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肯定暂时在这间屋子里安歇下来了。他也没有走远,就坐在老舅母床沿。要么就是恶作剧般地蹲在床头柜与床头之间。有一天,薛见兰的脑袋曾被卡在那同样的位置。他是不是已与老舅母达成了和解?一个不吵不闹,一个耐心等候。还是,他被这间屋子迷住了,要在这儿消遣上几天?他答应老舅母的宽限又是多久?既然暂时他不想牵着她的手,朝他来时的那个方向往外走,那么暂且,他们彼此就只好那样对视着吗?他是故意停留上几天,来缓和她的情绪吗?除了那几天,老舅母再没有发作过。几乎整天不再吐一个字眼儿,眼睛总定定地望着空中的某一个点。不是发呆,而真的是在认真打量仔细观察。那一定是死神贴着床的边沿走来挪去时展露的涂着厚厚白粉的脸颊和如镰刀般锋利弯曲的眉毛。
只有两次,陆长青将老舅母从床上抱起来,是在他和薛见兰的劝说以后,又或许她自己也已经厌倦了那种对视。在一天又一天长久无言的对视中,她已越来越显露落败迹象。或许她自己也愿意出来望一望的。跨过那道门槛,俨然就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仍然野蛮生长,而不是陷入无望停滞状态的世界。阳光如刺针般从苍穹落下,无声地射在疯狂生长的野草,庄稼和树木上,大地发出既痛快又喧嚷的呼喊。既是生命疯狂生长着时内在的痛苦,又是外在的欢乐。在垂死的老舅母面前,它们故意将痛苦和欢乐表现得更为强烈。老舅母不说话,只是随他们推着。神情威严得如正在巡视的君主。她想必是在聚精会神地从那些野蛮生长之物上汲取力量。她想必又重振了继续活下去的雄心壮志。待回到屋子里,在与死神接下来的对视中,她将毫不客气地用自己犀利的目光刺透他涂着厚厚白粉的脸颊,扯下他额骨上黏贴着的那两枚镰刀般弯曲的黑眉,让他落荒而逃。
她骨瘦如柴的躯体轻飘飘的。多日不食使她身上散发出奶香。当陆长青将她从床上抱离,她的身躯会紧张地收缩,双脚和头颅会不自觉地朝躯体的中央聚拢而去。似乎她将失去支撑,转而自己要找到新的支撑点一样。她的某只手会紧紧拽住被单不放。等在陆长青臂弯里躺踏实了,贴近他的那只手臂又会缠绕在他的颈肩上,紧紧勾住,再不松开。薛见兰此时会小心地伺候在一旁,耐心地将她捏紧的拳头掰开,让她的手从被单上,从他肩胛处的衣服上,有时甚至是,从他花白的头发上松开。
有一天在弯腰将老舅母放回到床上的时候,陆长青不经意望见了她鼻梁边的那丝泪痕儿。在室内昏暗光线中,它反而变得闪亮,如两道蜗牛行走时留下的轨迹,从老舅母皱缩不堪的鼻梁两侧穿过。可是刚刚在外面,她可是难得地展露了笑容,并且在时隔很久以后,又毫不客气地将薛见兰取笑了一番啊。陆长青愣住了。望着那两丝闪亮的泪痕发起呆来,半弯的腰没有接着弯下去,双臂也停止了往下放的动作。薛见兰像以往那样,不做声地轻柔地掰着老舅母捏成拳头,拽着陆长青后衣领的手,在恍然意识到什么以后,也停止了动作。于是三个人陷入同一片空前静默中,谁也没有再做什么,像是时间突然将他们冻结了。
“是阳光将我刺痛了。”过了好一会儿,老舅母才慢悠悠地说道,语气里有着出奇的冷静和淡然。那只手自觉自愿地松开了。收拢的身躯暗示着什么一般地朝两端舒张开去,在轻飘飘以后,重又有了点儿沉甸甸的份量。陆长青小心地将她放回床上,薛见兰扯过被子,搭到她身上。他们肩并肩站着,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但是蓦地,老舅母猛地仰起上身,飞快地抓起他的一只手和她的一只手,在说话前,将他们的两只手给合到了一起。动作之敏捷,就像已不再是垂死之人。
“可是阳光刺不痛你们的。出去走走吧,不用这样时时守在我身边。我也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保证,在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仍是活着的。”
四月的大地层次分明,被剖开的河堤两边,是郁郁葱葱的农田。野草和庄稼竞赛着似地勃勃生长。农田边缘,是低矮的山丘,林木,各式各样的房屋,和比山丘还要高耸的拉着数不清的细线的高塔。在那么高的位置,没有鸟儿敢停留于其上。鸟儿只敢停留在绕着村庄布设的低矮电线上。以惊飞的姿态来迎接他们的到来。他们的手很快就分开了,刚刚跨出老舅母房间的那扇门就分开了,甚至在老舅母仍能看见的时候。她为什么突兀地做出那样的动作?难道她已看出了什么端倪,知道这两个偶然相遇者实际存在着非同一般的联系?或说,仅仅只是她的一个愿景?一个将死者对生者饱含无私祝福的愿景?
