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来由地,陆长青掏出了小手鼓。他捏着它,时而将它举起来,轻轻摇上那么两下,尤其是在遇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的时候。他竟似乎害怕有人会来盘问他。盘问什么?盘问为什么是他一个老头子独自一人到这儿来的?为什么不是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太太双双开心地露出灿烂笑容一起来的?盘问那场意外到底是怎样发生的?让他将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起因、过程、结局再复述一遍?他觉得每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都帅气靓丽,尤其是那些擦身而过的年轻护士们,更觉得她们身上洋溢着一种温和的美感。
整个医院也都是喜气洋洋的,与潘义芳出事那次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大楼显然建于一个既追求繁复风格又追求采光效果的时代,它没有别的那些同等体量的建筑物通常会有的阴暗,它到处都亮堂堂的。这得益于建筑被设计成了环形,在硕大楼体的中央,留下了一口开阔的天井。金属护栏非常富有艺术气息。富丽堂皇的带有纹饰的金色地砖被护工打理得一尘不染。面朝天井的墙壁上,电梯口和楼梯口两边,悬挂着色泽艳丽的装饰画。统一的金色画框牢牢地贴合在银色壁砖上,衬托出既庄重又高雅的氛围,让面对者总会在某个瞬间忘了自己其实身在何处。
有那么几个瞬间,陆长青就忘记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犯了小小的迷糊。他难掩心中的喜悦,却似乎又忘记了喜悦是因何而起的。他摇着小手鼓,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上爬。在每一层楼里,都绕着围住天井的走廊逛上一圈,不像是在寻找,倒像是在欣赏。内科,外科,骨科,口腔科。他从那些科室门口挨次走过。而他的目光更多的时候则朝向了另一个方向。无论温度差异多大,毕竟这儿与他刚刚从之而来的那个地方还属于同一个半球,有着相同的季节交替规律。冬日黄昏固然美好,可在这个地方,也依然是短暂的。阳光透过天井顶端巨大的玻璃穹顶漫射下来,早已将陆长青他们头顶上方染成了一片深红。夜晚将会很快来临。他越往上离那鲜艳的红色似乎就越来越近。但是奇怪的是,等他不慌不忙地沿着台阶再上一层楼以后,等他再次欣赏般地沿着天井边的走廊慢悠悠走开来的时候,他身边的颜色又变淡了,不是他刚才明明看见的那种鲜艳的深红色,而是和他在下一个楼层观察到的一模一样的淡红色。而那鲜艳的深红色,后来越来越如一个诱饵,总高悬在他头顶一层楼的距离之上,他就是无法真正接触到。
他摇着小手鼓,兴致勃勃地爬着。他不觉得疲劳,而只是短暂地察觉到了燥热。他没有意识到是自己衣服穿得太多了,反而在某个瞬间不恰当地将羽绒服拉链给潇洒地拉到下巴底下,接着又不自觉地将它拉开。实际在望着那些个帅气靓丽的天使们的时候,他隐隐地也意识到,在自己与他们之间,除了衣服的颜色与款式,还存在着其他的不同。可他就是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同。他与那些在楼梯与回廊上走着的人也不同。倒不见得到这儿来的人就是悲伤的,可是也没见有另外任何一个人,像他那样自始至终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欢乐。他没有开口向任何人打听妇产科在哪儿,而宁愿继续一个人寻找。再后来他都不看楼层的编号了。他注意到了,越往上,人已经越来越少。最后,在望见上面那层走廊里几乎没有一个人时,他还以为那就是自己终于找到的地方呢。他想当然地认为,迎接新生命的地方总是宁静庄严的,喧哗与嘈杂被有意识地阻挡在了下面。
他扶着栏杆,渴慕般地朝上望着,自然,他望不见楼上那层楼梯口边的指示牌,就算望见了,他也不可能在隔着那么远的情况下辨认出上面的字。依他的推测,现在他所处的,应该是十五、六层的位置。他竟毫无停歇地一路爬上来了,自觉自愿地避开了拥挤不堪的电梯。他并不很累,只是稍稍有点儿疲乏,他扶着金属护栏,打算稍稍歇上那么一小会儿。玻璃穹顶就悬挂在那一层之上,巨大的不锈钢支架从那一层墙壁上方斜斜地朝天井中央伸去,恰好在中央处汇合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点。玻璃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光洁,实际有几块已经发暗了,一眼可见的污渍可恶地扒在边缘,意图在今后漫长岁月里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爬,直到将整个玻璃穹顶占领为止。