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里,在做母亲的意外与他谈论起深沉的人间之爱时,他已然知道了她有一个那样的哥哥。这并没有让他感到愕然,或者更矫情点说,感到震惊。当然,他也是不可能会因此而感到兴奋的。的确,他淡然得很,他是在那种超脱悠然的心境中与老太太共同将谈话主题引向深入,拔到一个在他当时有限的人生里最高的高度的。后来在那种高尚心境影响下,甚至为薛见兰的家庭是残缺不全的而私下里略感振奋呢。
精彩的对话使他都忘了那杯茶。他再没有端起那个大得有些离谱的玻璃杯子。兄妹两个都走了以后,做母亲的反而再次压低嗓门,同时挪动矮椅子,朝他靠得更近些,第三次对他说道:“她已经说过你很多次了。”
“是吗?”陆长青回应道。现在只有他和做母亲的两个留在屋子里,反而慌张起来,有点儿不敢面对那个话题了。
“是的。她说的次数多了,搞得我好像已经见过了你一样。”
她的开心一笑让他多少放轻松了些。虽然内心仍然紧张忐忑,却也知道用同样的开心一笑来回应她。
“她都说了我些什么?”
“她说了嘛……她说了你好多的,如果你指望着我一下子全部说出来,我肯定是做不到的。但我肯定已经知道,在她看来,你与你们班上其他那些男孩子是不同的。”
“哦。”实际他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沉默不语的更好。可是又怕她会将那理解为他不合时宜的矜持与骄傲。
“她将许多好品质都放到了你身上,至少,就我所知道的,她认为你善良,诚实,她说她第一次在一个同龄人身上看见了这两种优良品质最耀眼的闪光。你可别以为是我故意这么文绉绉说的,我一个老太婆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那可是她的原话。她那么一说,我就记住了。嘿嘿。”她的微笑对他真是莫大的鼓舞。他完全放松了。如果现在他仍然感到紧张忐忑,那可实在是自作自受,完全不被同情的。他已感觉到了自个儿心底里开始往上浮起的得意。
“我想,她在你面前那样说我,或许是过于夸赞了。实际我自己知道,我并没有她说得那么好。”
做母亲的挥了一下手,表示要他打住。“这个我就不是太清楚了。我并不了解你。我也才刚刚认识你,但我相信她说的。因为她自己就和在你身上发现的那个人完全类似。我想或许正因为你们两个都具有那种难得的相同品质,你们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为这么好的朋友吧。”
朋友?他愣了一下。他仔细观察了下做母亲的眼神,她是认真的和不动声色的。当然,朋友,除了朋友。他还奢望她说出什么样的词语呢?
“是的吧。所以我才陪着她回来了。她太疲劳了。她总是,学习到深夜吗?”
“并不总是。常常是别的事情,牵扯了她。她只有很少的时间可以用在学习上。我老了,而千山,你也看见了,他是那样的一个孩子。这个家,多亏了她。你不知道,哦,不,你肯定也已经看出来了,既然你们是那么好的朋友,她是多么善良的一个女孩子。她从不嫌弃我们,不嫌弃这个家。关键是,她像爱一个正常人那样爱着她的哥哥,就似乎在她眼里,他一点儿残缺也没有。你会想象不到的,她实际每天都给做哥哥的洗脸洗头的。她要让他每天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出门,尽管每个傍晚回来,他又成了刚才的样子,她也坚持不改。他听她的,比听我的,更听她的。她将他的头按在脸盆里,慢慢地一点点地揉搓着,好像他是婴儿,而她是母亲。你不知道,每每那时,听见儿子和女儿双重的笑声,我这个做母亲的,其幸福并不逊于这世上任何一个别的母亲。”
她爽朗豁达的笑使陆长青认为自己摆出的刻意的正襟危坐般的同情实际完全多余,于是他自己也咧嘴呵呵笑出声来。
“她说她一直坐在你前面那排,现在还是吗?”