他们更相信是后一种可能。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独属于他们的过往曾被任何一个第三者所知晓。包括那些次让青春年少时的他们为之心神荡漾的漫步,和那两封曾给她带来灾难的书信。不,肯定没有任何一个人知晓那些,知晓那些次漫步带给他们的无边满足和当时充盈在他们的脑海中的,仅仅通过一次漫步就能感受到的存在的神圣。也肯定没有任何一个人知晓,那两封一来一往的书信给她带来的痛苦。那是她灾难的开始。此后她的人生急坠直下,再无攀升可能。他们的手松开了。如今他们已过了那个年龄,不习惯也不渴望手牵着手了。但是他们的脚步却默契地朝着同一个方向。
河堤上只停留着少数几部挖土机和推土机。大部分机器一个星期前已经撤走了。堤岸开挖工程已接近尾声,接下来主要的将是修复美化工程,也就是,一条美丽的景观带将会被植种到眼下尚且赤裸裸的什么也没有的赤褐色土带上。
他们在离最边上那台推土机很近的位置登上堤岸。那不是乔飞扬的推土机。驾驶室里没人。河道在这儿的改观最为明显,当年那片小小柳树林已经不复存在。河滩也已被破坏殆尽。一些地方成了高高的土坡。另一些地方,则成了微型的峡谷。河水漫透过来,顶托着野蛮生长的浮游植物,让人几乎看不到水流的存在。河堤的被开挖也差不多是到此为止的。再往前走,河流与堤岸几乎又是原来模样了。可是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啊。从那一次他满心欢喜地从堤岸上来回走过,已有一万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太阳已经一万多次地升起落下。不管是晴空万里还是阴云密布,或干脆就是,大雨倾盆而下,太阳也是在升起又落下的,不是在这个地方,就是在别的地方。他记忆中的河流与堤岸也的确就是眼前的河流与堤岸吗?等转过那道弯,他心中已有答案。没错,这仍是记忆中的河流与堤岸。河堤的被开挖到那个转弯处为止。挖土机和推土机没将他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画面给毁坏掉。四十多年的漫长时光也没有。时光似乎知道他将回头,来重走这条路一样。
实际也可说,他们不是故意要旧地重游,去看她家老房子的,而是为了追逐那道突然出现的彩虹。刚刚他们还没有看见它。在绕过河湾以后,非常意外地发现它悬挂在他们左手边的天幕上。它不像一般的彩虹。一般的彩虹多是弯曲的,呈拱桥状跨在或斜挂在天幕上。而这道彩虹,却是楔形的。它朝上的一端远比朝下的一端宽阔,呈稍微倾斜的形状。如天公正在将一枚色彩斑斓的楔子钉进大地里。再往前走,是堤岸内外那两片草木葳蕤的荒草坡。楔子状的彩虹时而被远处的山丘或林木遮住。就算不被山丘或林木遮住,他们也无法看见它的全貌。它尖尖细细的下端被钉得太深,总被茂盛草丛遮住。
我一定要将它的全貌给探视出来。陆长青和薛见兰两个人的心里肯定都在这么说的,但是他们彼此嘴上说的却是,看啊,这是一条多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彩虹。他们笑嘻嘻地干脆朝着它所停留的那个位置走去,几乎算是一路小跑着。夕阳在另一个方向。也在他们左手边,但离彩虹隔得很远。两种光辉分别映衬在他们前后,像是老天爷为他们此次漫步专门布设的背景。堤岸上下和河流内外都空寂无人。微风吹伏的草丛之上,顿然升腾起天地苍茫的浩荡之气,和人生不过如此的哀叹气息。阗静无人在让他们格外放松的同时,也怂恿着他们,使他们一个劲地来到她家的那座老房子里,要知道,这破败的房子里,可留下了他们彼此极为深沉的记忆啊。