但现在,阳光还是几乎不受阻挡地照射进来。鲜艳的深红色不见了,穹顶之上的豁然开朗给了颜色逃逸的空间。只有一点点淡红色和金黄色掺杂着。时间也远没有想象得那么迟,穹顶上方,大楼楼顶之后的那片天空仍是青灰色的,而不是他刚才在下面望见的那种暗黑色。可以清晰地望见丝丝缕缕的光芒如线条般斜织下来,从穹顶之上落到与他只有一臂之遥的栏杆前方。他凝视片刻,正待转身却又停了下来。在他的正前方,在上面那层寂静的回廊上,有一幅景象突然吸引了他。刚才他只看见了那些交织的灿烂的光线,殊不知在这层薄薄的光幕之下,在回廊的那个位置,其实并非是空无一人的,而是站着一个人只是被他忽视了。他之所以没有转身而再次驻足凝视,也并不是仅仅因为发现那儿站着一个人,而是那副景象对蓦然看见的他来说,多少算是奇异的和具有象征意义的。
那是一个女人,很年轻的女人。陆长青只须将脑袋稍稍往前探探,就能大致看清她的脸。她的脸部也是丰满的,丰腴的脸颊将女性的慈和给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出来。何止又仅仅只是慈和啊,实际她慈眉善目的似笑非笑中,包含着多么深不可测的悲悯和同样深不可测的希望!她丰腴的躯体和笔挺的站姿与脸部神情正相契合,使陆长青先是陷入错觉中继而又不可避免地陷入毫无根据的想象中。关键是,她的左边臂膀里也正坐着一个孩子。显然是一个男孩,肥头大耳的,隔着那么远,陆长青也能感知到他脸上浮现出的浓浓的早熟气息。
陆长青心脏猛地好一阵跳动,他是将这一幅普通场景与那一幅众所周知的著名场景联系到一起了。也由不得他不生发出这样的联想。丝丝缕缕的光线起了决定性作用。只要他将脑袋稍稍往后挪那么一点点,面前场景就随之改变,闪着金黄色和粉红色的光芒如线条般织成一层薄薄的光幕,似掩非掩地遮挡在那对母子非同凡响的躯体和脸庞前。只须将脑袋往前探探,就又能看见他们的真实形象。陆长青将那小小把戏反复玩了好几次,在虚幻和现实间来回穿梭了好几个回合,然后舒了口长气,按下莫名其妙的激动,开始坚决地转身朝楼梯间走去。
他的判断完全错了,这上一个楼层的宁静庄严并非是因为有意地将喧哗与嘈杂给压制在了下面,而是因为的确没有人。除了这对母子。他将回廊这边通向的那两处地方全部看遍了,也没看见有谁在那些或关着门或开着门的房间里待着。他敢肯定,那对母子身后的那些房间里,肯定也是没有谁在那儿的。实际这一层楼完全就是空着的。本来陆长青也没打算再朝对面走过去,可是既然他做出了寻找的样子,不如就坚持到底吧。再说他寻寻觅觅的样子也已经引起了她的注意。他径直朝她走过去,老远就张开了嘴巴。
“请问,妇产科在哪一层?”他问。
刚才那种丝丝缕缕的光芒现在不再是那般神奇地悬挂在他们之间了,而是在他和他们共同的侧面。她的确是年轻的,丰腴的脸也的确带着既慈和又庄重的神采。她怀抱中的孩子则比他刚才以为的要小。刚才是他自己想当然地将早熟气息给添加到他的脸上,实际他稚嫩得很。他胖乎乎的嘴唇儿边,有一丝口水正在缓缓地往下流淌。陆长青对她仍抱有敬意。
“妇产科?在另外一栋楼。妇产科,在住院楼,而这是,门诊楼。”她怀抱中的孩子乐呵呵地将半个身子朝他倾斜过来,他心目里的那幅印象随之消失殆尽。但继之而起的,是更为踏实的温暖感。他没有将小手鼓偷偷儿地再揣进衣兜里,而是很自然地大大方方地伸到了孩子的脸前。
“哈,我还以为,妇产科,就在这栋楼里呢。我甚至以为,这家医院就这一栋楼呢。”陆长青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孩子毫不客气地将小鼓抓到手里,没有摇动它,而是用双手捧着它,凑到嘴边。幸好做母亲的及时阻止了,他突然汹涌而出的口水才没有流到小鼓上。他开心地呵呵笑着,以为做母亲的一把将小鼓从他手里夺走是在和他闹着玩呢。是做母亲的举起它,一下一下地摇动着。
“你是来看谁的?”她的双脚开始朝离他们最近的那口楼梯间走去。看来她也是一层楼一层楼地爬上来的,也拒绝了那种更为便捷的上下方式。她到这儿来是干什么?难道也是在追逐夕照下总就在头顶上方却又总是无法真正让自己融入其中的鲜艳的深红色?
“我的儿子和媳妇。他们已经住进来了。到了今夜,我就要做爷爷了。”
“今夜?”做母亲的说。楼道里暗了不少,或许不是因为时间又迟了点,而是因为这口楼梯背对着光线。转过楼梯拐角,他都有些看不清母子两个的脸了。
“是的,今夜。”陆长青说,肯定地点了点头。
转过楼梯拐角,他又清晰地看见了他们的脸。此后,他们的面容就再没有模糊过。小孩子伸出双手,要将小鼓再抓住手里,可是做妈妈的偏要固执地不给他,甚至在他哭丧着脸做出抢夺的姿态以后,故意高高举起右手。本来寂静的楼道里响起一个孩子响亮的哭声。
“你就给他玩玩吧。”陆长青慷慨地说。
“幸好。是在,今夜。”她说。
陆长青疑惑地看着她。那双胖乎乎的小手将他的小手鼓紧紧抱在了怀里。他立即停止了哭泣,马上呵呵笑出声来,嘴唇边如汩汩清泉般冒出的口水还是不可避免地几乎全部流到了小手鼓上。
“因为,你确定你是要到今夜才会当上爷爷的话,我就不会将下午发生的那件事情与你联系起来了。”
“什么事情?”
