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一个严冬,夏桂英老师养的花儿多数枯萎了、凋谢了。原本绿的叶儿,或红或黄或白的花儿开败后、脱落后,连同那些枯黄的叶子,落得花盆儿四周甚至院子里随处可见。更为不幸的是有的花儿竟然生了病,抵抗了一段时日以后却死掉了。像如四季桂、菊花儿、朱顶红就是遭遇了如此的不幸。特别是那盆四季桂,原本是放在夏桂英窑里的,开得正好的时候,硬是让儿子沈学文搬到了楼上的房子里,想不到在大年前的那个雪夜里也死掉了。
好在,夏老师最喜欢的君子兰、小幸福树还完好无损,还在茁壮地成长着。不然,沈学文真不晓得该怎样安慰他的母亲了。
沈海山父子,一起带着夏桂英老师正月初五从塬南看病回来后,大年初六小年,沈学文和媳妇许欢在二楼的家里请他们吃了一顿火锅儿。
前晌,沈海山开车从城西的“河西雅苑”接来女儿沈学婷和外孙子张康。
吃火锅期间,沈海山总是一个经地招呼张康吃这样喝那样,张康的小碗里总也满满的以至于他吃不过来。夏桂英则总是笑呵呵地给她的孙女沈乐从锅里挟虾,或者丸子,或者羊肉什么的。她自己则只吃一些洋芋片儿、红薯片儿,或者豆腐,或者手擀粉。
尽管,夏桂英生平从不沾腥味,但这顿火锅儿她还是吃得很开心,话语之间她的脸上总也闪现着幸福的笑容。直至,窗外“欢度春节”的大红灯笼亮了以后,直至新城、老城里,烟花爆竹的燃放声一次一次响彻夜空,夏桂英的脸上总也时不时地闪现着这种幸福的笑容。
昨天清早,五十九岁的夏桂英老师戴着一副金丝边近视眼镜,穿着一件黑底儿红花的毛衣,对着镜子细细梳洗停当,打开一个精致的化妆品盒子,补水、擦油、精心打扮一番后,穿了一件橘红色外衣,挎着一个装有生活用品的黑色皮包出了门,再小心地走下一道横石片儿插起的坡道,坐着丈夫沈海山的“奥迪”汽车去了通达县博爱医院看病。
昨天前晌,沈海山就打电话给儿子学文说,让他今天一早来通达县的博爱医院,虽说夏桂英要做的胆结石手术是一个小手术,但他担心一个人扛不住:毕竟他们都是六十来岁的人了。
昨天晚上,沈海山又打电话给儿子说:“学文,我也病了。我的牙痛病又犯了,可能也要住院。”他还说,让儿子今天一早就赶紧来通达县。
“学文,你简单收拾一下来通达县的博爱医院,越快越好……”
今天一早,沈学文刚穿上衣服,准备捣炭、生火时,父亲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学文你要抓紧时间,我已经开始输液体了,你妈下午就要做手术。”
接听了父亲打来的电话,沈学文顾不得捣炭生火,一边对妻子说:“爸爸又打电话催我了,我这就去通达。”一边简单收拾一下,挎着一个包就去开门。推开门一看,沈学文惊呆了:远处近处全是雪,而且这雪一点儿也没有要停的样子。
这场雪,的确让沈学文无可奈何,也的确让他的一双水泡子眼睛迷失了方向。
沈学文,一九九七年“平西省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坪上镇中学”教书。坪上镇,地处二水县城中心地段——白菜心,距离县城三十里,镇子繁华,交通方便。这对于从上高中时就喜欢文学创作的他来说,这样的乡镇学校更有利于他的创作,这也正是他至今一直不愿意调动的原因。
学校已经开学了。沈学文给坪上镇中学的方校长打电话请了假,又给妻子许欢把家里的事宜嘱咐仔细,然后走出门,嘎巴嘎巴走在雪地里——他站在新城汽车分站的公路边上,开始等候过路的班车。
由于这一场雪的缘故,二水县停发了班车。半早上过去了,还是没有等来一辆开往通达县方向的班车。十点多以后,好容易等来了一辆长途班车,等车的人们急急忙忙挤在车门口:多数还是失望了,人家班车说,不拉短途!没奈何,沈学文只能跟着短途们一起再等下一辆车了。
要么给姐姐学婷打个电话,让她一起去通达吧?