是在快要接近房子边时,他们才停下脚步的,而在此之前,他们的目标仍是那道楔子般的彩虹,阗静无人和多日劳顿,以及死神气息使他们的这次漫游格外难得起来。他们的脚步匆忙而欢快,但是蓦地,他们停了下来,像是此时才突然看见了她家的老房子。
但实际上它早已在等着他们。它虽破败但一如往常的身影早已出现在他们眼睛的余光里。现在,他们该得停下来,好好打量打量它了。
门前的那块小空地几乎不再存在。野蛮生长的野草已将它全部占据。也已经没有道路可以通行。野草何止及膝,差不多比他们已经过早地弯曲的身体还要高。草丛里不时传来什么小动物飞快跑动时弄出的声响。这使他担心有蛇。他在前面,试探着打开道路。他先抬起一只脚,猛地在前面那簇草杆儿上踢上几下,保证真的没有异常以后,才谨慎地将那只脚落下去。他让她紧紧地跟在后面。她自己,也已经不再熟悉这个所在了。已经有多少年,她再没有回来过。因为,她再没有任何回来的必要。千山死去以后,她就再没有回来。而母亲则自然而然地死在千山前面。他能明显看出她脚步的犹疑,一开始他以为她仍然是在担心有蛇,于是将自己的步伐放得更为缓慢,几乎像是藏身于草丛里等待着伏击猎物的猎人一样。他等她的前脚挨到自己的后脚跟了才又挪动脚步。可是她的犹疑仍在。而且越来越为明显。于是陆长青豁然明白,就像一道闪光突然在他脑海里划过。她不是害怕有蛇,而是有别的更为深沉的畏惧。这座屋子对她比对他,有更为痛苦更为不可磨灭的记忆。
那棵大树还在,树冠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下。树干则被房屋的阴影遮住。斜阳从屋顶瓦片间凶狠地刺下,因有了支撑而更具刺痛他们的力量。从茂盛草丛里钻出来后,他们就急急地躲到房屋阴影里,躲开夕阳肆无忌惮力道十足的攻击。
木质大门是掩着的。似乎主人虽已离去,但终会回来。到了近旁,才发现对开的两扇门已不是紧挨在一起的,而是中间留下了巨大的缝隙。没有锁,只有锈迹斑斑的老式锁扣套在铁条拧成的锁眼里。两扇门上都有一些胡乱写就的话语。是很不文雅的骂人话。直言不讳地指说着这一家人的灾难与不幸。一些字迹已渗进木头里,灰尘覆盖上去,多少遮住了一些它刺眼的闪光。另一些则显然是不久前才写上去的。肯定是寒假回老家过年的那些孩子的杰作。薛见兰自己也不认识他们了。他们散布在祖国的各个地方,只在短暂假期里,才炫耀般地回来一趟。在空荡荡的村落里大呼小叫着,趁着野草还没有疯长的时候将她家的屋子当成最好的游乐场。凭着从大人那里听说的对她以及对她这一家的评价,各自搜肠刮肚,比拼着智慧,各自在门板上扫出一块地盘,写下自己对她的定语。这么说,她的事迹还将会在某个小圈子里代代相传啰。两扇门上,分别还有两幅图画,也是在扫去陈年积累的灰尘以后,添加上去的。不过自身也已被新的一层淡淡灰尘遮住了。显然不是学过画画的人的杰作,而是没有学过画画的某个孩子兴之所至的涂鸦。画的分别是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男孩子在咧着嘴呵呵傻笑着,女孩子有着长长的飘散的头发,垂着眼睑,严肃地沉思不语。他们各自伸出一只手,手臂变得比身体还长,一直伸到两扇门对接交汇处,线条变细了,在该出现手掌的地方画作却意外地结束了。
陆长青很费了一番劲儿才将锁扣从锁眼上扳下。实际他应该预料到这意味着什么。可是他根本就没有预料到。直到随着他的动作,两扇门中的一扇突然轰地一声,像山一样跌倒落下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在他固执地一个劲地将锁扣从锁眼上扳下来之前,是它们在支撑着那扇门的重量。
