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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长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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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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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连载

第二十六章

门铃响了很长时间,他坚持不懈地守在门口,又在门上敲了很长时间,门才终于被推开了。是被缓缓推开的,一张睡眼朦胧的脸从半开的门后探出来。

“你找谁?”他疑惑地望着他,眯着眼睛,像是极力忍住才没有打哈欠。

“你啊。”陆长青尽量轻松地说。实际他已经又有点儿在可耻地颤抖了。这次他微微摆动的衣襟被小建设捏在掌心里。他比做爷爷的更为紧张,更为手足无措。实际上是两双无所适从的眼睛在一起盯着给他们开门的那个人。

一阵短暂的沉默和犹豫,门被往外又推开了些,他的整个脸庞和身躯于是完全出现在了陆长青视野里。就是那个人。陆长青一眼就将他完全认出来了。就是那个被复印在那厚厚一沓纸的其中一张上的那个人。与陆长青的预想不同,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凶恶,身躯也没有他想象的那般高大,他只比他这个老头子高上那么一点点。在拽着小建设走进来时,他留意到了那个,他特意将自己与半倚在门框上等着他们进去的年轻人做了比较。

他的确穿着睡衣,可似乎又并不代表一定就是刚刚才从床上爬起来的。刚一进来,陆长青就看见了沙发前的茶几,上面摆着一只盘子,一个腰身很粗的瓶子。瓶身黑漆漆的,看不出里面的液体到底还剩下多少。一只很有点儿奇形怪状,像古时候樽器那种形状的玻璃杯子。杯子里还有一半的紫红色液体。

陆才青不用拽住小建设,小建设也不会朝茶几边走过去的。那只大狗的头颅恰好耸立在茶几之上,两只眼白很少的黑色眼珠正一动不动地朝爷孙两个瞪视着。

“放心,它不会咬人的。”

“它真的,不会咬人吗?”小建设问,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是被做爷爷的挥挥手制止了。

“真的不会。不过也很难说啊,得看是在什么情况下,是谁在吩咐它。”他的声音实际上很温和很好听,与他亲切随和堪称帅气的脸庞正相契合。他没有再坐到茶几边上,而是在他们爷孙两个的身边站住了,几乎紧贴着陆长青他们。这样,当他挥挥手,将大狗召唤起来,并且像一只狮子那样威风凛凛地朝他们走过来时,小建设就不至于太害怕了。陆长青没有留意到,在他们迈进客厅,主动朝茶几那个位置走去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关上房门,就匆匆地朝屋子里赶了过来。此后,陆长青也一直没有注意到门是开着的事实。那个时候,从门被推开一条缝的时候起,他的注意力几乎就全部在那个年轻人身上,他专注地观察着面前这张似乎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孔,几乎在当时就做出了他是误入歧途的判断,并因此而对接下来他们之间肯定会有的谈话和将会取得的成果信心满满。

他反而不再紧张了,与小建设的畏畏缩缩形成了鲜明对比。对大狗来到身边,他表现出开心样子。趁着大狗低下巨大的头颅,拿鼻子在他裤脚边嗅着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大狗油光发亮的头顶上轻轻触摸了一下。

“怎样,它挺友好的对不对?”年轻人自豪地说。

“是不是,我也可以摸摸它呢?”小建设大着胆子说,高高举起双手。但是他的手再怎么高举着,也不过刚好够到大狗的脑袋。那样正好,大狗不用低下脑袋就可以伸出舌头来舔他的手了。小建设吓得又将两只手收拢到背后。在得到主人的允许和保证以后,才再次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在狗头上摸了摸。

“它真的让我摸它呢。”小建设兴奋地喊道。

“看吧,我早就说了,它挺友好的对不对?”

“它一直这样吗?如果你不在家,它也会这样吗?”

“那可就说不好了,小宝贝。我老实告诉你吧,它可不是什么人的话都听的。只有我的话,对它才百分百地起作用。”他皱着眉头,开心地笑了,似乎这爷孙两个是自己邀请来的客人。

“它叫什么名字呢?我知道不论谁家有狗,都会起一个名字的,叔叔,你能告诉我,它叫什么名字吗?”

