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气温如展翅翱翔的大鸟,让人一眼感知到明显的起伏状态。总体上看,它是在往下走的,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地面。但有时也在某个时间,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又朝高远的天空升展而去。不管怎样,湖边树林的树叶是落得一天比一天多了。散步的老头子和老太太,有的已穿上了马甲。每天早晚各有一次,陆长青牵着小建设的手,沿着固定不变的路线,来到湖岸边那个固定不变的地点。早上,朝阳从对面那些楼宇间缓缓升起,一簇簇火红的光芒从高高低低的楼宇顶上,急不可耐地朝青灰色的天空射去。但实际上它们是软弱无力的。它们抵达不了漠然无声的云彩和天幕。沉默的云彩和天幕高傲地板着面孔,高蹈在它们之上。它们只能染红那一片楼宇和楼宇上方的那一小片空间。搞得日复一日,那个地方就像定时要着一次火似的。
傍晚,火红的光芒则从完全相反的方向,从爷爷和孙子由之走出的那个屋子的方向射来。这是另一种性情的光芒,直接,泼辣,与早上的完全不同。在一天历练以后,曾经的含蓄已被彻底摒弃了。夕阳架在那片住宅区顶上,火红光芒绵绵不绝地朝着爷孙俩倾斜而来。他们能清晰地望见它们刺破云层,穿透枝叶,插进湖水里的样子。波澜不惊的湖面上,火红的光芒和金色的光芒相互拥抱,在偌大湖面上欢快地到处跳跃滚动。
有一次,小建设突然问陆长青,你知道湖水为什么一直在动吗?因为风在吹啊。陆长青回答。可我为什么总觉得是阳光插进了湖水里,在搅动着它呢。说着小建设模仿起将一根棍子插进什么东西里,使劲搅拌的样子。
通常他们并不一直沿着湖岸走。无论是晨景还是晚景,对他们,都是动人壮丽的。那是一种了不起的存在,爷孙两个站在那儿,想必都感受到了天地之宏阔。当然,这一种感受对做爷爷的来说,肯定是有意识的,而对做孙子的来说,则必定是懵懵懂懂的。他们还有别的快乐。在欣赏朝阳与落日的时候,有时他们会沿着湖岸奔跑。是真的奔跑,而不是像别的人那样,做作地甩着膀子,做出奔跑的样子,实则比路边寻寻觅觅的宠物狗走得还慢。小径曲曲折折,上上下下,在湖边和树林里交错蜿蜒。小建设一边飞快地跑着一边大声地叫着。童稚幸福如另一种光芒在陆长青面前闪烁不已。陆长青故意跑得很慢。总落在小家伙身后好几米远。他将小家伙撵进树林里,无处可逃的小家伙在大大小小的树间来回不停地转,就是不让做爷爷的抓到自己。或者,他欢快跑动的身体会蓦地停下,仰头朝上望着,小小脑袋几乎与肩胛成了一个直角。火红色与金黄色的光芒从树梢斜斜射来,枝叶繁茂或稀疏的树顶上,那片天空离他们似乎更近了。地上到处都是落叶。小建设突然低下头,退回几步,然后猛地加快脚步,朝那棵树跑去。小小身躯狠狠撞在树干上。有时树木纹丝不动,有时树冠会微微颤抖一下,有一两片树叶慢慢悠悠飘落下来。陆长青也学着他的样子,朝后退上几步,然后猛地蹿起,蹬在那棵树上。有更多的树叶落下来。是银杏树金黄色呈扇形张开的非常好看的叶片。是落叶松如缝衣针般细细长长仍呈青绿色的叶子。或飘飘洒洒地在空中飞舞盘旋,拂过爷孙两个的脸庞和肩胛,轻柔柔地叠加到已躺在地上的那些落叶之上。或如小小矛矢,迅疾地朝着一个方向射来,有些扎进落叶间隙松软土壤里,有些则干脆扎进爷孙两个的头发里。他们乐此不疲,可以将那简单的快乐延续半小时乃至一小时之久。
有时小建设在小径上奔跑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还故意停止了喊叫,他绕一两个弯,从陆长青眼前消失了。做爷爷的可以肯定,几乎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但仍然立即感受到了心如火燎般的恐慌。他终于会找到小家伙的。他躲在某棵大树后面,某丛灌木或花卉之间。童稚芬芳的小小躯体总是在最后一刻才不情不愿地再次出现在爷爷面前。
