然你不知道,在你离开的这几年里,他又进步了,涨本事了。你能想象得到,在终于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都干了些什么吗?”
他的愤怒是突然爆发的,那么一股儿怒气冲冲的神情,伴随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他继续打她,拳打脚踢,比以前更为频繁。而且,已经不再满足于在自己家里,他开始随时随地折磨她,反正他已经彻底无事可干了,于是有大把时间将这一整个世界都改造成用来展示他那副出色德性的舞台或战场。他伏击她,乐此不疲。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当着满大街人的面,将她扑倒在地。他骑在她的身上,拖着她的头发。”
他停顿下来,朝陆长青望着,目光里的愤怒仍是炽烈的,一点儿也没有减弱掉。
“他又是何必,非要那样做呢?”陆长青说,叹了口气。
“因为,他说,是我姑姑空耗了他的大好年华。”他说。眼睛已经不再看着陆长青了,此刻他眨也不眨地盯着前面的道路。堤岸到了这儿,很突兀地被垒成一个土坡。坡度很陡。推土机沿着湿滑的泥土往上爬着,显出吃力谨慎样子。他眼睛里愤怒的闪光应该已经有所减弱了,因为他的半边脸颊,刚刚还绷紧着的肌肉,已经明显松弛下来。
“也许,人到了那个年龄,反而更不能把握所谓的利害得失。有时我似乎是可以理解那种心理和状态的。这个世界已经离你越来越远,时间毫不留情地正在加速将你抛弃。你在乎的已经不再是每一个仍在到来的明天,而是已经无可挽回地丢掉的过去。如果在已经消逝的越来越漫长的时光里,迄今为止,你再怎么搜索也还是一无所得,我们又会怎样呢?所以有时我有点儿理解他似的,至少,我知道他的那股儿歇斯底里来自何方。”
“你的意思是,实际他的行为也是情有可原的?”
“当然不是,实际我对他是多么憎恨你肯定心里有数。如果我的话已使你产生了误解,我也不想做太多解释。我的真正意思不过是,其实他自己何尝不也是个可怜鬼呢。没有子女,没有爱情,落魄一生。真是……唉。”
“可我听说,他是自愿娶她的,没有谁强迫他是不是?”
“你连这个也知道?看来我们的县城,比我想象的还要小。那么你肯定也已经知道,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娶她的。他是个跛子。而她当时仍漂亮着呢。尽管已经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他也曾将她当宝贝一样地供着。可是后来,流言蜚语不可避免地还是传到了他耳朵里。”
“流言蜚语?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他诧异地望着陆长青。难道对于这个,你却又不知道了?这是他眼睛里的话语。肯定是陆长青真实的惊讶样子,使他没有真的将这句话说出来,他嘴里真正说出来的是:“她本来有一个大好前程,可是却自己将大好前程给毁了。在命运的关键时刻,她自甘堕落,成了一个让人不齿的人。我指的是那个时候。但什么叫那个时候啊。我认为我们的人生总是首尾相连,贯穿到底的。就像竹子,总是一节一节往上长起来的,没有竹根,没有那挨次生长的一节一节,我不知道那翠绿的竹叶儿,将长在什么地方上。”
陆长青在飒飒发抖。推土机开得极其缓慢,皮座椅再无半点颠簸,这将他可耻的颤抖毫不留情地给暴露了出来。不过幸好他并没有看向陆长青这一边,他的目光专注地盯着道路,竟似乎陷入了某种记忆之中。但那怎么可能会是他的记忆呢?那只可能是他的记忆,他陆长青的记忆。是比眼前这个爱说话的年轻人年岁还长的记忆。四十多年阴暗晦涩的时光似乎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河堤两边,似乎昨天还生长着那同一片芦苇,同一片柳树林,和同样面积的庄稼。是昨天夜里,这一切熟悉的景象才遭致破坏的。如今,他正在以某种怪诞的方式去通知她,这一切的改变。
“难道这一切,真的如此发生了?”陆长青喃喃说道。
“谁说不是呢。那是什么样的时代啊。她曾经是她们那一家多么巨大的骄傲。毫无疑问,她被毁了。她的事情,可说是满城尽知。带着屈辱,或许还有罪恶。她肯定也挣扎着想爬起来,但事实证明,对她这样的人来说,一旦跌倒,就不可能再爬得起来的。她遇到的那几个男人,都是什么样的货色啊。他们并非不知道她的过往,在牵着她的手迈进婚姻殿堂之前,不可能没听说过她的事情。”
