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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判断别人对他们间出现的新状况有什么看法，那是临考前埋头苦干的日子，往日喧闹的教室整日整日地沉静下来，偌大的依然拥挤的教室里有时静得就像没有坐人似的。最调皮的孩子也变乖了，最没有希望的年轻人也猛然醒悟过来，打算抓住梦想的尾巴，要奋勇拼搏一番，没命儿地大干上一场。小个子崔安的沉默却是与众不同的，是整个班级里非常独特的一个存在。当他处于无声状态时，脑袋总是高昂着的，而不是低着的。他望着天花板，和天花板上那几根已经泛黄的日光灯灯管。对四周墙壁上贴着的那些伟人画像，他更是不知已看过多少遍了。他记得每一个人的发型和胡子的形状。极偶尔的时候，在某个埋头苦干的脑袋抬起来的间隙，他会抓住那个难得的机会不放，与不幸抬头的人玩起他永远也玩不厌的游戏来。他不会让他说出墙上贴着的那些人的生卒年月，而是在纸上画出头发和胡须的形状，让他像猜字谜那样猜它的主人是谁。
他不再像以往那样盯着薛见兰看。对身边和身后那两个低垂的头颅，他似乎再不怎么留意。因此，对陆长青与薛见兰间的冷漠，在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就有所察觉呢？可就说不定了。甚至薛见兰自己，也不一定当时就察觉到了他突然而起的非常明显的冷漠的。也许她误将他整日埋头于一大堆书籍之间，再不来找自己说话理解为他克制自我，正为努力实现他们的共同愿望而苦干着呢。因此她也不去干扰他。她也整日整日地埋头于书本之中。在倍感欣慰的同时，脸上无时无刻不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只在极少数时候她才忍不住回一下头，与他谈起黑子与千山。相比他家的客厅，那片开阔的荒草坡显然更是黑子的天堂。她说它明显长大了，比羊群更听千山的话。它机灵的身体在草丛里穿来穿去，给了千山无穷的乐趣。这个时候，陆长青也认真地听着。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倾听，而不是真的带有什么热情。他清晰地感觉到了自我内心里崛起的并将永远存在的对薛见兰的冷漠。可礼貌使他必须摆出微笑样子。通常他沉默不语，因为他实在再也找不到可以对她说的话语。一旦开口，他往往仅是这样说道，哦，或是，是吗？总是这少数几个并不期待回答的生硬的字词。
他做作的僵硬笑容肯定终于还是引起了她的警惕，她肯定还是认识到了他的冷漠的存在。他再也不曾在学校门口等她，再也不曾与她肩并着肩地走在夕照下的河堤上。难道说，这也是正常的？是埋头苦干的另一种表现？肯定是他的冷漠终于还是激起了她的警惕，因此才有了那封信的。如果不是，她完全可以转过身来，像往日那样，笑嘻嘻地将那些话语当面对他说出来的。
“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看着那一个个低垂的脑袋，倾听着笔尖划过纸张时那种沙沙的持续不断的细微声响，我就倍感这个世界的温馨，幸福，和美好。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是如此的和谐，就像没有丝毫的不足似的。说真的，现在，当我提笔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心里突然感动不已，犹如一股颤栗，很突兀地绽放在我的心胸之间。刚刚，我回头看了你那么一小会儿，你低垂的头颅和其他那些低垂的头颅，这种景象在我眼里，竟然比世间所有的风景更为美好。相信吧，此刻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是大有前途的。而世界的美丽呢？世界的美丽可不仅仅只是这个。美丽无所不在。它既在你我低垂的头颅上，也在窗外的每一片树叶和清晨挂在草尖上的每一颗露珠上。是在枝头跳动的鸟儿不停歇的鸣叫声里。哦，对了，提起鸟儿，我想我自己对写这封信的意图才算是恍然大悟了。我并不是无所要求，仅想着和你说说话的，而是有所要求的。还记得河堤边柳树林里的那个鸟巢吗？你曾为它的建设，贡献出了聪明才智。而那只小鸟呢？我们真不该忽略它。你能猜到它现在怎样了吗？是已经可以展翅高飞了，还是仍小心翼翼地整天趴在窝里？对鸟类知识，我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一只雏鸟儿需要经过多长时间的磨练，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展翅飞翔。我们何不去一探究竟呢？你有时间吗？什么时候？”
信是她上午最后一节课写的。那天是她等在学校门口。她笑眯眯的，对他愕然的样子可能真的没有注意到，也可能是虽然留意到却被故意忽略了。他有些木呆呆地接过她递过来的那张纸，对她故意将纸折成那么奇怪的形状似乎还有点儿生气了。他没有当场就将那张纸展开，她好像也并不期望他那样做。他们并肩走了一小段距离。相互间突然再无话说。陌生疏离的气息在他们间迅速升腾起来。她肯定意识到了什么，是她借口有事先离开的。
他展开那张纸时很有些不耐烦，他没有用双手捧着它，而是随随便便地将它丢放在面前茶几上。他倾斜着上身，微眯着眼睛。她的话语一点儿也没让他感动，相反，他很有些鄙视和厌烦，认为她的字里行间充满着虚伪和矫揉造作。奇怪，为什么早些时候他就没有察觉呢？他花了一个中午，对她做了回复。同样是趴在那张茶几上。佝偻的姿势让他难受。但是他充满着热情，词句如流水般从笔尖倾泻而出。他的热情不是针对将读到这些词句的那个人的，而在于词句本身。