沈学文的姐姐学婷,主任护师。她现在是二水县县医院“呼吸内科”的护士长——她的工作的确太忙了,而且她一直又是一个思想要求进步的人,而且她还要照顾孩子……要不干脆二百块雇一辆出租车吧,不然怎么办呢?母亲她只是做一个胆结石打孔手术而已,不至于这样吧?
沈学文犹豫着,望着远远近近白花花的积雪,一时又没有了主意。
“漠北、通达,有走的吗?”又是半个多钟头的样子,又一辆长途汽车开了过来,稳稳地靠路边停住了,卖票的女人拉开车窗,探出头,双手捂着脸问。这回,大家的运气好了许多,虽说三十块的车票是贵了些(平时的两倍),但大家都还是笑着挤了上去:
“刚上车的买票,三十块。赶紧的。”
“下雪天,车票怎么就翻了一倍?”
“你说呢?”
中午十二点左右,沈学文怀着不安与激动,终于走进了通达县博爱医院的大门。
博爱医院三楼,靠近手术室的病房里,夏桂英正躺在二十三号病床上,和另外两个等候做胆结石手术的女人一样,安稳地输着液体,脸上保持着笑容。沈海山就坐在病床前守着妻子。沈海山一脸的无奈,一脸的悲苦,他的左脸肿胀得厉害——他的牙痛老毛病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犯了。虽然早上已输过了液体,但此时看起来还的确很严重。
“妈,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大夫说,胆结石手术只是拿仪器打两个小孔儿。”
“就是,你不要太担心,我和学文会一直守着你的。”
下午两点三十分,夏桂英打了一针肌肉针后,丈夫和儿子搀扶着她走进了隔壁的手术室。进手术室前,丈夫和儿子尽力安慰着她,让她不要害怕。夏桂英笑着低头答应:“胆结石只是一个小手术,你们不用太担心。”
手术室的玻璃门,眨眼间就关上了。只是一闪,就把沈海山父子闪在了门外。门里门外两个世界,门外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他们就守在这一片安静里。
“家属,家属在吗?”
听到大夫的一声叫,沈学文很快答应:“大夫,我……我是家属。”
绿衣绿帽,绿口罩儿的手术大夫露着两只眼睛,风一样站在手术室里面的玻璃门前,伸出一双手来,从门缝儿里把夏桂英的衣服递了出来。薄的外衣、线衣和内衣,以及袜子,沈海山抱着妻子零乱的衣服,唉叹一声走回了病房——他显然已经是疲惫极了。
沈海山像是自语一般说,她这时大概已经麻醉了,大概已经失去了知觉。
沈学文看一眼父亲,他猜想父亲的话大概是真的,母亲她一定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从门缝里,他只看见那些绿衣服忙碌的身影,又想:母亲真的一点儿也不害怕吗?她难道真的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痛吗?
四十多分钟过去后,主治大夫又叫了一声:“家属——”大夫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又有些恐慌。
沈海山已经走进妻子的病房休息了,一直站在楼道里或手术室门口的学文听到大夫的一声“家属”后,很快站到了手术室的门缝儿里:“我是病人的家属,大夫我妈她怎么了?”
“你是病人家属?”大夫似乎不大相信了,或许他觉得这个后生还不能担起什么意外吧。
“大夫,我是家属。”沈学文,犹豫了一下,然后肯定地回答大夫说。
大夫,绿口罩和帽子中间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在沈学文的眼睛里肯定了他是“家属”后,就定定地看着他,郑重其事地讲道:“唉呀——你母亲的情况不大好啊!我对你讲……”
一听母亲的情况不大好,沈学文一下子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也觉得了责任的重大,他慌忙打断了大夫的话:“大夫等一下,我得找……找我爸爸……”
“大夫,病人怎么了?”沈海山和儿子都是一脸的惊慌,站在大夫指定的手术室里面,玻璃门的拐角处,惊得不敢再动一下了。可怜的人,仿佛一颗巨大的钉子把这对父子钉在了那里一样。
“你们不要乱动,也不要慌,听我说啊——”大夫的神色显然也有些慌乱,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尽力地安慰着他们说,“病人正在手术,我们……先前的方案是腹腔镜打孔手术。可是,现在病人的病情有变化。病人的病情转移了,而且是不好的病……腹腔里面有东西,可能……可能是癌症。打孔手术很难,或者说没办法做这个手术的。病人现在需要开刀手术,不然……”
夏桂英怎么会得了癌症呢?不是说好好的只做一个胆结石小手术吗?胆结石怎么就能转移成癌症呢?怎么……怎么会是这样啊!
