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六十来岁就可以总结一生,陆长青大可以放手一搏了。他本不该在河堤上和村庄里虚掷已越来越有限,因而按照常理来说也应该越来越宝贵的时光的。他应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思过?不,这么说就太严重了。尽管如果他现在真的开始正儿八经地总结一生的话,他是可以总结出自己一生中很多的失败和错误的。但是那样说未免还是太严重了。就算那些失败和错误刺得他始终心中微疼,这么说还是让他心有不甘。毕竟他也还是做出了许多成绩和善举的。如果成绩和善举与失败和错误可以相互抵消,如果人死之后,世人对其评价也是基于相互抵消后所剩下的那点东西,那么,在他身后将剩下的到底是什么,还很难说呢。
他有一栋极好的房子,在县城里极为惹眼招摇。房子临河而立,穿镇而过的河流在他家院落外面拐了一个圆圆的弯道。河道的这一段犯不着大动干戈,早已被打造成了一条苍翠的景观带。傍晚时分,消闲的人们遍布于河堤与绿茵遍地的河道内。抬头就能望见他家闪着灯光的孤傲的屋子。围墙栅栏和河堤坡道既阻碍又吸引着那些调皮的孩子。常常是一群孩子一起。他们先在靠近河水的河滩边缘停下来,然后有孩子高叫一声,一大群孩子就如一小群马驹儿朝他家房子飞跑过来。在陡坡处,一些孩子开始顺着葳蕤草皮往下滑动,夸张地大喊大叫着,四肢并动着想制止这又一次无可奈何丢尽脸面的下坠。但这往往却加快了他们滑落到河滩上的进程。只有少数几个孩子能够到栅栏底端。一旦握住在夕照或夜色中放着白光的不锈钢竖条,他们可就得意开了。他们用脚尖儿抵在水泥基座上,豪放地像一张弓那样向后面向下面扭动着身体。失败的那些孩子的尖刻的叫嚣更让他们得意非凡。通常他们并不试图爬到他家里来。无论是他,还是父亲陆生辉,以及儿子陆有为,也并没有谁曾想着去阻止他们。为什么要阻止他们?既然那样简单地一跑一跳就能给他们无穷的欢乐。因为危险吗?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还从来没有哪个孩子掉下来摔伤过。
实际上陆有为自己小时候也常常那样做过。他对那游戏乐此不疲。一开始他是那些尖叫着沿着葳蕤草丛往下滑的孩子中的一个。他还爱哭鼻子。他不像别的孩子,别的孩子可以呵呵笑着从青草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或者连屁股都不拍,扭头就又朝河堤和他家围墙发起再一次攻击。而他则像受到了天大的挫折,就像预感到漫长人生从此将永远因为这一次滑下而一蹶不振一样,伤心地坐在河滩上抹着眼泪。这是懦弱还是勇敢的表现?是自尊还是自卑?到后来,随着胳膊和腿骨的变长,他终于不再哭泣了。有一天,陆长青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夕照映红了他家朝向河道那一面所有六扇窗子的傍晚,他和妻子潘义芳待在厨房里。没有到该准备晚饭的时间,是夕照将他们双双吸引到那儿去的。他们久久地朝外面观望着。西下的太阳已缓缓触到了对面河堤的边缘,无声的撞击产生了惊心动魄的结果。圆圆的血红的太阳,下缘碎了,一些血红的碎片飞溅而起。从他们的位置,还能辨出一道道纤细的红红的光线从河堤边缘斜斜地朝着这边天空漫射过来,不仅映红了他家的窗子,也映红了屋外的空气和屋内她的脸庞。红润的血色更增添了她的娇媚感。她面朝外面站在洗菜池边,他站在她后面,紧挨着她。起先只是略显温存地挨贴着她,后来忽然激动起来,伸出胳膊将她轻柔地揽进怀里,难以抑制的身体的重量将她压得抵在洗菜池边缘金色大理石上。
