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赶紧回来——”
“爸爸,出什么事了?”
……
去年腊月二十五前晌,在二水县城南端最繁华的地段,沈学文接听了父亲沈海山打来的电话后,他张开两臂,当街拦住一辆出租车,一步跨进车门儿:
“师傅,城北向阳台。要快!”
“师傅,求你快点儿啊!”尽管他催了几回司机,但由于昨夜的一场大雪,出租车也只能慢悠悠地像牛车一样滑行着。
她这是怎么了?她怎么就突然病了呢?坐着“老黄牛”,望一眼满世界的积雪,沈学文一边揉着右前额上快速肿胀起来的一个疙瘩,一边为母亲担心着:一贯身体较好的母亲,她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爸爸,你去哪里?我妈怎么了?”
“你妈,她只说心口子疼痛。我去新城买点药去,你赶紧回去。”
“老黄牛”吱吱扭扭,慢慢悠悠沿城外的国道滑过了新城,才停靠在向阳台的路边,沈学文一闪钻出车门儿,迎面碰到了父亲。
沈海山个头儿高大,穿着一件崭新的深灰色夹克,染过的头发低端儿,些许白发分明可见。他抬起带着些许惊慌的眼睛看了儿子一眼,犹豫着转身匆匆走在雪地里:“学文,你也不要太着急。你妈现在由一位邻居照顾着,不要紧。”
五十九岁的沈海山,腊月二十三下午,开着一辆崭新的奥迪汽车从漠北市赶回了二水县城北的家里——他,现在是漠北市“漠北海山大酒店”的总经理。
在沈学文的记忆里,他的父亲似乎总在奔波,总在操劳,不是南下就是北上。从早年倒腾自行车、开家电门市到后来贩煤、开酒店,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闲下来过——沈海山,由于老同学赵昌生的贩煤合伙人李富平出了车祸去世,在二十一世纪第一个秋季,结束了在省城平西贩煤的生意,二00五年秋季,在漠北市开始经营“漠北海山大酒店”。
在沈学文的记忆里,父亲沈海山、母亲夏桂英,他们很少为一些家常琐事闹别扭。二十三小年,沈海山一回到家里,夏桂英因为发现丈夫手机里有一条言语含糊的短信“……沈大哥,你怎么不回话呢?”就想要问个所以然。沈海山只说是生意上的事,让她不要多想,像是冷落了妻子。结果,他们就开始闹别扭了。
“结发夫妻,四十来年都过来了……”夏桂英端着饭碗,坐在沙发里抹着眼泪,“都这把年纪了,你竟然也……”
“四十来年,我行的端走得正。因为一条短信,你至于吗?”沈海山,懒得对妻子解释什么,他靠在窗前床上的铺盖上,把目光转向窗外,“一个人民教师,你至于吗?”
夏老师一月六千多的工资,她倒不担心自己的养老生活没有保障,她只是不愿意看到丈夫手机里这些暧昧的短信。结果,就因为这点儿事,两天后他们又开始冷战了,似乎连这个年也不打算过了。
沈海山说,妻子没事找事,无理取闹,一月挣那么多工资不安稳过日子不是找不自在吗?夏老师说,丈夫太厉害了,满年四季不在家,一回家就给她气受。
沈学文看着父亲沮丧的表情,就能猜到他一定是又和母亲闹别扭了。大概母亲多半是着急了,在怄气,不然她怎么会得病了呢?沈学文站在雪地里,望着父亲些凌乱的脚步,摇摆的身影,渐渐走远了,这才回转身又急忙向家里走去。
走上横石片和不规则的石块插起的那道陡立的窄窄的巷子,向右拐过静悄悄的宽阔了一些的巷子,大门是敞开的,两眼石窑的院子里同样也是静悄悄的。沈学文掀起母亲缝制的花布格子棉门帘儿,轻轻推开半开着的门,就听见夏桂英在木隔断后面的炕上不住地呻吟着:
“疼,疼得要命啊!疼……”
站在炕前,只见夏桂英正在炕上打滚,满头满脸直冒冷汗——沈学文从没见过他的母亲病成这样。他不由一阵心慌,没了主意:身体一直很好的母亲这是怎么了?难道她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吗?
“学文,你可算回来了!”邻居竹青正站在炕前。她弯着腰,一边按着夏桂英的肚子揉着,一边回头看着沈学文又微笑着说:“夏老师也不知怎么了,看样子是疼得厉害哩。”
“妈,妈你怎么了?”沈学文两手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有些眼泪汪汪,顿时又觉得六神无主,“妈,你哪里不舒服?”