一个晴天霹雳,毫无征兆地砸在这对父子的身上。癌症——毫无疑问,不就是意味着死亡吗?不就是意味着一位至亲的人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吗?
哎呀,可怜的人!对于妻子的病情,以及手术的情况,沈海山似乎也不大懂得。他在怀疑,一定是大夫搞错了,但他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儿子呢,学文他更是一塌糊涂,他只是呆呆地望一眼大夫,再望一眼父亲:这该怎么办啊?谁能救母亲的命啊?
“病人现在需要开刀手术,不然结石取不出来,不然……”大夫并没有搞错,是事实大夫在向这对不幸的父子要主意,“你们,要是不同意现在开刀手术的话,我们马上就可以结束手术了。只是,癌症的后果怕是难以预料?”
时间,手术中的病人等不得时间啊,也等不得沈海山长久的思考,也似乎容不得他和儿子再商量一下。
“我们一切听大夫的安排,我们接受现在手术。”十分钟的样子,沈海山笑着拿定了主意,按照大夫的意思,最后在手术单子上第二次签了字。
昏迷中的夏桂英进行了第二次手术:开刀手术。
手术室的玻璃门又一次关上了,夏桂英的手术接着进行着。沈海山感到了不安,学文更是感到了不安,他慌乱地看一眼父亲,像是自语一般问:“爸爸,你说我妈她……大夫的话是真的吗?”
“大夫的话,唉……应该是真的,只是,只是……”沈海山眼泪汪汪的,望着同样无助的儿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听着沈海山的话,学文不敢再看父亲一眼了。他猛然间觉得手术室外面的灯光暗了一下,又暗了一下,整个儿楼道里的光线也似乎的确暗了许多。
沈海山悄无声息地又走回了病房,学文就那样呆呆地守在手术室门前——夏桂英正在手术室里面受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守在外面,为他的母亲祈祷了。
夏桂英在手术室里受了九十分钟的罪。在这九十分钟里,在她受罪的同时,沈学文一直站在楼道里,或者手术室的门口:楼道里来来回回走动的人有十六七个,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男人们多数在抽烟,或站或蹲,女人们多数神情慌乱,或偷偷抹着眼泪。
墙壁上贴着的“禁止吸烟”的字样,似乎根本不起什么作用,楼道里的烟头随处可见。“禁止吸烟”的下面贴着“领被褥处五楼一号”,“一”字有多半脱落了,原来贴上去的“33”号很显眼。手术室的玻璃门上贴着的“肃静,肃静”的字样,也似乎没有什么作用,进进出出往来的人,还是吵吵闹闹,似乎跟个市场没什么两样。
“家属,家属——”九十多分钟过去后,在几个绿衣绿帽的叫声里,躺在手术床上的夏桂英,盖着一块被子,哗地一闪,推出了手术室的玻璃门。
夏桂英二次手术期间,征得沈海山的同意,学文把母亲的病房搬到了原来病房的对门——这是一间干部病房,虽说贵了很多,但条件的确不错,里面还装有电视。
夏桂英,展展地躺在手术床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原本身体很好的她似乎一下子消瘦了很多。手术床,咯咯吱吱推进了病房的门,在几个大夫和接病人的护士的一阵忙乱以后,他们像对待一种物体一样,把她抬在了病床上——夏桂英又展展地躺在了病床上。
她,紧闭着双眼,脸色蜡黄蜡黄的,没有多少血色。她不能说一个字,只是喘气。
“睁眼,睁眼,把眼睛睁开就好了!”在主治大夫的一声叫喊声里,夏桂英挣扎着睁开了一下眼睛,很快就闭上了。她只说一个字:“疼……”
接着大夫开始给夏桂英打氧气、量血压、输液体,她的身体右侧吊着两根“引流”的塑料管儿——于是,她便开始了难熬的一夜。
昏迷了将近一个钟头以后,夏桂英终于渐渐地醒了。她微微睁着眼睛,不住地有眼泪流出,她望着丈夫和儿子不住地说:“疼,疼……”
夏桂英一定是受坏了,声音微弱,泪流不断。看她挣扎的样子,痛苦的样子,沈海山开始求助大夫。在他的一再请求下,大夫给她打了一针“杜冷丁”。可怜的人,她这才勉强地睡去。
“这该怎么办?这该怎么是好……”沈海山坐在妻子病床对面的床上,老在叹息着同样的一句话。
“爸爸,你也不要太难过,我妈她不会有事的……”沈学文在尽力安慰着父亲,“我想我妈会慢慢好起来的,大夫说的也不一定是绝对……”
其实,沈学文也能晓得母亲得的不是什么好病。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开始流泪了,只是怕父亲察觉到更加难受硬是咽了回去。
夏桂英是一定不能吃饭了,大夫、护士再三叮咛说,她这一夜是不能吃一粒东西、喝一滴水的。大年正月的日子太短暂了,天不晓得什么时候就黑严实了,沈学文望一眼沉沉睡去的母亲,再看一眼苦着脸的父亲,他只能劝父亲出去买一点饭吃:“爸爸,你吃一点饭吧!我会精心守着我妈的。”
夏桂英遭遇了如此不幸,他们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吗?