“首先我得告诉你,小机灵鬼,它属于某一类犬,某一类很优秀的品种,就像我们人也分属于不同的种类一样,有些种类是高贵的,而有些种类天生就是低劣的,没办法,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它所属于的那一类犬是很高贵的品种,叫杜宾犬,你听说过吗?”他并没有让已张开嘴的小建设将话说出来,而是自己忍不住接着说道:“忠诚是它的秉性,优雅是它的品格。因此我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骑士。”

“我还知道,有罗威纳犬,牧羊犬,金毛寻回犬。还有很多,你让我想想,我肯定还能想起很多很多的。”小建设这才有机会不甘示弱地将早已含在口腔里的那句话给吐了出来,生怕错过机会,就再也无法吐出。但是因此,他也转眼间就将面前这个和蔼的大哥哥或小叔叔说的那最后一句话给忘了。

“你说它叫什么名字?”

“骑士。”

“骑士?”小建设困惑地摇了摇头。

“你不懂是什么意思对不对?等你长大了,自然而然就会知道的。”

但是当小建设似信非信地轻轻喊了一声“骑士”以后,大狗果然朝他贴拢过去,庞大身躯衬得小家伙更显瘦小,就好比侏儒站在骏马边上。

如果陆长青那时完全听明白了小建设和他的对话,或许他会对做孙子的解释“骑士”是什么意思的,他总是不错过对孙子授业解惑的机会,可如果他同样没有错过年轻人那通关于人和狗种类的高论,又会做出怎样的辩驳?实际他错过了这些对话,他虽然差不多仍然和他们紧挨着站在一起。但是他的思绪已经飘走了,移到了另一些事物之上。

沙发前的茶几上,那只精美的带着金色花纹的盘子边,竖立着一只不大的玻璃相框。起先他以为是某个明星的照片,但随即反应过来,那不过是某个漂亮姑娘所谓的写真照。照片正对着他,下面那行文字清楚地说明了这一切。陆长青往前走了两步,稍稍弯下腰。那不是她,而的确是另一个比她更喜气洋洋的姑娘。

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能嗅出她的气息。他不像是第一次到这间屋子里来,倒像是故地重游。她肯定曾快乐地窝在这张沙发上,盘着腿,或是调皮地将双腿架在他的膝盖上。他们一定总是坐在那儿吃着早餐。那时,玻璃相框里夹着的,除了她的相片还能是谁的?在深深的怜悯之外,陆长青还体会到了深深的愧疚。他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却又无从发现她曾存在的痕迹。他的目光从玄关,鞋柜,沙发,茶几上来来回回,没有任何一个物件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她明确地联系起来。

他还注意到了透明的玻璃阳台,比他想象的还要低矮,像他这样身材的人走过去,护栏顶端应该不过刚到他大腿位置。他下意识地朝那儿走了几步,然后兀地停下来,警觉地朝小建设望着。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帅气这么听话的狗狗呢。”小建设压根就没有再朝陆长青看了。

“它叫骑士。”

“嗯,好样的,骑士。”小建设严肃地说。一只手搭在骑士宽阔的背脊上,不停歇地从两个方向翻来覆去地抚摸着。“多么神奇的感觉!当我这样摸着时,就像摸着妈妈用的丝绸围巾一样,而当我换个方向,从它的屁股开始,往前摸时,手底下的感觉完全变了,就像我和爷爷散步时捡到的松针,戳在了手掌上。”

“因为它是杜宾犬啊。”

“啊,你看,它的脚上,怎么还套上了东西呢?”小建设以一声惊叫来表达自己新的了不起的发现。

这时,陆长青才也注意到了。他没有在小建设之前发现那个,是因为先是茶几遮住了大狗,接着是他自己的注意力几乎完全倾注在了别的事物上,他还没怎么来得及好好看看这只狗。现在,他看见了,尽管他的身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但是四只蹄子上全都套着类似小布袋子的东西。

“难道它的脚受伤了?”小建设关切地问。

“不是。那是,它的鞋子。我专门为它定制的布鞋子。”

“可是,它穿上那个舒服吗?它习惯穿上那个吗?”

“习惯不习惯可由不得它啊,我的小机灵鬼。”他再次露出亲切随和的笑,甚至带着点儿迷人味道,“是我让它穿上的,既然它是我的骑士,它还能怎样呢?”