“有一个女孩,一个年轻姑娘,当然,到这儿来生孩子的,总归是年轻姑娘的。她是在下午生孩子的。哎呀,那才真叫一个险啊。整个妇产科都被惊动了。医生和护士奔忙不歇。那场景,可真够惊心动魄的。”
他脚步停顿了一下,朝她扭过脸去。但是她那时正专心地盯着脚底下的台阶。她双臂托得太高,小孩子差不多是将整个上身趴在了她肩膀上。
“这是,下午的事情?”
“下午的事情,不过幸好,一切都过去了。她已经转危为安了。听说,做丈夫的曾跪在手术室外,嚎啕大哭呢。”
陆长青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
小家伙不仅早已将口水流到了小鼓的每一个地方,还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掌握了摇鼓的技巧。但见他得意地乐呵呵地将小手鼓捏住手指之间,毫无规则地上下左右摆动。想必是他的口水过于稠滑,而不能怪罪说他手指软弱无力。就在陆长青猛地打了一个寒战的同时,小手鼓从他手里脱落了,沿着台阶一个劲地往下滚。
陆长青随着它往下赶。在楼梯平台,用脚挡住它。他弯下腰,突然有一股深沉的思绪更浓烈地也更快地升腾到他的脑袋里,像是有什么重物拴在了他的颈脖上一样,使他久久不能抬起身子。他的动作于是缓慢到了那样的程度,直到她抱着孩子已从台阶顶端来到他的身边,他才将腰身刚好摆正了。升腾到他脑袋里的,是痛苦的喜悦,和喜悦的痛苦,是猜想的现实,和现实的猜想。
他微笑着将小手鼓朝娃娃急不可耐的手里塞去。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前,他将小手鼓在自己裤子上擦拭了个遍,让稠滑的液体差不多全部浸润到自己大腿两侧本来还很挺括的布料里。
“或许,这就是生命吧。造物在通过这种方式告诫我们,喜悦总在痛苦以后。它的用意或许不是为了让我们感受喜悦,而是为了在此后,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更铭记住那份深沉的痛苦。我想,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既如一道闪电般照亮这整个的世界,也如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唤起我们对过往所有那些痛苦的回忆。提醒我们注意,我们浮华的喜悦其实建立在永恒的痛苦废墟的基础上。”
她懂得他的意思吗?她微微皱起眉头意味着什么?是在对他的精神状态表示担忧和怀疑吗?在突然寂静无人光线惨淡的楼梯间里,她是不是已经感到了害怕?还是,对儿子将粘稠的口水一再滴落到她的肩膀上实在是不厌其烦了?但是,毫无疑问,她最终还是清晰地望见了他通红的眼珠子。尽管他故意地遮遮掩掩,刻意地不让她看见。因此,她是不是已经猜测到了他的预感?
多亏了她的指引,他才得以在最短的时间里站到那栋大楼前。被门诊大楼遮住的医院其余部分实际很大。高高低低的建筑在豁然敞开的后院挨次耸立着。他站在其前的那栋楼房是其中体量较为娇小的。他没站在大门前,他站在了两株碧绿的植株间。夕阳尽管已经看不见了,但金黄和鲜红色的光芒仍从头顶那片天空折射下来,如一片迷蒙的光雾,弥散在那不大的空间里。这哪儿像是冬日啊,完全就是春季已经来临的景象嘛。
陆长青仰头朝上望着。一些窗台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儿童玩具。有一些人将小巧可爱的小衣服挂在空调支架上,这个时候了,还没收回去。五六层楼位置,一扇窗户完全敞开着。一个身子挺拔的年轻人紧贴窗台站在窗户边。他目光不是朝下的,而是朝上的。他是不是也在观赏着那迷蒙的越细看就越觉得缤纷多彩的光雾呢?似乎为了追逐某幅不为人知的画面,他的目光缓缓地自上而下,自右而左地落下。于是他们彼此打量了一番,在迟顿了那么会儿以后,年轻的身躯从窗边离开了。
“我没想到。您这么快就来了。”很快,他匆匆步履已在门厅里响起。他对着迎面赶来的陆长青开心地说道:“我要告诉您天大的喜事。您已经做爷爷了。此刻,您的小孙子正乖乖地躺在小床上,做着美梦呢。”
在那么巨大的喜悦面前,儿子陆有为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有没有看见父亲陆长青此刻仍通红通红的双眼?而父亲陆长青自己,是一眼就看见了儿子陆有为的眼珠子仍是通红通红的。他还能在这张年轻喜悦的脸上清晰看出泪水流淌的痕迹。他还特意让目光在儿子陆有为双膝处停留了好一会儿,意图确认,是不是仍有尘土粘在他裤子的那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