这时他们听见了一声叫喊,一声兴奋的故意朝向他们但又躲藏起来的叫喊。她伸手推开窗户。他们猜想是某个调皮的孩子越过栅栏,躲在了厨房窗户下面。他们双双伸长脖子,没有看见窗外花丛里有任何身影。后来那双紧紧抓住栅栏的小手出卖了他。他们还不知道那是谁,他们仍然以为是某个别的调皮的孩子。夫妻两个都没有与他玩那种肤浅游戏的兴趣。相反,却对那双小手突然破坏了他们间已然萌生的情愫而心生懊恼。他们正要离去,只见一张清秀的小小脸孔慢慢升上来,浮现在栅栏之间,得意地兴奋地朝他们呵呵笑着。原来是他们的宝贝儿子陆有为。那一瞬间,他们才突然发现儿子已于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这以后陆有为就常爱坐在栅栏下的水泥底座上。有时一个人有时几个孩子一道。他再也没有为爬不上那道陡坡而哭泣过。但偶尔,也还是有失手时候。在一大群孩子中间,有时是他一个人飞速地从草皮上往下滑着。不过在一大群孩子的笑声中,他自己的笑声算是最响亮的。陆长青对那一连串的笑声记忆深刻,它先是稚嫩后是沉稳的,镇定自若的笑声表现了这孩子不服输,倔强地追求上进的毅力和决心。回忆儿子的成长经历,那样一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必会出现。儿子坐在水泥基座上,面对陡坡下的河滩和河水,和其他几个孩子笑呵呵地闲聊着。或是调转头来,做着鬼脸,对着屋子里的他们眯缝起眼睛。他从矮变高,从瘦小变壮硕的过程似乎主要是在他们家栅栏间完成的。
回来后他曾打算彻底打扫一遍房屋。他不在的这些时候,空荡孤寂的屋子如失去陪伴的老者,加速了老去的过程。每个房间里都弥漫着浓浓的甚至呛人的灰尘味道。灰尘趁他不在,曾在封闭空间里狂飞乱舞。烂醉般的颗粒一旦落到沙发上,桌子上,每个房间都悬挂有的像框上,就如找到了依靠,赖着不走了。实际在他离开时就已预料到了今日情景。再往远点儿说,实际自从潘义芳意外离世之时,他就已经猜想到了今日情景。他将不得不一个人待在这偌大屋子里,整日整月整年与灰尘和霉味儿进行着你进我退,你疲我扰的战斗。
实际上他没有付出行动。就连这么一件小事付诸行动都是这样困难,更别说那些大事了。他只装模作样地在自己家楼上楼下,各个房间里巡视了一遭。只是从衣柜抽屉里翻出两条旧毛巾,擦去桌子,沙发上的灰尘。对窗户上,门框上,厨房橱柜和餐桌上闭着眼睛就看不见的灰尘干脆就视而不见了。他唯一精心擦拭的是那些相片。每个房间墙壁上都悬挂着每张床头柜上都摆放着的相片。相片大小不一,材质各异。圆形的,椭圆形的,方形的,棱形的。不一而足。散布在房子的各个空间里。于是奔涌向前的时间的一小部分也就被凝固在了这间屋子里。
陆长青有一个多年养成的习惯。或说这个人身上有某种秉性似乎更为贴切。他在家里几乎从不移动任何固定之物。比如说床啊,书桌啊,沙发啊等等诸如此类之物。他怕一旦移动它们,附着在它们上面的那些静悄悄却又喧嚣的时光就一下子被吓跑了。自从父亲陆生辉离世之时,他就拒绝对他的卧室进行任何的改动。他让那间卧室原样不动地保留至今。而妻子潘义芳死后,他也刻意让自己那间硕大的卧室维持着原样。惟其如此,当如今他独自一个人在这座房子里行走时,才体会到时光固然无情,可也总算还是有点儿亲切味道的。他在各个房间里来来回回,手里拿着那条浸了水的旧毛巾。他总在弯腰给某张桌子或是某张沙发拭去灰尘之际,思绪陷入深深重负中,再难以自己挣脱出来。
父亲陆生辉的房间在楼上最靠近东边那头。他死于三十年前。他并不长寿。他差不多恰好死于陆长青此时的年龄,只比陆长青此时年龄多了几个月。这在相当长时间里给做儿子的陆长青以很大压力。他担心自己会步父亲后尘,在正当盛年时突然从这个虽然不算很美好可也绝不像某些人说的那样糟糕的世界上消失掉。他房间里的相片都是些老相片,被压在带有岁月印痕的老旧相框里。要不是他陆长青时不时地就站到凳子上去擦拭一番,想必连压住相片的玻璃也已经闭上眼睛了。这间屋子的门总是锁着的。当他还在这儿,没有离开的时候,有时是一个月,有时是一个星期,他会将钥匙插进锁眼里。他并不干任何事情,而是关上门,独个儿静静地站在屋子中央。站在父亲曾经睡觉的那张大床前。或是在抹去灰尘以后,仰在父亲陆生辉也曾那样仰躺于其上的沙发上,深思遨游一番。每每那个时候,陆长青表面上心如静水,实则整个胸腔里潮起潮落,奔流滚滚。整个心境是再也难以平静下来了。说真的,他喜欢那种感觉,有些上瘾了似地爱上了那样做。待在那间屋子里比待在外面大街上,他更能看见宏阔世界的躯体。在那狭小空间里,他反而更能清晰地看见岁月交替的长河是怎样在自己脚下,身旁,心上流淌的。而这条无声的大河里,又到底夹杂着什么样的东西。