“它穿上那个已经很久了吗?”

“也不是太久,一开始它还很不习惯,它总是将它偷偷地蹭下来,还以为我没看见。坚持不懈的可是我啊。我需要它那样做,需要它穿上鞋子,直到习惯了为止。”

直到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迹为止!陆长青在心里自个对自个狂喊起来。他清楚,没有任何人将能阻拦住他,使他等会儿不亲口将这同样一句话对着他喊出来。他将要以和现在同样的语气对着他的脸狂喊起来。

“可是,你为什么要给它穿上这样的鞋子呢?”小建设看来仍然不明所以。

“因为,”他犹豫了一下,“它是一只聪明的狗,也太调皮了,你想象不到,它调皮到了什么程度,它按马桶上的按钮,随意地打开或是关上水龙头,像个不安分的孩子,总是将我这个家里弄成一团糟儿。所以嘛……”

所以嘛……陆长青乜斜地朝他看着。

他也扭了一下头,朝向陆长青的方向,但是他不是看向陆长青的,他也一点儿没发现陆长青的异常,他看向的是茶几,那只有着非常好看的纹饰的盘子中央,尚剩下一个黄橙橙的完好无损的面包。他将它拿起来,朝小建设递去。

他们谈论狗已经谈得够多的了。陆长青非常不希望那样的话题唤起小建设的记忆,照他们那样谈论的势头,小建设的记忆被唤醒将是不可避免的。他将肯定会和这个小叔叔或是大哥哥说起一只大狗将一个阿姨从阳台上扑下去摔死的事情。可是让一个才五岁的孩子先开口谈论这个是多么不妥。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陆长青才没有阻止小建设接过面包。而又有谁清楚小建设的想法,他接过面包可不是为了自己的。他看见,黄橙橙的面包上,至少镶嵌着一块粉红色的培根肉。

只能是大人间的战斗。他和他。只能是两个人间的战斗。陆长青迈步朝阳台那个方向走去,似乎他要不经允许,去欣赏外面的景致。但是他的脖子却又是朝回扭着的,带着憎恨厌恶的目光暗示着什么般地直射到他闪着红光的脸上,他恍然感觉到了什么,满带疑惑地朝他跟来。顺带将那只杯子和那个瓶子分别抓在两只手里。

“你愿不愿意也来上一杯?挺不错的葡萄酒,我家老爷子亲口告诉我,是他从国外带来的珍藏版,还特意嘱咐我,别将它给糟蹋了,你要不要也试一口?”说着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将大半杯液体全倒进了喉咙里,喉结粗野滑动的样子更增添了陆长青的厌恶。

陆长青沉默了会儿,目不转睛地盯在他已经低下的脸庞上,严厉地说:“所以嘛,你就给它,这只狗,四只脚上全包上了布套子。”

“那是它的鞋子,我已经说了。”他困惑莫解,当然不明白这个小老头子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因此,你就可以做到,不留下任何的痕迹。”

他诧异地望着陆长青。不,没有惊慌,一丝一毫的惊慌都没有。只有诧异,深深的诧异。

“你似乎都不再愿意知道我是谁了。谈论那只狗,似乎对你来说,已经足够。”

“哪儿啊,”他夸张地叫道,“我好像的确忘记问了,或者,应该是你还没有回答我吧?”

“本来,这个案子和我可没有任何的关系。”

“案子?”

“有一个姑娘,不久前还生活在这间屋子里。我见过她的照片。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啊。目睹那张年轻的脸,人心里就会产生出无穷的梦想和希望。”

“可是她已经死了,不在了,是从阳台上掉下去摔死的,在我疏忽大意的时候。当时我甚至都没有发现呢,是别人发现的。说起来这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实。可是咱们何必再谈这个。你以为,谈论这个,对我将有所安慰?你肯定想象不到,我是多么悲伤。我得认真告诉你,实际直到现在,我才不得不接受事已如此的事实。”

他黯然神伤的样子像是真实的。

“这么说,你的确爱她?”

