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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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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连载

第二十二章

鸿福酒店,庆祝了张康十一岁的生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沈学文一直在忙一件和夏桂英的生命相比似乎不值一提的事。

从教十几年以来,一直喜欢文学创作的沈学文在去年腊月,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山村人家》:那时,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向身体健康的夏桂英会遭此大难,不然他是说什么也不会出版这部小说的,而且还要多事地开什么小说研讨会。

小说研讨会的日子就定在阴历三月十六日。说实话,眼下的沈学文是真不想弄这事了——这样他会失去很多陪伴母亲的日子。但一想到去年腊月,就已经给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学前辈和几位领导,以及文学界的一些朋友通知了,他又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呢?何况人家又不晓得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更何况,他也的确不晓得可怜的母亲会无药可救。

最令沈学文难过的是,当他把这件事说给母亲听时,她不但没有责怪他,相反倒很是支持:“学文啊,文学创作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做人一定要言而有信,你要开小说研讨会你就安心去开,不要担心我的身体。”

就是因为忙这点儿事呢,学文怕学婷和许欢她们上班对夏桂英照顾不周,还特意打电话请来了三十里外的姑姑沈海香。

学文把姑姑请来的当天晚上,夏桂英蒙了被子睡在炕上,就让沈海香张罗着给她叫了一回魂:夏桂英,她是多么希望自己早一天好起来啊!

“学文、学婷,你们听姑姑说,在坡底十字路口先画一个圈儿,然后在圈里点香、烧纸、磕头后,学文你在前面叫,妈,回来——”沈海香指点着学文,又对学婷、许欢安顿说:“婷婷、欢欢,你们要跟在后面答应说,回来了,回来了。你们一定记住,回来的时候不要朝后面看,只管叫着,答应着快步往回走。”

“姑姑,我们记住了。”沈学文答应着沈海香,照着她的吩咐,拿着三炷香、一叠黄表纸,和学婷、许欢走出了大门。

沈学文带着学婷和许欢走过左面的巷子,在坡道底下十字路口画了个圈儿,在圈里点着三炷香,烧了纸,磕了头后就开始往回走了:

“妈,回来——”学文走在前面一声一声叫着,“妈,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学婷和许欢走紧跟在后面答应着。

一路叫着,一路应着,他们的声音在夜里听上去很是有些异样,甚至有些瘆人。沈学文老觉得身后有一股诡异的寒气,直直地渗入他的心脏:

“妈,回来——妈,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

当他们走进大门时,沈海香站在窑里紧着应答了几声“回来了,回来了”后,就接过学文手里的三炷香,走进后窑掌插在了锅灶前事先准备好的米碗里。然后,只见她拿着一把笤帚,在夏桂英的身上一遍一遍地扫着、念着,念叨一些似咒语一样的言语:

真魂立马上了身

上了前心上后心

脚跟儿上到脑门心

魂也认得人

人也认得魂

时时刻刻不离身

不离身

……

说来也很怪,从沈海香给夏桂英叫了魂第二天起,她的身体状况似乎就好了很多,精神状态似乎也格外地好。

《山村人家》小说研讨会,终于圆满结束了。

沈学文在回家的路上,掐了两支儿开得正艳的桃花儿,回到家里就插在一个空着的花瓶里,轻轻搁在窗台儿上。夏桂英看一眼盛开的桃花说了一句“万物复苏啊桃花开”就抬起头望着窗外:河对面的半山腰间,全是盛开的桃花、杏花,一片儿粉红,一片儿灿烂热闹。

夏桂英望一眼对面山上的桃花、杏花,不无感慨良地说:“学文真实用心良苦啊,他竟然把春天的热闹带回了家!”

学文忙完了小说研讨会的事,姑姑沈海香就急着要回家了。她说,儿成女就了,一个一个都逛门外去了,家里一摊一摊的农活正等着她做呢。什么鸡呀狗的,还给沟对面的邻家撂着哩。

三月十三、十四,一天半沈学文没能看到夏桂英。等他再看到母亲时,她的精神是那样地差,那样地令学文不安和担忧:再有一个多月就是端午了,但愿母亲她能和我们一起过今年的端午节!