有时潘义芳陪着他一起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不像他那样静默,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到了那个时候就作庄严肃穆状。她则大大咧咧的,嘻嘻哈哈的。她总是哼着小调儿或是大声唱着最新的流行歌曲在楼上楼下咚咚咚地跑着。她啪地一下推开某扇门,又忽地一下拉开某扇关闭已久的窗户。她不会像他那样,在沉思默想中将某条旧毛巾浸到水里,待毛巾纤维吃饱了水以后再又缓缓捞起来,于沉思默想中吃力地将沙发上,桌子上的灰尘仔细擦去的。她捡起某件衣服,或是某条围巾,噼啪噼啪地对着沙发和桌子好一阵猛甩。她是在儿子房间里出事的。那天他们一直在床上躺着。陆长青早早睁开了眼睛,赖在床上没有动弹。窗帘遮住了阳光。他在猜测着时间,以考验自己对光线的把握能力。他估摸着那时又已是一整个上午差不多已过去了一半的样子。自从儿子离开他们,几乎算是将他们抛弃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家里以后,他们就常常如此。
他想,毫无疑问,这一顿早饭又完全可以免掉了。既然起床后也没有其他任何事情好干,还不如就那样躺着的好。潘义芳则是真的仍沉醉在梦乡里,对他早就睁着眼睛凝望着天花板这事情根本一无所知。她甚至还像小孩子那样,于睡梦中呵呵笑出了声。于是他侧过身去,将目光从了无生气的天花板上移到了侧向着自己正发出均匀的轻柔的呼吸的她的脸颊上。不可否认她也已经老了,尽管睡姿仍如婴孩般香甜。一咎头发从她左额头处绕过面颊,被她压在了另半边脸颊下。它已不如当初那样油黑乌亮了,现在在被遮挡住的光线的映照下,它显得是那样的干枯。陆长青没有惊扰她。头发的一部分陷进了她微微张开的嘴唇里。他试着将它捋起来,不过却惹得她挥了一下胳膊,转过身去。
是儿子的来电将她唤醒的。手机响时,她立即飞快地在床上爬坐起来。作为一个优秀的母亲,她天生地比他多了一层敏感。凭感觉,她就能知道哪些来电是儿子拨来的,必须马上就接,哪些来电是其他什么人打来的,可以任由它一直响下去。这种本领曾让陆长青钦佩不已,在多少年时间里,也是和睦相处的夫妻两个彼此打趣,互相取乐的由头之一。
她没有告诉他儿子都说了些什么。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发现其实他已经醒了。她飞快地穿衣起床,咚咚咚地跑到楼上,推开儿子房间的门。再去推开窗户,转身才意外地看见他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她喜悦地告诉了他儿子将于近期回来的好消息,似乎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然后她哼起歌儿,忘了才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事实,好像她甩来膀子那样干已有很久了似的。她没有拿某件衣服或某条围巾甩来抡去了,而是像他在他父亲房间里那样,带着点儿庄严肃穆的味道,正儿八经地干起来。她将木地板收拾得一尘不染,将真皮沙发擦拭得重又泛出喜人光泽。随后一床干净的散发着非常好闻的香味的床单在那张床上空猛地一展,掀起的风儿瞬间吹乱了夫妻两个虽然还没有完全灰白但已经都失去了往日光泽的头发。陆长青帮她扯平了被单的两个角。然后他们隔床站着,沉默了会儿以后他以为她的活儿已经干完了。她斜睥的眼睛貌似朝着他这个方向,在庄严肃穆的神情之外,平添的那股柔情与慈爱,他也多情地以为是对着自己的。实则不然。她望着的是床头上方挂着的那几幅相片。三幅相片镶在同一个大相框里。镀金包边闪着光芒,显示出了照片主人该有的品味与自信。可是那些恼人的让人憎恶的污渍也在阳光下一览无遗。