薛见兰目睹陆长青被吓坏了的样子,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这使得他们在接下来,观看屋子的破败时,不至于那么伤感了。而多多少少具有那么一丝儿,超然物外的姿态。阳光从玻璃瓦上透过来。并非整片玻璃瓦都能让阳光通行无阻。有太多的树叶落在上面。那一小片阳光被分割成了真正丝丝缕缕的光线,洒落在潮湿地面上。屋子里有着极为强烈的羊膻味,似乎那群羊昨天还被关在这里。桌子,椅子也都是被它们踢翻的或顶翻的。唯独那张矮椅子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好像自那以后,谁也没有再移动过它。就是坐在那张矮椅子上,她的母亲和他说起深沉的人世之爱。在得知自己的担心终究还是成为了事实,她又是怎样的表现?这一次,陆长青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再去追问的了。他只要能把握住眼下就好。逝者已去,何必再去惊扰她呢?
彩虹仍挂在西边天幕上,颜色淡了一点,但还远没到要消失的时候。那天他离开以后,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河堤上,而是在河滩上度过的。如今故地重游,两个人几乎想也没想地沿着那时的道路走去。幸好那时的道路还在。时隔这么久,道路却依然存在,而且几乎毫无变化,不能不说算是个奇迹。虽说季节不同,可河滩上的野草已和那时的同样繁茂。微风轻拂,道路两侧的草叶儿纷纷朝他们倒伏过来,像是在欢迎抚摸他们一样。可是,已经青春不再了啊。金黄色和火红色相交织的河滩上,时光如静止了一样,可是重新漫步在这条路途上的两个人,已佝偻了腰身。
他们并不总是并肩而行。仍然是他在前面,她则跟在两三步远的后面。绕过一片水草很浅的滩涂,薛见兰停下来。
“这是千山落水的地方。”沉默了会儿,她说。
他们站在那儿望了会儿,然后离开了。听说他是追逐一只羊而误入其中的?陆长青没有从她这儿得到答案,因为她也只是听说了他的死讯。她当时也不在现场。
有一段道路越来越狭窄,弯弯曲曲地钻进丰茂草丛里,似乎躲在那里,消失不见了一样。但等他们绕过去,道路赫然还在。流水仍从路两旁潺潺淌过。他踏上一座石桥,蓦地站住,像被电击了一般地颤抖起来。没错,正是那同一个地方。还是那块墓碑。他曾躺于其上,细细玩味头顶上的那片天空。时间叠合起来。是叠合的时间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的。
“我累了,想歇会儿。”他说。
“我也是。”
他们谁也没有点破。两个人都像第一次来到这儿似的。他们坐了下来。坚硬的岩石抵挡住了岁月的侵蚀。漫漫四十余年的侵蚀,对一个人来说,实在是够长久的了。可是对一块岩石来说,却一点儿也算不得什么。它依然如故,被踩踏的身躯上仍然闪耀着斑斑点点的光泽。陆长青不知不觉地躺下来。天空也依然如故,和那时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他眯起眼睑,将头顶上的那一小片天空从广袤无边的天空中切割出来。对它凝视了很久很久。他在等待着什么出现在那一小片天空里。可是那儿始终是一片空白。他再也没有等来什么。蓦地他又恍然是从一个深沉的梦里惊醒了一般地意识到,其实,何止只是这一种等待,其实,在这一种等待之外,还有另一种更为深沉的等待的。直到现在,他才彻底醒悟过来,对这后一种等待,他原本不该给与那么多的期待的。因为,一旦给与了那么多的期待,他自己就可以成为理所当然的准备。但是,他自己,可以仅仅成为一种准备吗?他稍稍抬起脑袋,朝薛见兰望去。
薛见兰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眼睛望着的,是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