“何必用的确两字?我是,真的爱她。”

“可是,据我了解,你们也并不总是和和气气的,你们也有过,争吵。”

“谁人之间会没有争吵?”他坦然地直视着陆长青的眼珠子,“没人能躲得过不和谐和不愉快的到来。可是再怎么着,这都无法阻止我仍然那么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仍然那么全心全意地热烈地重新爱上她。”

“哈,说得多么好。”陆长青说,眼珠子里重又有了一丝儿闪亮的东西,“就像我们与这个世界那样?就像我们与这个世界间的爱那样?我们全心全意地爱上她,可总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不愉快和不和谐总是会在最意料不到的时候,蓦然而至,于是我们丧失掉了信心,爱转化成了恨,黑暗驱走了光明。可是在此以后呢?爱肯定会重新来临的,光明会重又泼洒在我们的头顶上。因为不如此的话,我们怎么会活得下去?”陆长青真诚地凝视着他,“据此,我是不是可以做出这样的结论,实际上,你自己也已经在忏悔了?”

“忏悔?”

“甚至就在你指使那只狗,将她从阳台上扑下去以后?”

“什么?你到底是谁?”他仍然不是惊慌的样子,而只是极其的惊讶。

“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与你和与那姑娘,都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被迫卷进来了,连我自己都根本想象不到。我明白,如果我不来上这么一趟,某个人,某个在这个世界上与我关系最为亲密的人,他的整个生命必将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他的存在将再没有任何意义可言。而对这个人,我可是寄予了厚望和重托的。我的存在甚至就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因为他的到来,我眼里的那个未来世界才是熠熠生辉,值得期许的。因为他的到来,才赋予我未来胜过现在的信念。”

“他是谁?”

“我的儿子,陆有为。”

“啊,也就是,我的辩护律师,陆有为?”

“是的。”

“他都告诉了你什么?他答应什么都不说出去的。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什么也没对我说。”

“你不知道,你这个儿子,心黑着呢,他哄着我说出了那一切,然后讹诈了我。你知道他要求我的,是什么数字吗?差不多是我全部家当的一半,当然,只是我自己的。他还不敢惹我家那个老爷子。”

陆长青强忍着才没有伸出手去摸摸跳得让人发慌的心脏,也忍住了语气中的厌恶,而是仍以劝慰般的口吻,温和地说道:“所以我说了,我要将他从黑暗中解救出来,我也要将你,从黑暗中解救出来。”

“怎样解救?”

“说出来吧,说出那一切。承认你的错误,忏悔你的罪过,洗涤你的心灵。谁人不犯错误?尽管你犯的错误太大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自投罗网?”

他们几乎同时朝小建设所在的方向看去,实际是在陆长青望过去以后,他才也回头的。小建设早已将培根肉撕了下来,喂到了骑士嘴巴里。但显然,肉只有一块。他将整个面包撕碎了,也没有找出第二块来。他也试着将面包朝骑士嘴巴里塞,可是骑士坚决地闭着嘴巴,就是不让他得逞。现在他们已经移到敞开的门边,对此时的陆长青来说,门是敞开的还是关着的,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留意到,小建设和大狗已经走远了,并且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成了极好的朋友。说来也是奇怪的事情,他实际早已知道它犯下的罪孽,却再怎么也没想到它会对小建设造成什么不利的后果。那个时候,他反而庆幸小建设再也不会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他觉得他们不应该就那样一直在客厅中央站着的,于是是陆长青自己,带头朝茶几边的沙发走去的。

“不是,请恕我直说,实际那是你不得不去的地方。”

“那么,我的青春呢?难道我就这样,被毁了?”

陆长青诧异地望着他,像看着一个真正的天外来客,过了好大会儿才缓过神来,继续以不急不躁的口吻说道:“当然,你不会被毁灭的,而是将,重获新生。我想我们设计出这样的制度,专门造了个那样的所在,总也有它的道理,有它存在的理由。我想,在那样的地方,你才更能反思自己,反思你的行为,反思你的一言一行。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已经有许多不好的东西,让你中毒太深。到了那个地方,相信你会很快恢复健康的。还有,我还抱持着这样一个虽说有点儿固执,可也不谓不美好的想法,甚至,更应该说是此时此刻我心中的一个信念。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还没开始尝试真正的喜悦,却意外凋零了。只有在你的忏悔中,她的生命之花才会重新绽放。只要你真正地忏悔了,她就会死而复生的。”

“我可以这样理解,这是你对我的某种逼迫或威胁吗?”