三张相片分别取材自儿子年轻生命的三个阶段。从左到右,恰与列夫·托尔斯泰的一部作品相对应,《童年·少年·青年》。最左边那张,儿子稚嫩脸庞纯真无比,明眸的双眼生动地紧贴在玻璃镜面上,真诚地善良地朝镜面外打量着。那是儿子幼儿园毕业那年照的。他头上小小的博士帽与身上穿的小巧可爱的博士服预示着他的渊博学识与大好前程,而红领结更让他显得镇定从容,自信满满。中间那幅是儿子刚步入高中那年照的。他那时是否也像别的孩子那样,处于不稳定的叛逆期呢?现在他们回忆,已不能肯定了。就是当时,他们也不能肯定。他没有任何过分表现。离家出走?对着他们暴跳如雷?这在他身上一次也没发生过。他只是变沉默了,尤其是在他们面前变沉默了。他于突然之间从那么活跃变成了那么孤寂。是不是因为他一直在努力向上的缘故?是在他们的一再坚持下,他才去照了那幅相片的。他讥诮的嘴唇表明他对他们的坚持与莫名其妙的热情仍抱持不以为然的态度。直到站在摄影师镜头前,仍在抗拒着,仍然认为在漫长人生中多留下一张相片纯属多余。最后一张相片则是在他真正博士毕业以后拍的。他反而没有穿博士服和戴博士帽了。他穿着日常服饰,低调简朴的有些过分。不过朴素着装再怎么也掩饰不住他双眸里的炯炯闪光。不错,漫长的读书生涯已经损伤了他的视力,表面上,他的双眼不再像以前那样明亮了。但是如今这双有时像被一层薄雾遮住了一样的眼睛却有着洞悉一切辨识一切的自信。炯炯闪光正是从那份自信里散发出来的。
最右边这张相片里虽然只有儿子一个人,但夫妻两个每当凝望时,看见的却是两个人。悄然无声地站到儿子身后的是个非常优秀的姑娘。她和儿子是本科同学,读研究生时两人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儿子选择了实践,她则更爱理论,同样还是法学,同样还在一所大学里。姑娘的优秀不仅表现在学识上,这很重要,也表现在相貌和家境上。这让陆长青他们心满意足。
有时陆长青会想,如果他不是最终和潘义芳结合了,他会生下一个怎样的孩子呢?他会仍如陆有为这般优秀吗?比如说,如果他最终没有选择潘义芳,而是选择了薛见兰,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会如当初父亲陆生辉后来自己也同样担心的那样,是一个低劣无能的人吗?与潘义芳相比,陆长青认为,作为一个男人,他看向儿子这些相片的目光肯定要比她的深邃。他不是仅仅只看见了儿子这一个个体,而且看见了儿子身处其中的那一个整体。他们彼此交融,因相互支持才各自得以存在。因此,他是怎样一个人,是重要的。他不仅仅只是赞赏儿子聪慧的头脑和渊博的学识,而更主要的在于,他欣慰于儿子有这样聪慧的头脑和这样渊博的学识,他将不同于别人,可以在这混沌纷扰的世界识别方向,甄清事实。
原本是他准备去擦拭玻璃镜面和金属边框的,浸了水的毛巾已被他拿在手里。但她却抢先一步,站到了床上。接着,她摸扶着墙,小心翼翼地站到刷着浅色油漆的床头板上。她连袜子都还没有穿呢。被竖直的床头板硌着的脚掌怕冷一样地朝下收缩着。显然她另有打算。她托起金属边框底边,将头伸进相框与墙壁间被撬大的缝隙里。她对着他吐吐舌头,微微一笑,为自己已有把握干成接下来的事情而像年轻的时候那般兴奋。也像那个时候那般可爱。她谨慎地扭过头来,松开了扶在墙上的手。她托住闪着金光的相框的两边,没穿袜子的两只脚更深地朝下弯曲着。随着她双手的动作,相框与墙壁间的距离突然一下子急遽扩大。这让她感到意外。她明显地愣了一下。但是她没有马上就倒下来,而是在短暂的惊吓出神以后,又敏捷地拽着相框靠回到墙壁上。她停止不动,好像默默松了口气。我将它取下来了,然后得意地对着不知何故已跑到床尾边的陆长青说。这以后,她才尝试着从窄窄的硌得她难受的床头板上跳下来。她也的确是跳下来的。她的目标是她脚下铺着被子的床,但是玻璃像框的重量显然超出了她的想象。在双脚刚刚接触到柔软的被单时她就失去了平衡。她右手抓住的那一侧边框滑落下去,狠狠地砸在她脚背上。