“现在还是。自她转来,我就有幸一直坐在她后面。”
在做母亲的面前,他终于也学会了坦然和从容,是她的坦率感染了他。她注没注意到他真诚地说出的那两个字?有幸。他想她还是注意到了,她听到那两个字时神情的改变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怪不得她对你的观察是如此仔细了。她还发现了你身上许多其他与众不同的好品质。”她稍稍收拢了笑容,转而显得有点儿严肃起来,这让他蓦地产生了一丝儿疑惑,在刻意地保持着笑容不变的情况下,他将耳朵削得比刚才还要尖,他担心她要说出的其实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好品质。“她说,你是她所见过的男孩子中,最具宽容心和最具上进心的。”
他悠然吁了口长气,尽管仍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严肃起来。
“宽容代表着爱心,上进代表着责任。我想这肯定是她总忍不住在我面前提起你的原因吧。”
“哈哈,她再这么夸我,我会无地自容,我会飘到空中去的。”
“我想你也不至于会不明白,她老是在我面前提起你的原因吧。”她的脸庞朝严肃的方向又迈进了一步。让他心跳骤然加快,重又紧张忐忑的不止是这个,还包括她简短有力的话语。他还犯得着琢磨其中的意思吗?她差不多是直白到已将一切和盘托出了。可是他还真的在琢磨开了。做母亲的认真凝视了他会儿,将头朝厅堂门口方向转去,让他误以为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刚才他还是那样的自信满满,如今却又是如此忧心忡忡,想想真是好笑。
的确有脚步声。但没有一直响到门口,而是贴着她家房子的后墙角一直朝远处传去。显然,那不是两个人,而只是一个人。
“她说得那么多,可能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呢。我想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她一直是一个多么矜持的姑娘。可现在,她开口闭口的却全都是你。就算她不说话,就算我只能望见她的脸,凭着洋溢着的笑,我也知道,那是因为她想到了你。她时刻将你给放在了心上。现在,她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女孩子,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幸福。”
他心脏的猛烈跳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既兴奋不已,又惶恐不安。关键是,他找不到任何一个词语,任何一个句子来回应她。他判断不准她此时重又变得慈祥的目光和依然严肃的脸孔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对他的鼓励还是批评?对于他们间已昭然若揭的爱情,她是准备好了祝福还是准备好了狙击?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粘上了点儿黑黑泥土的鞋尖。
“你说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他有点儿故作诧异,目光仍然在避开做母亲的那张脸。
“因为,爱情啊。”做母亲的毫不含糊地说。她停顿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强调。她说出那个字眼时干脆利落,一点儿也没有拖泥带水。
再不用眼睛看她可能就显得心里有鬼了,而他们间的爱情本来不就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近乎神圣的吗?肯定是他的惶恐不安终于引起了老太太的同情与注意,在她的脸上,慈爱更多地浮现出来,而让人紧张忐忑的严肃则在慢慢消失。陆长青也就释然了。
“是的,我承认,我毫不隐瞒这个。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向您说,是因为我担心……”
“可是她也没有向我说啊。”做母亲的微笑中带有一丝儿狡黠。不知他是否看见了。想必他是没有看见的。本来他是应该大胆将那一个字眼给说出来的,结果还是略显吞吞吐吐地用那两个字代替了那一个字。他有些纠结于那个。
“我猜想也是如此。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之间,相互爱着,”说着他朝做母亲的瞥了一眼,随即振奋起来,为终于说出了那个字眼而感到轻松。并因此而进入那种近乎神圣的心境中。“却是真的。不管是她还是我。我们暂时还都没有对您说出来,在于我们担心……”
“什么?”
“担心在您眼里,我们毕竟还是孩子。担心您会误以为,我们间的爱情也会像别的孩子那样,是短命的,昙花一现,玩玩而已,而我们,则想着要让时间来说明这一切,永恒的时间。”
“我早就不再认为她是孩子了。她的成熟超出了我的想象。但是她并不世故,而是仍然纯真。你也一样,你肯定也已经超过十八岁了。再过几个月,仅仅只是短短的几个月,你们,你和她,就都将会离开这儿的。外面那个更好的世界在等着你们呢。你们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别对我有什么顾虑,或者这样说也许更妥当,别对我顾虑太多。我不会像别的老太太那样,大惊小怪,惊慌失措,搞得你们就像犯了罪似的。恋爱从来不是错误,更不是罪恶。我不会阻止你们,相反,我还要祝福你们呢。只要你们相互间是真诚的,自一而终的,我就迟早都是放心的。”
“当然,这一点请您无论如何都要放心。我们相互间肯定是真诚的,而且千真万确的将会自一而终。这一点我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来提出怀疑。”
他后半句话是以斩钉截铁般的语气说出来的。做母亲的略显诧异地盯着他望了一小会儿,柔和而坚定的目光是对他的赞赏吗?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对我说说,你眼里的,你所理解的爱,是怎样的吗?”