在儿子的再三催促下,沈海山强打起精神走出了病房的门。沈学文望着父亲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显然佝偻的背影,不觉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母亲,她已经这样了,父亲,他可千万不敢再有什么闪失啊!
沈海山走下楼梯,走出医院的大门,在就近的一家面馆里吃了一碗炒面回来后,看似和没事人似的,尽量地笑着鼓励儿子说:“学文,出大门右面那家面馆的炒面还可以,你赶紧去吃吧。”
沈学文,低低地答应着父亲,再看一眼依然沉沉睡去的母亲泛着蜡黄的脸色,犹豫着走出了门:“唉,母亲怎么就会得了癌症呢!”
肉炒面,是沈学文平常最喜欢吃的。令他想不到的是,当人家把一盘子色香味俱全的肉炒面端上桌来时,他却并没能吃多少。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慢腾腾吃了三分之一的样子就算了事了。沈学文连着抽了两支烟,在一片通亮的街灯里走回病房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夏桂英还没有醒来,她的脸色仍然是蜡黄色的,并没有多少血色。
“学文,吃过了?”沈海山看一眼沉沉睡着的妻子,又看一眼有些失魂落魄的儿子,尽量地笑着说,“你先到那边招待所睡去,后半夜过来替我。看样子,你妈是暂时还不能醒过来了。”
为了后半夜守着母亲,为了不让父亲他老人家遭罪受,学文极不情愿地答应了沈海山,再看一眼一动不动的母亲,就转身走出门去了不远处的招待所。大概是因为招待所条件不好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国道上往来车辆的噪声太响,沈学文睡下以后彻底失望了——他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
唉声叹气,硬着头皮坚持到十一点以后,他担心父亲瞌睡打盹儿,就急匆匆来到了病房里:夏桂英已经醒了,只是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爸爸,我会小心守着我妈的,你到招待所去睡吧!”沈海山本也是不愿意去招待所睡觉的,儿子看他劳累的样子,硬是扶着他走出了病房的门,“爸爸,你安心去睡吧!千万要注意身体。”
沈海山走出病房的门不多时,夏桂英渐渐地精明了许多,她醒来后睁着一双非常疲劳且红肿的眼睛,左右看看发现不见了丈夫就低低地对儿子说:“学文呀,妈……想喝水……”
夏桂英一提到水,又想起大夫的话“病人今夜不能喝一点水”使沈学文觉得很是难受。他看着母亲风干的,瘦的嘴唇在开合之间挣扎着,他就不忍心了。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拿着一个小勺勺把儿的一端在水碗里蘸一下,淋一滴水在母亲的口唇之间,并对她再三地嘱咐:“妈,这滴水只能润一下口唇,你一定不能咽下去!”
尽管他很小心,一滴一滴把水淋在夏桂英的口唇上,但还是没能控制不住母亲的干渴,她还是会把那一滴水咽下去。同时呢,她依旧蜡黄的脸上就会挂着几颗清清亮亮的泪珠儿。
“妈,你不要太难过。大夫说,明天就好了。明天你就可以喝水了,也能吃饭了。”夏桂英输着液体,挂着泪珠儿的蜡黄的脸上也似乎有了些许笑意,学文一边安慰着她,一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仿佛这样就可以减轻母亲的疼痛一般。
又咽下去两滴水珠儿,夏桂英的眼角又淌出了新的眼泪,她望着儿子叹息着说:“唉,唉……学文呀……”
“妈,不要紧!你这只是一个小手术,过几天就会好起来……”望着夏桂英难受的样子,沈学文的眼泪不止一次地要从眼眶里流出来,只是有好几次,他都背过母亲偷偷地擦了。
这一夜,夏桂英始终是半睡半醒的。这一夜,沈学文始终没敢闭一下眼睛。
这一夜,沈学文守着半空里的液体瓶子,就想着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呢,似乎极其遥远又仿佛就在眼前。
怎么说,沈学文都无法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