有一些树桩,新鲜的或不新鲜的,那是枯死的树被裁走了躯干。锯末洒在落叶上,引来勤劳的蚂蚁和不知名的虫子各取所需。他们为什么不将树根也挖走呢?这是小建设的问题。那样地上不就有了一个难看的可怕的大坑嘛。做爷爷的回答。小家伙于是不再问了。为什么他的小小脑袋就不能想到,挖出的土坑可以轻易填平呢。可以栽种上更好的树木、花卉,或是铺上草皮。总有一天,他的脑袋也会沿着这个思路一直想下去的。那时,他就已经长大了。而眼下,做爷爷的正好可以坐在本该被挖走的树桩上,长时间望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建设。
树林里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子,那是在湖边漫步的孩子随手带回来的。有些还很大,就不知道是谁搬来的了。小建设当然是根据块头的大小,来给它们做出安排的。他将收拢来的石子和石块分成两个阵列,命令它们呆在原地,没得到许可不许动弹。突然,他就发出了号令。他高声喊叫着,命令一方去进攻另一方。先是小石子在他的拿捏下,奋不顾身地朝呆立原地的石子们发起攻击。被突然袭击的一方被吓蒙了,完全手足无措的样子,继而精神抖擞,开始奋勇反击。树桩前的那一小片空地上,于是喊杀声高亢,冲锋号嘹亮。总指挥小建设的号令与呐喊伴着草叶纷飞。这一个世界与仅在三五米之外的林外世界,倒俨然真成了两个世界。每次总有一方胜出。他从来不让双方握手言和。在小建设的词典和行事法则中,还没有握手言和的说法存在,而只有你死我活的恶狠狠的战斗。胜要胜得轰轰烈烈,败要败得坦坦荡荡。当小石子们全都英勇献身,横躺沙场之际,就轮到那两块最大的石头发生直接的正面较量了。他往往会要求做爷爷的来帮忙。陆长青义不容辞地从树桩上挪下来,按小建设的吩咐,将两块大石头搬到指定的位置。
两支敌对的队伍中,各自最为壮硕的领头者应该如何称呼呢?小建设问做爷爷的。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最大最有权力的,都是谁呢?皇帝,国王,元帅,将军。做爷爷的这样告诉他。于是,每一次,战斗的结尾,总会是一个皇帝对另一个皇帝,一个国王对另一个国王,一个元帅对另一个元帅,一个将军对另一个将军的浴血奋战。陆长青暂时也没想着去点破他,告诉小建设他正起劲地模仿的,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且让他短暂地沉浸在充满正义感的激情中吧,总有一天,他自己会气愤得发抖地醒悟过来。总有一天,他会对曾经充满激情地模仿的那些事件原型中隐藏着的无耻与荒谬,一目了然的。他将必然地具有那闪光的深邃的智慧,再也不是可以被随便左右和愚弄的。他宽阔的视野和广博的心胸也必然的将在他这个做爷爷的之上。那么,小建设,你长大以后的梦想是什么呢?做爷爷的试探着问,也是成为这些最有权势的人物吗?小建设不屑地撇撇嘴。才不是呢,这只是游戏而已,他说。做爷爷的望着此刻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孙子,陷入深沉的思索和美好的想象中。毫无疑问,眼前这个小人儿也极有可能会成为王者,但那是另一个方向上与众不同的王者。
丢下那些石头和石子,爷孙两个从有着斑驳树影的林子里出来,手牵着手朝宽阔公路走去。朝阳或落日在他们身前或身后,可以一眼望见或被高高矮矮的楼宇遮住。空气可能是青冷色的,有着深沉的寂静味道。也可能是金黄色或火红色的,那种欢喜热烈的色彩浸润在他们周遭的每一个空间里。他们的身躯在地面上不留下阴影,或将很长很长长得都有些不可思议的阴影投到身前或身后的公路与林子里。那时,金黄色或火红色的光芒不停跳跃,既在楼宇与林子间闪闪烁烁,更在他们投下的身影上方,飘忽无定。似乎在与他们开着玩笑,要将他们的壮阔身影给涂抹掉。