“当然不是。我没有这样的打算。我也没有权利,这样做。”停顿了会儿,陆长青加了一句话,“我也不想这样做。”

“那么,我请求你,真诚地请求你,忘了这一切吧,忘了她,也忘了我,忘了你所听说的发生在她和我之间的所有这一切。我可以忏悔,我答应你,我会忏悔的,但不是以你说的那种方式。”

“那么,你将以什么样的方式?”

“我将在我的内心里,进行最真诚的忏悔,而不是在任何其他的所在。”

“那可不行。”陆长青斩钉截铁地说,似乎眼下的事情已由他说了算一样。

“为什么?”他甚至露出了一点可怜巴巴的样子。

“因为只有你当着那整个世界的面,勇敢地承认错误,坦率地接受审判,才能拂去遮盖在我们存在之上的灰尘和黑暗,不仅仅是你的,和陆有为的,也是我的。只有那样,才能拂去已遮盖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存在之上的灰尘和黑暗。”

“嗨。”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拿起空杯子对准了嘴唇,竟然还真的仰起了脖子,喉结也真正地像刚才那样粗野地滑动着。在将杯子啪地一声重重放回茶几上的同时,他津津有味地咂着嘴唇。

“我可以再次向你确认吗?的确不是他,我的辩护律师指使你来的?”

“当然不是,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因为这件事情,我只告诉了他一个人,你不知道这家伙,是多么的会玩弄圈套,要不是他诱导我,那么,这就是世间最神不知鬼不觉的美事儿。”

陆长青颤抖了一下。他的目光和神情一点儿也不暴戾,甚至还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呢。

“这也就是说,你也仅仅只是听说了而已。”

陆长青犹豫了会,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是的。”他尽量装作镇定的样子。

“就是说,我仍是安全的,你没逮住我的任何证据?”

陆长青愣住了,好久没有说出话来。他呆坐在年轻人旁边,如同石化了一般。在年轻人嘲弄的目光中,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和脸颊渗出来,如小溪奔涌般流进他的颈脖里。很久以后,他才稍稍侧过身体,从裤袋里掏出一件东西。不是手帕纸,而是他已经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旧手机。

“我得告诉你,留给你的时间并不是很多。我是抽空出来的,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还急着往回赶呢。你看,这都已经几点了。”陆长青控制着手的颤抖,装模作样地将手机举起来,朝他亮了亮,然后迅速将它摆正了,正对着自己。他像是突然操作不来了这玩意儿似的,在屏幕上按了好一会儿,还摇了摇,然后才关掉灯光,将它放到茶几上。

“实际上,你可以随时就走的,何必将大好时光,在我这儿空耗掉?”

“这么说,我是白跑一趟了?你不肯自首?”

“你说呢?”

“唉。那就算了吧。随你吧。毕竟这是你的自由,再说,我也的确没抓住你的任何证据。我仅仅只是听说了而已。听说那姑娘并不是自己跳下去的,而是被一只大狗从阳台上扑下去的。”陆长青停住了,观察着他的反应。他沉默无声,脸上满溢着讥讽和鄙视。

“我会离开的,既然如此的话。可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承认我白跑了一趟,不过我接受这样的结果,往大点说,这也算是命运的安排。可是,和我再谈谈那个姑娘吧,仅仅就谈谈那个姑娘,就算是对我专门跑来一趟的补偿,可以吗?”

“你想听到些什么?”

“她是怎样一个姑娘?”

“一个很好的姑娘。出色,优雅,可以说,在我交往的女孩子中,她是最适合我的,也是我最看重的。”

“可是她……”

他只朝他稍稍偏了一下头,他便停下不说了。不过看上去,他完全是没有防备的。在讥讽和鄙视之外,他的语调中又含有十足的真诚与坦率。

“不过最适合我的,却往往注定最不能走到一起。这又是多少人的宿命。”

“你们常常争吵吗?”

“对。常常。”

“为了什么?”