“就我来说,是这样的。它是一种奇妙的全新的体验。在此之前,我还从未经历过呢。现在我体验到了,我正奇妙地处于其间。我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她。好像整个世界其余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都成了陪衬。唯有我们彼此两个,唯有我们间忠贞不渝的爱才是真实存在的。是我们爱情的闪光让我们周遭的一切变得丰富多彩。如果闪光熄灭,我敢肯定,我们周遭的这一整个世界必将不再存在。”
“爱还是一种能力。”做母亲的微笑着说,花白头发在恍然来临的傍晚时分的光线里比刚才更富有魅力。那是时光的结晶。“爱是一种体验,更是一种能力。有了这种能力,我们才能把握这个世界。除了这个,我们再没有任何别的尺度可以衡量我们周围的一切。如果我们用别的尺度来代替爱的尺度,结果只会让我们小小脑袋混乱不已的。我们会痛苦不堪。拿我来说吧。”她停顿了下,好像在理清思路,“如果我不再用爱,而用其他什么来衡量眼下这一切,说不定我会崩溃的。”她再次停顿下来,目光从他脸上离开了,转而盯着双脚前的地面。他猜测,她不是在理清思路,而是在想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我不阻止你们,我理解你们,甚至我还赞赏你们,因为我也是在你们这个年龄的时候,开始恋爱的。差不多是和见兰一样大的时候,认识他的。”
“谁?”
“他们的爸爸。我是和他,生下了千山和见兰。”
他抬目四望,似乎这时才蓦然惊觉应该去搜寻他一样。又好像在他们谈话的这么长时间里,他一直默然待在这座小屋子的某个角落里。但是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新的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发现。
“他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做母亲的淡然说道。“难道见兰没对你说?”
“没有。”
“那么我呢?还有千山,包括我们家的这一切,她也都还没有告诉你?”
“没有。同样的方面,我也还什么都没告诉她。这实际是,我们的默契之所在。”他稍稍有点儿得意起来。原来他还想加上这么一句:也是我们的真诚的体现。可是那样未免有画蛇添足之嫌。
做母亲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终于忍住了,停顿了会儿以后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起来。“我们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努力读书,都将有一个大好前程。而我们只知道劳作,劳作,还是劳作。我也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那时的活儿再怎么也干不完呢?可是我们也有爱情。我们和你们一样,也爱得既单纯又火热。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孩子,有那么多的人都不看好他,轻视他,在当时的那些男孩子中,他可实在也算不上是聪明的,”她望了他一眼,然后望向门口,声音明显比刚才小了很多,“也许千山就像他。现在我越琢磨越觉得,或许在当初他的身上已有了千山现在的影子。”
蓦地她停止了说话。她专注地望着他。一丝不苟地观察着他。好像自己说出了多么重要的事情,正等待着他做出决定或表态。但是他压根没想着她说的那些事情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仅仅只是她专注的目光让他别扭不安。阳光越过屋顶,斜斜地落到屋外很远的地方。又是那种火红的色彩,像火一样燃烧的色彩。通红的光亮越过门口空地,在草丛上闪动不已。他们都听见了羊群走来的声音。声音不大,也一点儿都不急促。相反,却是轻盈的和散漫的。看样子,离在门口出现还早得很呢。想必在回来的路上,它们仍在贪婪地扯着路边的野草。也没有听见一丝儿他们说话的声音。
做母亲的仍然那样专注地望着他。
“现在呢?请告诉我,你对她的爱仍和,刚才一模一样吗?”
“那是当然。”他诧异地回答。
“你们之间,就不存在任何的障碍?我指的是,现在,而不是,在此之前。”
“当然。为什么您会提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他是真的生气了,为做母亲的没头没脑地提出了这么个问题而深感屈辱。“我敢发誓,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在我和她之间,都不存在任何的障碍,一丝一毫的障碍也不会存在。”
“哈,但愿如此。”做母亲的脸上展现出雨过天晴般的神采。“请记住,你今天所说的。”
那天,他在深感屈辱的同时,也对做母亲的为什么会提出那么奇怪的问题而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