小建设将这一切都给画了下来。小建设更为热衷的,还是描绘这个世界。他画圆圆的如血一样红的太阳。画一老一少两个人牵着手,朝着火红的太阳走去。他将楼宇画得比实际上的低矮许多。他将它们画成一格一格的,离太阳很远很远,差不多紧贴在大地上,比他们爷孙俩的身体还要矮小。他画他们身躯投下的阴影,不是直直地,而是蜿蜒曲折地探进鲜花盛开的树林里。淡淡的灰色一直涂到画纸的边缘才不得不停止下来。
从他的画笔下,有时是一个人物接着一个人物地出现。背景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不同的人。他画老头子和老太太,老头子的形象不再局限于他这个做爷爷的,有别的更鲜活的老头子出现在他的画纸上。老太太的形象则很自然地取材于他们的湖边漫步。让陆长青惊讶的是,小建设画笔下的她们,还并非是千篇一律的呢。差不多算是湖畔情景的真实再现。他让一些老太太耳朵上垂下长长的金色耳环,另一些老太太则衣着简陋,朴素得让人吃惊。他画年轻的爸爸妈妈。画乐呵呵的小孩子骑在爸爸肩膀上,或是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幸福地站在两人中央。背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那些人。所有那些人都让人一眼看出,是幸福愉悦的。他们一个紧挨着一个地排列在画纸上,都在目不转睛地朝画纸外深情凝望着。
他画海洋,不仅画碧绿的海洋,还画紫色的海洋。海水像墙壁般矗立在沙滩边缘,大小船只沿着浪涛起伏摇摆。四散在沙滩边的小小人儿仰头朝峭壁般的波峰望着。
有一天,小建设的画纸上出现了一个女人。一开始陆长青以为他画的又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奶奶。她头发长长的,身躯在往下坠落。也在扭头朝画纸外看着。但是她神情变了,不再是兴高采烈的,而是心事重重的。看得出来,她很难过,对往下坠落这件事情,已经很不愿意。她的脸上也没有了皱纹。
“这是谁啊?”陆长青将小建设抱到怀里,指着画纸问。
“那个阿姨啊。”小建设回答。
“哪个阿姨?”陆长青问。实际他差不多已经猜到他画的是谁。他留意到了他画的房子。这次它异常高大,矗立在画纸左侧,有高耸入云之势。她似乎是从楼顶上直接摔下来的,而不像是从阳台或窗户上。因为他没有画任何一座阳台,他画的窗户又实在太小了,与她往下坠落的身体不成比例。
“就是爸爸那天谈到的那个阿姨啊。”小建设回过头来,望着做爷爷的眼睛说,“她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在我们的生活中,总会遇到这样的意外,所以啊,小宝宝,我们得时刻保持警惕,一点儿也大意不得。”
“我保证我会听话的,我保证我再也不爬到窗台上去了,爷爷放心好了,小建设肯定不会自己从阳台上摔下去的,”他将手指插进陆长青嘴巴里,但是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又将它抽了回来。因为他肯定想到,做爷爷的还得回答自己的问话呢,“可是如果不是我自己,而是也有一只大狗要将我从阳台上撵下去呢?那我可该怎么办啊?爷爷。”
“怎么会呢,怎么会有什么狗,要将小建设从阳台上撵下去呢?我的小宝贝,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啊。”陆长青怜惜地摸了摸小家伙长着浓密头发的头顶。
“我当然知道,我们家是没有狗的啦。我也再不请求你们,在家里养一条狗了。可是如果哪一天,到家里来的客人,带来了一条狗,而我恰好又正在阳台上玩呢?要是它也朝我扑来,我可怎么办啊?是不是,我也会从阳台上摔下去,是不是那样,我就也摔死了?”