她的事情!什么事情?不,他还是太肤浅了。他怎么可能会理解他陆长青当时的心情呢?怎么可能也会感知到那同样的曾在陆长青的生命里出现的强烈闪光呢?归根结底,这一切,是那所谓闪光的过错,是它欺骗了他,导致了她的毁灭。可是这虚幻之光,也曾将他陆长青的生命给照亮了好几十年。虚幻之光将宏阔世界的轮廓投射到他的眼帘上,在好几十年时间里,竟然真的欺骗了他,使他误以为那是真实的而不是虚假的存在。强烈光芒映目下,他要么是意识不到要么是按某种通行的公式,饶过了自己所犯的那点儿小错误。只有当现在,当那桩事情发生以后,他才恍然醒悟,原来并没有闪光,只有黑暗。原来眼下这一切,实际上真的,错在于自己。
沿着河堤也可以到达村庄。与他上次走的路不一样。推土机已经转过弯来,石子铺就的路面让它发出更大响声,速度也快了很多,似乎在急于去宣告什么。激动过后,陆长青也已经平静下来,甚至可说,是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一片深深坦然后的平静。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至少,他还有补救的时间。如果,他的余生已经开始,至少,他知道该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将已所剩无几的时光给打发掉。他再也不会犯糊涂了。
年轻人将推土机开到门口,驾驶室的门正对着阴暗厅堂的位置。他自己先下来,并且啪地一声重重关上车门。
“你还真做到了,你还真将两个大钵儿给我搬来了。”是她的声音,带着出乎意外的惊喜。在她苍老嗓音中,陆长青突然又听见了那么一丝甜美动人的味道。一如当初她坐在他前面,他们愉快地聊着时,他在她清脆嗓音中常常听到的那样。这丝残缺的甜美,瞬息之间唤来曾经的全部青春岁月。与此相对应,她佝偻的腰身仿佛也呈现出空灵轻盈的气息。她迈着轻飘飘的脚步,来到年轻人身边。暂时陆长青没有下来,他看着她,过了会儿,他才轻轻推开车门,从推土机前面绕过去,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在铲斗巨大的牙齿上。
“看啊,我还将谁给你带来了。我还恰巧遇见了这位老伯。你太孤单了。你看看,你的世界已收缩到了什么程度。我担心再这么下去,你会与世隔绝的。这位老伯,你们也并不陌生对不对?你们之间,总还是有一点关系存在的。你们聊聊吧,哪怕仅此一次。”
这一次,他是完全顺带给捎到她面前的。春天已然来临,她留在家里没有搬来的两株盆栽望春花想必已经结出硕大的花骨朵了。她是拜托年轻人方便的时候,将它给带来的。他竟然将他也给她带来了。
陆长青放开搭在铲斗巨大牙齿上的手,往旁边挪了挪。年轻人在真正用力之前,夸张地往两边甩着膀子。然后猛地将腰身往下一沉,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其中一个给抱起来,从铲斗上搬开了。不过谁都已经看出,花钵虽大,但远没重到他故意表现出来的程度。
“可别什么都指望我,我想,你们两个人对付那一个,总是可以的。”
她笑了,是那种无声的嫣然一笑。她的目光并没有刻意地朝他看过去,他也没有刻意地看向她,谁也没有刻意地看向谁,但彼此却立即都感觉到了对方目光的改变。它变坚定了,也变柔和了。他们双双望着的,是年轻人的那个方向。他故意做出不堪重负的样子,夸张地往下半蹲着,似乎再坚持下去,会一屁股跌倒在地的。实际他壮实的双腿迈起来轻盈盈的,就好像怀里抱着的那硕大的花钵是塑料做的。
她先将一只手搭在花钵边沿,他随之也将一只手搭了上去。他的指头触在了她手背上。肯定是他无意的举动。他们明显地,双双颤抖了一下,继而保持着那姿势不动,没有谁想着实际可以或是应该将手撤回来。这可是时隔四十多年以后,他们间的再次肌肤相触。他感觉到了她皮肤的松弛与粗糙,这是无论借助什么,也遮掩不了的。又何必遮掩呢?有什么必要?她一定也感觉到了他手指的软弱无力。她侧着身子,站在他前面,笑盈盈的眉目间渐渐浮出沉郁忧思的神采,从低垂的头颅上逸出的那一小束头发,突然开始微微抖动。
“真的没有一个人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在我?”陆长青小声地,这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