夏桂英的身体每况愈下。三月十八吃过早饭,沈海山嘱咐张向前开着奥迪汽车,和学文、许欢带着夏桂英住进了二水县县医院。

原来沈海山和学文他们商量过,要带夏桂英到塬南的大医院给她看病——她的病已经没有任何治好的可能了,她的生命仿佛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遥远的地方。由于夏桂英的身体状况的确不怎么样了,他们最后决定只带她住进县医院。

夏桂英,在县医院里输了一天液体,晚上就匆匆回到了家里。

夏桂英说,她不愿意住在医院里,一住在医院她心里就觉得不安——她大概是不愿意把自己最后的日子都耗在那里吧。她还说,要是只输液体的话,把药买回家,让学婷抽时间在家里输是一样的,这样总比在医院里好一些。

其实,这也正是沈海山他们的意思,只是他们都不愿意说出来而已。他们,更希望夏桂英最后的这些日子能在家里安然度过。

在准备夏桂英离开医院前,沈学文接了一个电话:在城北的一个酒店里,三个一贯要好的同事正在等他。他们说,要以AA制的形式聚聚。近三个多月以来,沈学文不敢有这样的举动,突然接到一个诚恳邀请的电话,他犹豫了。

征得母亲的同意和原谅,又给父亲打了电话后,沈学文这才有些激动地去了城北的一个酒店。

四个人两瓶白酒,一个多钟头的样子,喝了个底儿朝天。

结果,沈学文喝得酩酊大醉。他只记得,自己是哭着离开那个酒店的,他只记得在城北那个酒店的街上,他是满嗓子嚎叫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有一步没一步地离开的,他只记得在昏黄的街灯下,他的哭叫和眼泪,引来了不少行人的指指划划,抑或摇头,抑或摆手,抑或还有嘲笑或者责骂。

沈学文不记得他是怎么回到新城向阳台家里的,他只记得自己那一夜没敢靠近夏桂英的门半步。第二天酒醒以后,当他走进夏桂英的窑里时,窑里的情景着实令他觉得有些惊吓:母亲半躺在靠窗的床上,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公安。

“妈,公安局的人怎么来家里呢?”沈学文看看公安不解地问夏桂英。

“唉,这个年轻人是信神的!他来引导你老子也信神……”夏桂英停了停,用手指了指后窑的炕上,又说,“他说只要信神,只要诚心实意地向神祷告,妈的病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学文没有说话,他不解地又看了年轻公安一眼,直接走向后窑:只见沈海山背朝门跪在炕上,听得他念念有词:……

沈海山是从来不信神鬼一说的人。可是在眼下,他不仅迷信叫魂,迷信安土神和那些所说的“枪”,而且竟然也信起了神。对于沈海山的举动,学文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但他看夏桂英似乎也不怎么反对,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一个老汉有两个儿子,一个卖雨伞,一个卖冰棍,不管是雨天还是晴天他老是熬煎,要么说大儿子的雨伞卖不出去,要么就说小儿子的冰棍卖不出去。”年轻的公安,看看夏桂英,再看一眼学文接着讲,“要是老汉能换个想法不就好了吗?雨天大儿子有雨伞可卖,晴天小儿子有冰棍可卖。最后,老汉想开了,整天就乐呵呵地见人就说,不管是雨天还是晴天,两个儿子的买卖都好。”

“这,不就是说人们遇事,一定要换一种思维方式思考问题吗?呵呵……”夏桂英,听着年轻公安的话不觉也笑出声来,只是她的笑声让人听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凄凉:她的笑声是惨淡的,又是短暂的。

“嘀嘀,嘀嘀——”张向前和沈学婷,开着红色北京现代汽车回来了。

张向前进门,一见这阵势,二话不说对年轻的公安就是一阵痛骂:“什么神神鬼鬼你往出走——”他一看张向前黑着脸,只得一面笑着走出门去。沈海山下了炕,站在门口时,年轻的公安早就走得没影了——他的祷告,或者想要信神的举动就彻底失败了。

张向前和沈学婷给夏桂英从医院里买回来一天的针药:白蛋白、脂肪乳和一些止疼药。他们还带回了全家福——照片里,夏桂英的脸上总还是闪现着快乐、幸福的笑容。

“这张全家福,照好了!”夏桂英接过沈学婷手里的全家福看了又看,眼泪就打湿了镜片儿,“学文,你一会儿就把这张全家福挂在床头上方。”

“我听妈的话,你说挂在哪里就挂在那里。”沈学文笑着,抹去夏桂英眼角的眼泪,把全家福搁在沙发上,就扶着她的胳膊让学婷扎针、输液体。

“妈,我先给你打一针利尿针,你要是难受的话就对我说。”沈学婷一边和夏桂英说话,一边娴熟地给她打了一针肌肉针,然后开始扎针、输液体,“妈,你觉得怎么样?疼不疼?”