“小建设啊,爷爷不明白为什么你总要说什么狗啊狗的,难道你被哪一只狗吓到了?是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吗?”
“不是啊。”小建设疑惑地目不转睛地朝做爷爷的望着,“可是爷爷难道还不知道吗,那个阿姨就是被一只大狗撵着从阳台上摔下去的啊,要不然,她就不会死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是谁告诉你的?”他认真望着孙子的脸,确定小建设是认真的,而不是在陷入漫无边际的想象中。实际上,那样漫无边际的想象在眼前这个孩子身上几乎还一次也没有发生过。他的想象,总是有根有据的。
“不是谁告诉我的,是爸爸妈妈聊天时,我听说的。难道爸爸妈妈没有告诉爷爷吗?怪不得爷爷对我说的话,一点儿也听不懂了。”
“他们是怎么说的?”他猜想自己的脸色可能过于严厉了,小建设像做错了什么事情说错了什么话一样,愣了会儿,痴痴地朝做爷爷的望着,直到做爷爷的板着的脸孔缓和下来,才又说道:“他们说那个阿姨不是自己从阳台上摔下去的,是有一只很大很大的狗朝她扑过去,她才摔下去的。”
“他们也说了,那是谁家的狗吗?”
“就是那个叔叔,自己养的狗啊。”
“他们,还说了什么?”
“谁啊?”
“他们,你的,爸爸,和妈妈,还说了什么?”
“他们还说了很多很多。可是,爷爷,对我来说,实际他们就相当于只说了那么多啊,因为他们说的其余那些话,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他又是为什么,对小建设不耐烦起来,摆起脸色给他看呢?这一切,与这个毛孩子有什么相关?小建设扭着脖子,讨好般地朝他高高昂起脑袋,用一只手,在他下巴那处地方摸来摸去的。
“所以,我才画了那只狗嘛。”
高耸入云的那栋房子上,有一扇窗户画得比其余的要大。陆长青这才看见了,一只动物的头颅出现在窗户里。如果不是小建设说了,他会以为他画的是一只猫的。它并没有凶恶地张开嘴巴,相反,很明显地可以看出,它的嘴巴是合拢的。只是它两只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一下子就让陆长青体会到了不寒而栗感。实际它小小的头颅与她的身躯也是不成比例的。如果说,她往下坠落是因为它的话,至少从这张画上看,是让人生疑的。而她正往下坠落的身体的下方,还是一片空白。小建设还没来得及往上面添加任何东西呢。他本来打算怎样利用那一大片空白的?他既然已将她的脸刻画得那样悲惨和惊恐,还会也铺展开一大片的花团锦簇来迎接她吗?
“实际上那是一只很大很大的狗,”小建设说,“可是我没有办法将它完全画出来。”
他从陆长青怀抱里溜下来,重又拿起画笔,就在那空白处,在那个姑娘身体往下坠落的下方,信心满满地将画笔挥洒开来。他先画了狗的头颅,几乎和上面窗户里的那个一模一样,但是要大上不止一倍。它的嘴巴仍是紧紧合拢的,闪着寒光的眼眸让人胆颤地朝某个地方凝望着。接着他画它的躯体,从颈脖处,往后牵起一上一下两条细线。或许是因为陆长青过于关注了,小建设失手了。他没有将它的身体画好。与出色的凶狠头颅比,它胖嘟嘟圆滚滚的腰身几乎成了一个笑话。
于是小建设又画了一条,这次将它画得太瘦了,不像是什么凶狠的大狗,而像是一只受到欺辱的瘦猴。陆长青看见他不停地揉起眼睛,忍不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是不是不仅仅因为没有画好那只狗,还因为他越来越感受到了做爷爷的愤怒与烦躁呢?实际他又是何必如此?何必当着这个无辜孩子的面,越来越不加掩饰地将自己的愤怒与烦躁给表露出来?这一切,与这个毛孩子又有什么关系?这一切,与这个毛孩子真的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