“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你问起来我都回想不出的小事。”他的眼神里突然闪出一丝狡黠的闪光,兼带轻松下来后调侃的微笑。“你一定想知道我们最后一次争吵时的情景。”

“是的。”陆长青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实际上,那根本就不是最激烈的一次,比起其他时候,那次争吵可说是太温和了。有人说,甚至都听见了我们弄出的声音,又说,看见我们第二天就又手挽着手在小区里走开了,他们哪里知道,实际就在争吵的当夜,我们就和好了,我们又热烈地拥抱,激情地亲吻,真是如胶似漆啊,好像此生真的会永远在一起一样。”

他怪诞的眼神引起了陆长青注意,陆长青扭头望了一眼阳台。如果他望的是相反方向,就会发现小建设和大狗已从敞开的门里走了出去,走到了宽阔走廊里,虽然暂时还能被他看见,可如果他和那只大狗再沿着他可以看见的楼梯口继续往下走,将很快离开他的视野的。

“可实际上,那只是表面现象。只有我自己,才没有被虚假的表面现象所迷惑,我知道我会做出什么,因为我早已做出决定。在以往多少次反复无常之后,我正在稳步地将计划付诸实施。有时我也承认,感觉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我们两个才是真正相爱的。这又如何?这未尝不是束缚和羁绊。再说我内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难道不是比所谓的爱情更宝贵的自由吗?连诗人都在吟唱这个,何况我?她实际知道我的秉性。她既然也自诩是这个世界上爱我爱得最为热烈,最为真诚的那一个,也就一定甘于为我做出牺牲,付出代价吧。”当他专注地望着陆长青的时候,陆长青仍将头朝阳台那个方向望着,不愿摆正回来。

“骑士足够聪明,它的忠诚更是无可置疑。我想连它,似乎也在迫不及待地要将计划付诸实现了。实际实现是在我们最后一次争吵五天以后。”

陆长青这才掉转头来,目不转睛地朝他望着。狡黠的浮光和调皮的微笑使这张脸可怕地皱缩为一团。陆长青的额头,脸颊,以及前胸后背上,豆大的汗珠再次奔溢而出。

“多么漫长的五天。我可是受够了煎熬。你不知道,那夜我是多么地开心。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动与快乐。我满怀期待,看见这整个世界,比以前更为乖巧地呈现在我面前。而我呢,则是它的主人,完全的独此一个的主人。她察觉到了我的兴奋。真是一个好姑娘。不仅优雅,而且热烈。对那最后一次缠绵,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呢。”

陆长青死死盯着他的脸。浮光不见了,微笑转为开心的呵呵大笑。

“现在,已经到了你最想听到的部分,实际也是我最想说出的部分。”停顿,更为开心的呵呵一笑。更为激动的紧张颤抖。“后来我们双双温柔地躺在床上,回想以往,瞻望未来。多么美好!我说我听见楼下草丛里有谁在那儿坐着唱歌呢。我们一再凝神倾听,可每次她都听不出来,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她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去一探究竟了。她趴在栏杆上,深深地朝下探着身子,夜色迷蒙中,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啊,骑士,忠诚勇敢的骑士,聪明机灵的骑士,现在是该你出场的时候了。它就蹲坐在房门口呢,它早已养成了随时听我吩咐的好习惯。我只这样挥了挥手,同时说道,骑士啊骑士,现在,做你该做的事情吧,这一切的精心设计,全靠着你才有实现的可能啊。我这个做主人的,就拜托你啦。于是只见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扑去。”

暂时陆长青没有察觉到别的异样,他只是抖得厉害,他非常想站起来,从这儿逃掉,当然,得带上他的旧手机。他心慌的程度前所未有,如果再那么延续下去,他会喘不过气来,就此死掉的。他的动作让他害怕。他确确实实地做出了那套动作,宛如要让当时的情景再现出来一般。旋即,他察觉到了异常之所在。敞开的门边,不见了小建设的身影。他突然一下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还有那只大狗。他又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楼梯间那儿滚动,伴着同样隐隐约约的哭喊。蓦地,他才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站起来,飞速朝外冲去。在门口,大狗往回蹿动的躯体差点将他给撞翻在地。小建设微弱的哭喊声在楼下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他身后,房门啪地一声重重关上。屋子里,骤然响起恶魔般的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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