她朝后倒去,左手还紧紧抓着不肯放松。从床上踩跌下来时她踢翻了那只装满了污水的塑料盆子。她倒下去的样子他根本就没有看清。他只听见了“啪”的一声脆响,于是一下子被吓坏了,僵硬地呆立原地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到事情会严重到那个程度。潘义芳自己也没有想到。在他匆匆跑到她身边时,她甚至尴尬地朝他笑了笑。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孩子般的行径已宣告失败。她摔在了飘窗边缘的大理石上。那一声脆响是她的后脑勺与坚硬冰冷的石头合奏出的。一开始他们都被她手腕处的鲜血吓着了。他们将全部恐惧全部担忧都放在了可见的伤害上。破碎的玻璃戳进她手腕里,根根竖立的玻璃片让医院里的医生也惊呼不已。虽然他的确清晰地听见了那一声脆响,并一再询问她受到其他伤害情况。可她总是微笑着摇摇头。她向他保证,除了头有点儿晕眩以外,她再没有任何其他不适。再说,她又怎么能让这桩自己惹出来的意外事件影响儿子回家的喜悦呢?关键是,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啊,优秀的他们还一次也没有见过的美琪将随着他一起到来。
医生差不多花了整整一上午时间才将她手腕处的玻璃片儿和玻璃渣儿全部清理干净,医患双方都终于松了口气。既然她没有说头有点儿晕眩的事,医生也就没问了。而既然她一再否认还受到了其他伤害,他也就觉得没有必要向医生描述那一声脆响。他怕一旦自己说了,会有故意渲染过分夸张的味道。中午时分,他托着她被紧紧包裹起来的手,像是某件宝物已被她小心翼翼地提在腰间,他不放心,非要将自己一只手也加上去,予以呵护一样,离开急诊科,穿过医院大门,来到人群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她尴尬的笑忽然变成灿烂的开心大笑。她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会想着去将相框摘下来。因为他只望见了金属边框和玻璃镜面上的污渍,而她则还发现了儿子相片上已积落上去的灰尘。说到这里她很难过。玻璃破碎以后,对儿子的相片到底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呢?于是他们匆匆赶回家里。
下午她是以另一种形式被送到同一家医院的。她被抬到急救车上时已经昏迷。脑血管与他们开了个极其恶毒的玩笑。既然它都已经破碎了,为什么却又让她在整整好几个小时里像好人那样走着路,说着笑呢?她没有当时就死掉。医生们宣告已回天无力以后,她又苦捱了两天。他一直紧紧握住她那只受伤的手,将它托在自己一只掌心里,用另一只掌心盖住它。她也并非全无知觉。他时而能感觉到她的指尖似乎极其微弱地在他向下罩着的那只掌心里划动着。她死去那一天,儿子回来了。他愕然站在病房门口,迟迟不肯进来。他是不是认为,一旦他踏进来,恶梦般的事实就千真万确地一定要成为事实了?他们就将深深地困在这个恶梦里,再也无法醒来?美琪的确是个出众的姑娘,在那样一个对他们的初见来说极不适当的场合,陆长青也一眼就望见了她的与众不同。病房里的悲凉氛围没有遮掩住她的优雅姿态,她的落落大方甚至让他有一瞬间忘了那股锥心之痛。她的表现是得体的。她神情肃穆,哀伤地微皱着眉头,表明她将他们的不幸遭遇也视为了自己的不幸遭遇。不过她也没有表现得过于悲痛,没有别的姑娘在这种场合可能会有的那种忸怩作态。儿子在床的另一侧坐下来,他握住做母亲的另一只手。她将自己的一只手也搭了上去。那个时候,陆长青清晰地感觉到了潘义芳指尖在自己掌心里的划动,尽管极其轻微,但那股颤动却直抵他的心间。她另一只手的指尖是不是也在他们的掌心里划动着?不管怎样,她紧闭的双眼里突然涌出的两行清泪,他们是都看见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