“还好。”夏桂英看一眼亲爱的女儿,再看一眼亲爱的儿子,就那样听话地坐在床上,输着液体,样子像极了一个孩子。

“喂,沈大哥……”

这时,事先说好的阴阳,给沈海山打来了电话。他说,已经到了坡下的国道边。

“怎么是你?”冯先生,是张向前接回家的。他一进门,夏桂英就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个阴阳她认识。夏桂英,十分惊讶地看着冯先生问:“冯师你……你怎么来了?”

“夏老师,我……”夏桂英一脸的茫然显然是被冯先生觉察到了,他没有急着回答她的话,一面哈哈大笑后,看一眼沈海山又说,“夏老师,前一向我听你家掌柜的说想搬老坟。今天,我到城里刚办完事,就顺便来看看。”

冯先生的突然到来,的确令夏桂英感到了不安,她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责怪丈夫:这个时候,你阴阳来家里做什么?难道……显然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病情了。显然,夏桂英她在怀疑搬老坟的事没那么简单——她只是不想说出来罢了。

沈海山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他抓住时机,给张向前使了一个眼神,示意让他赶紧带着冯先生离开。张向前心领神会,立刻对夏桂英赔着笑脸儿:“我说婶子,冯师来只为搬迁老坟的事儿,你老人家可千万别多想啊!”

“哈呀,夏老师,都怪我太冒失了。怪我,都怪我呀!”冯先生脸上笑开了花,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着对夏桂英赔不是。

“婶子,你看冯师也够忙的不是吗?既然他今天来了,就不如让我带他去城外先看看?”

“冯师,那就辛苦你了。”夏桂英,还能说什么呢?她只对冯先生摆手,示意让他去忙。

张向前如释重负,带着冯先生走出门后,夏桂英就开始埋怨起沈海山来:“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忙着搬老坟?这不是给家里添乱吗?”

“搬迁老坟的事也不能再拖了。”面对夏桂英满脸的忧虑和那一双怀疑的眼睛,沈海山说不出一句实话,他一边说谎瞒哄妻子,一边却探头看着门外,“何况,请冯师来一回也不容易啊!”

夏桂英似乎再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了,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床上。她,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呢?只要是他决定的事一般都很难改变。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大家在窑里窑外忙乱着。

在冯先生和张向前走出大门之前,沈海山一闪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不管不顾下了床,紧撵几步站在大门外。给夏桂英看坟地的事,沈海山对张向前多少还是不放心,非要自己跟着去不可。在沈海山的一再坚持下,张向前只能让他一起去选坟地。

“爸爸,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大门外,沈学文目送冯先生的小车缓缓地朝前面的巷子里开去,回头看时,夏桂英正半躺在窗前的床上偷偷地抹着眼泪。看来,通过搬迁老坟的事儿,她完全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幸和灾难。

“唉,我这病呀八成儿是没指望了……”夏桂英失了声儿,“唉,没指望了啊!”

“妈你不要这样说,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是学医的还能哄你吗?你只要配合治疗,再过几天你就可以上街了……”窑里,沈学婷一边给夏桂英擦着眼泪,一边又宽慰道,“妈你安心输液体,我到单位去一下,很快就回来陪你,好吗?”

“学婷啊,妈怎么能不相信你呢?只是妈这病……”夏桂英也不愿意为难孩子们,见他们一个个整天为自己忙前忙后,心里也不好受啊。她看一眼门里进来的学文就对学婷说:“婷婷,你赶快去上班吧。”

沈学婷,在大门外按着喇叭,启动了红色北京现代去上班了。

沈学文望一眼沙发上搁着的全家福,觉得眼里有一股巨大的东西正要决堤。等他的情绪稳定后,再回过神来,才发现输液管里的液体停止了跳动:“妈你怎么了?”

“液体不滴了?学文,你快看看怎么了?”夏桂英惊慌地望着输液管,她的手立刻肿胀了起来,“学文啊,是不是输液管儿堵死了?”