“我与你的共同点在于，我也认为这个世界是美丽和谐的，我也无时无刻地被这种美丽和谐所打动。当我低垂头颅，我没想到你在悄悄地看着我。我也宁愿你像我一样地没有想到，在你的头颅低垂着的时候，我会打量着你。不过让我感动的，却不仅仅只是你们低垂的头颅，和窗外的树叶与挂在草尖上的露珠，还包括生活在这世界上的每一张脸和每一副躯体。我尤为感动的是，在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永恒世界上，已经有那么多张脸庞和那么多副躯体，虽然自身已经消失了，却永在闪着光芒呢。可以说，如果不是这些闪着光芒的脸庞和躯体在照耀着，这个世界会仍然处于无边的黑暗中。如果不是有这些闪着光的脸庞和躯体存在，这整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可言？不，如果没有这些宝贵的闪着光的脸庞和躯体，这个世界再广阔无边，再无穷无尽，也是没有一点儿意义的。我和你不同，并不认为这间教室里的每个人都是大有希望的大有前途的。不，希望和前途只眷顾极少数人，希望和前途的开拓是只属于幸运的极少数人的事业。只有这些极少数的人，其闪亮的脸庞和躯体才会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长河中存在下去，如黑暗夜空中的星辰和黑暗海面上的灯塔，永远永远地照亮我们这一整个美丽和谐的世界。哪怕他散发的光芒再微不足道也无所畏惧。不，哪怕他散发的光芒再微不足道，只要有光芒在散发出来，就是可喜可贺和值得为之骄傲的事情。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散发出的越来越多的微不足道的光芒，最终是会连成一片，彻底将我们这个世界永远照亮的。永恒的美丽和谐的世界。
“在经过十余年的懵懂无知，可怕可悲的懵懂无知之后，不久前的一天，我突然醒悟过来，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有使命的。如果眼里只有孤单单的一个自己，那就未免太自私了，是比懵懂无知更让人心寒的可怕可悲。我的使命有赖于这一整个世界的存在，我此生微不足道的意义也有赖于此种使命的存在。和你直说了吧，如果此生，我不能也散发出一点点智慧之光的话，我会觉得白来这个世界一趟的，而且不仅如此，如果在我的脸孔和躯体消失以后，如果在此之前我未能做到让这点点火光在另一张脸孔和另一副躯体上重新点燃的话，我的存在就也是失败的和毫无意义的。相信聪明如你，已懂得我话语的意思。不过，还是请原谅我的直率，我思量再三，觉得还是说得更直白些好。不久前的一天，在我终于醒悟过来以后，我就绝不会再允许，在我的生命里，有黑暗的种子存在。
“你彻底懂得我的意思了吗？
“关于爱情，请原谅我本就懂得不多。我曾经自以为成熟，实际在不久前还稚嫩得可怕。请原谅我的无知吧，如果对你已有所伤害，请接受我真诚的道歉。说真的，如果这个广阔世界上只有一个你和一个我，或许我可以做出冒险和牺牲的。可是，这却是一个广博的世界，一个时刻将我们拥在怀里的美丽和谐的世界。我们受惠于她，我们像爱护自己的灵魂一样深深地迫不及待地要爱上她。我不可能做出冒险和牺牲的，因为这是对她不可饶恕的戕害。我不可能因为自私的所谓的爱情，而陷她于黑暗之中。哪怕只是一丁点儿再微不足道的黑暗，对我来说，都绝不可能。
“关于鸟儿，我猜它们的成长速度将比我们的要快得多，我经过了这么多年，才从懵懂无知的状态中醒悟过来，而它们从乳臭未干的小雏儿成长为可以展翅高飞的老手，据我所知，不消几个月就行。你可以找人陪你再探究竟。如果你原谅我曾经的懵懂无知和接受我真诚的道歉，你也不妨告诉我它的状况。我乐于得知。而且不妨对你直说，相对于说话，我更乐于接受眼下这种书写方式。
“不过，我有言在先，千万别和我再说那只狗的事情。不知怎么搞的，我很有些厌烦它了，尽管早已看不见它，可是听见它的名字，就有些反感。我相信又怀疑父亲的说法，相信它的确就是那只皮肉松弛的老母狗的崽子，怀疑它眼下所谓的小小机灵只是假象，总有一天，它会将自己的蠢笨给暴露出来。”
他是在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中途将回复递给她的。洋洋洒洒的书写使他破天荒地迟到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迈进教室里，他想不注意她的神情都难。她理解般地朝他点点头，极不引人注意地对着他颔首微笑。这种微笑他在她脸上常常捕捉到，也是她以前之所以能吸引他的原因之一。可是现在，在眼睛余光从那张期待的脸孔上一扫而过之后，他就再没有朝她望过去了。两次课间休息，他都不待铃声响起就从座位上站起来，与其他那些孩子一起久久站在有人发出怪吼怪叫的走廊上。直到铃声再次响起才回到座位上。她总是低着头，偶尔将头微微抬起来，似乎有转身朝向他的意思。第三节课时，她不再有此动作了。在她伏案沉思良久的时候，陆长青用一支铅笔杆儿轻轻点了点她的右肩头。她立即转过身来，笑容是那般浓烈。她接过他按在桌子上朝她悄悄递过去的那几张纸。立即迫不及待地展开阅读起来。从此，她再也没有朝后转过身过。在迫不及待地展开那几张纸后，她起先娇柔的躯体慢慢变得僵硬，到后来，不止歇地颤抖起来。蓦地，像被人从背后猛击了一拳似地双手抱着头趴到堆满书的桌子上，久久没有再抬起来。她肩膀的耸动带动着整张课桌都在颤抖。那是安静的没有老师在场的自修课。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除了坐在她身后的陆长青，和坐在她左侧的小个子崔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