“学文,妈的心口子疼得要命……”夏桂英两手狠劲地揉捏着心口、肚子,脸上和脖子里满是汗珠儿。她挣扎着又安慰儿子说:“学文不怕,这是妈的老毛病犯了。……妈皮实,吃点儿止疼药就没事了。”
沈海山——焦急的学文总算把他的父亲盼回来了。沈海山喘着气,进得门来就笑着哄妻子赶紧把药吃了:“医生说不要紧,你吃了药就会好的。”
“不吃……吃什么药!”看样子,夏桂英还在生丈夫的气。她带着些怨气盯着沈海山看了一眼,然后又双手抱着肚子,在炕上滚来滚去。
“夏老师,你不要再生气了,赶紧把药吃了——”竹青见夏桂英还在生气,好言劝说着把药递到她的手里,“吃了药,休息一会儿你就不难受了。”
竹青看着夏桂英吃了药,疼痛渐渐地止住了一些,这才笑着走出门去。
一进门,右面靠窗摆放着一张双人床,接着是三人座真皮沙发、大理石茶几,以及冰箱。左面进门摆放着一个精致的小型酒柜,以及一个简单的电视柜和一张四方的餐桌。“授予:夏桂英老师,为平西省教育特殊贡献百人奖”——电视柜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印有如此字样的一块奖状。这是平西省教育厅发的一个大奖,也是夏桂英老师这一生最看重的一个大奖。这个大奖,装在一个精美的玻璃框子里。
夏桂英在炕上病着,沈海山坐在沙发里不说话。邻居竹青走了,学文似乎觉得窑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他看一眼窑里挂着的“平西省教育特殊贡献百人奖”奖状,唯一能做的就是劝说母亲,不要再生父的气了。
腊月的日头本来是短暂的,但对于此时的沈学文来讲似乎就有点儿漫长了。
晚饭时,夏桂英似乎不怎难受了,儿媳妇许欢给她做了一碗擀得薄薄、切得细细的鸡蛋柿子面,双手端在了面前。“妈,你趁热吃吧!”在许欢和沈学文的再三劝说下,夏桂英扎挣着吃了两口就说不想吃了,就把碗搁在了茶几边上:“学文、欢欢,别管我了,你们吃饭去吧。”
不多时,夏桂英又犯病了。她眼泪汪汪,不住地呻吟着。
沈海山肯定了妻子这回是真的病了,不像是闹别扭后,在二楼上儿子的家里吃了一碗面,然后就急匆匆走出了门:他又去了新城的一家私人诊所请医生。
临近过年,虽说冰天雪地,但生病的人倒像是比平常多了几倍似的,那家声誉还好的诊所里挤满了人。沈海山尽管把好话说尽,最终还是没能把医生请回家给妻子治病。
“你一直以来就有心口子疼的毛病,这回大概也不会有事的。”沈海山这回是笑着走进门的,他笑着安慰妻子说:“别再生我的气了,你觉得现在怎么样?实在不行的话,等明儿我带你到城里医院检查一下。”
见丈夫陪着笑脸,对自己又百般地呵护,夏桂英似乎也不再生他的气了。她勉强地笑着,语气也平和了很多:“我没事儿,是老毛病又犯了,过一会儿就应该没事了。”
见夏桂英的病情有所好转,心情也似乎好了,家里的气氛也好转了,沈学文这才喘一口气走出窑门。他的样子看起来轻松多了。
“学文——”晚上九点多,沈海山急匆匆走上楼梯,像擂鼓一样捣敲响了房门,神色慌张地说,“学文快,你妈又犯病了!”
“啊——”学文应了一声,跟着父亲三步两步跳下了楼梯。
推开门,看见夏桂英的疼痛和前晌似乎没什么两样。她的头上、脸上直冒汗,又在炕上不住地打滚儿。沈海山看着疼痛的妻子,又看看儿子说:“看样子,你妈这回病得实在不轻,我们赶紧去新城诊所。”
“妈,你小心一点,我们这就带你去诊所。”学文小心地扶着夏桂英下了炕,给她穿上鞋,然后扶着她走出门,和沈海山走在手电筒一闪一闪的光亮里。
新城,那家较有名气的私人诊所四周,几乎一片漆黑。公路两边的积雪忽明忽暗,闪着清冷的光。沈海山下了车,捣了半天诊所的前门没有一丝反应,他拿着手电绕到诊所的后面,费了好大劲才敲开后门。
结果,主治医生回家了,只留了一个看门的黑瘦男人。
“天都这么晚了,看来医生一定是回家了啊!”就在夏桂英张望着车窗外的一片漆黑叹息的时候,沈海山打着手电急急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果然,医生回家了。沈海山安顿让儿子扶着妻子去诊所里等,他拿着手电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积雪,冒着严寒去寻大夫。
沈学文小心地扶着母亲下了车,踏着积雪绕到诊所的后门。他一手揭起门帘,一手扶母亲走进去,然后坐在简易床上开始焦急地等候大夫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