沈学文,正要给学婷打电话时,夏桂英又不让,说:“学婷正开着车,不要给她打电话。”

怎么办?他觉得手足无措时,是夏桂英果断拿定了主意:“学文,你先把针起了,等你姐姐晚上回来再扎。”

沈学文手忙脚乱起了针,夏桂英就出了一头一脸的虚汗。

“学文啊,不管怎样等过了端午就一切都好了。”窑里异常安静,有阳光洒在院子里,洒在窗户上。夏桂英看着学文,莫名地说道:“到时候,就算我的病治不好,最起码你爸爸的腿就完全好了……不然,还不晓得一家人要乱成什么样子。”

从夏桂英没头没尾的话里、眼神里,沈学文很快明白了她的担心和焦虑:夏桂英分明就是担心她的身体抗不过端午,她要是真的在端午前就走了的话,她担心丈夫不能全力以赴料理好自己的丧事。

“妈,你不要多想,你的身体会慢慢好起来的。”为了不让夏桂英想这些痛苦的事,沈学文,唯一能做的就是笑着,守在床沿安慰她,“等端午节到了,我们还要着吃你老人家包的粽子呢。”

“端午节?”

“端午节,吃粽子。”

后晌,沈海山回到家里,除过说一句坟地选好了,就再没敢多说一个关于坟地的字。

为了缓解夏桂英的情绪和家里的气氛,沈学文这才把全家福,端端正正地挂在双人床上方的窑壁上——只要夏桂英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一家人幸福的笑容。

4月11日下午两点,在二水县电影公司三楼会议室,由县文联成功举办了我县青年作家沈学文长篇小说《山村人家》研讨会。下面请看报道:……

晚上八点,二水县电视台,开始播报关于沈学文小说《山村人家》研讨会的新闻。夏桂英,从新闻里看到学文和一位主管教育文化的副县长在一起时,她脸上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知足表情来。

“想不到我们的学文也能上电视新闻,他真是一个有出息的人。”夏桂英看着新闻,又看看学文不由得发出了如此感慨,“学文,妈为你感到骄傲!”

遗憾的是,二水县电视台的新闻给夏桂英带来的快乐太短暂了。新闻一结束,她就不住地用手抚摸着鼓鼓胀胀的肚子,自言自语道:“我这病怎么还不见好呢?难道我是……”

天黑严了,夏桂英独自小心地上了炕,才拉开被子睡下就浑身直冒虚汗。

至此,二水县电视台的新闻,给夏桂英所带来的快乐似乎就不存在了。她又开始怀疑自己得的是虚病,她就望着学文说:“学文啊,你到右边的巷子上面去请那个老婆儿来,就说妈难活哩,让她陌送一下。”

夏桂英得的是绝症,对于她的这个请求,沈学文没有立即答应,而是看了一眼靠在炕下面铺盖上的沈海山。

夏桂英怀疑自己得的是虚病,说大概是跟上什么神神鬼鬼了。沈海山也半信半疑又无可奈何,只能同意让学文请一个附近的老婆婆给夏桂英陌送一回。

拿着手电,走出门,朝右一拐走上一段横石片儿插起的石坡,沈学文打问到那个他并认识的老婆婆说明来意,老婆婆并没有为难他。她跟着学文走进门,就一手端着水碗,一手拿着四根红筷子站在炕前,让已经睡在被子里的夏桂英蒙着头,开始时高时低,断断续续的念叨一些没法听清的言语:

沾干净,沾利身

妖魔鬼怪都沾尽

是神送你到庙堂

是鬼送你入墓中

强神恶鬼都送出门

送到十字路口等旁人

……

老婆婆拿着筷子,端着水碗一边念叨着,手里的水碗、筷子就来来回回在夏桂英的身上绕着圈儿。老婆婆给夏桂英整治后,离开炕把水碗放在门前的地上,把四根红筷子竖立在水碗里,又念一句“吃饱喝足,快走——快走!”果然,那四根筷子就在水碗里直直地站立了起来,可惜时间太短只是一闪。

“嘚啷……”夏桂英听到了筷子跌倒在碗沿上的声音,就又是一声叹息,“唉,怎么就站了一下!”

陌送停当,沈学文把老婆婆送出大门回来后,夏桂英就让他到楼上去睡觉,说让她好好睡一觉病就会好的。

“端午——”沈学文临出门时,听得夏桂英又自语了一句和端午有关的话,“等过了端午,一切就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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