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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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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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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连载

第三十二章

面对大自然的风霜雨雪,严寒酷暑,我们人类的力量就显得太薄弱,太不堪一击了。面对死亡线上挣扎的夏桂英,沈学文他们更是显得无力回天,又束手无策。端午,令沈学文他们最害怕,最恐慌的端午还是如期到来了。毫无疑问,端午节的到来,对夏桂英和沈学文他们来说都将是一个最大的不幸和灾难。

端午,与春节、清明、中秋并称为中国民间四大传统节日,因受地域文化的影响,各地习俗大有差异,过法也各不相同,就陕北而言主要的习俗有吃粽子、插艾和佩戴百绳儿。

端午,吃粽子、插艾和佩戴百绳儿,沈学文从来没有忘记。

他记得,小时候在农村老家沈家河,每年端午当天,他们的母亲夏桂英总会到山里拔一些奇奇怪怪的野草儿、野花儿,回来染一些五色线,搓成细细的花绳儿,戴在他和姐姐的小手上。

母亲说:“这叫百绳儿,可以辟邪,保佑你们一年四季不生疮害病。”

沈学文还记得,每年的端午节到来前,他的母亲总要到集市上称几斤粽叶儿,称一些软米和红枣,泡在大铁锅里或者铁通里,包好多的粽子吃。他还记得每年的端午这天,他们的母亲会早早起来,到附近的山上、坡上拔些艾回来,悄悄地插在门楣上。

母亲说:“端午艾是一种药草,可以治病,可以招百福,又可以驱除病魔和灾难。”

和往年的端午相比,今年的端午虽也有一些节日的气氛,但更多的是清冷。在这个盛大的节日里,沈学文似乎感觉不到家里有丝毫的快乐和幸福。他只晓得在这个端午,他们的母亲夏桂英正在死亡线上极其艰难地挣扎着,母亲她似乎连和死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似乎就那样心甘情愿地要走了。

在这个盛大的节日,沈学文十分清楚,他和姐姐以及父亲将要迎接一个巨大的不幸和灾难。

端午节到来了,令人恐慌和惧怕的端午节还是如期到来了。一夜失眠的沈学文一早起来走下楼梯时,发现母亲的窑门外,窗台的拐角处正立着一把儿清脆的艾。

走进窑里,母亲还好——她正安然地睡在炕上。

以往这个时候,夏桂英准会笑着坐在了窗前的床上,等着儿子、媳妇,女儿或女婿来探望她。令沈学文遗憾的是,今天一早母亲她没有了以往的那个力气,她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不得已静静地睡在炕上,眼睛微微地闭着——兴许,她真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姐姐学婷就坐在夏桂英的身边,那眼睛,那脸色是那样地劳累——看样子她也一定是一夜没合眼了。沈海山的两手还沾着艾的颜色,他正在窑里忙碌着:在妻子气息奄奄的时候,当丈夫的好像总有一些事儿要忙着。整理一下床铺、沙发,要么就打扫一下窑里、院子里的卫生。总之他一直没有闲着,似乎只有不停地干家务,他的心里才觉得踏实。

“妈——”沈学文站在炕前,低低地叫了一声。夏桂英显然是听见了他的声音,睁开了那双失神的眼睛,微微望了儿子一眼:眼神是那样的呆滞,甚至让学文觉得有些害怕。

夏桂英没有答应一个字,只是点头示意让儿子和女儿把她从炕上扶起来。

“妈,你慢点儿。”沈学文说着,和姐姐学婷扶着夏桂英坐起的时候,他觉得特别吃力,仿佛他扶起来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犹如千万斤重的物体,或是一座山一样。

夏桂英也显得很吃力,她想要尽量地把身体坐直、坐正,可是她的身体就是不听使唤,总是歪歪扭扭地坐不直。看着她的身体是这般地差,情况是这般地不好,沈学文看看学婷问:“姐姐,妈怎么会这样呢?”

沈学婷一手扶着夏桂英的身体,一手整理着她凌凌乱乱的多半儿花白的头发,看一眼亲爱的弟弟说:“我一夜就这样守着,半夜两点多妈还和我说了几句话,临明她就这样了。妈睡得时间越来越长,坐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夏桂英大概是听见了一双女儿的说话声了吧。这时,她用极其微弱的目光轻轻地从他们的眼睛里一扫——这幽幽的目光好像在表露着要下炕的意思,但又不全是。

“妈,你是不是想到床上去坐一会儿?”沈学文用极其轻柔的语气问了一句,似乎生怕惊了她脆弱的梦一样。

夏桂英,依旧摇了一下花白的头,两手无力地撑着同样无力的身体。——她的样子似乎又不像是想要下炕。望着她似乎再难以坚持坐半分钟的样子,沈学文又问:“妈,你是不是不想去床上,就想在炕上睡一会儿呢?”

夏桂英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就在沈学文、学婷伸手要扶夏桂英躺下时,她的身体又歪歪扭扭地、沉沉地、重重地像一座山一样向左倾倒在炕上,似乎连动也不愿意再动一下了。

“妈,你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不难受了。”夏桂英还是没有回答谁一个字,就那样倾倒着,甚至有些扭曲地蜷缩着身体朝左躺着。

沈学文和姐姐学婷,把一块新的夏凉被小心地拉开盖在夏桂英的身上,再把她的胳膊放进夏凉被里面。见母亲她又似乎睡着了,学文看一眼亲爱的姐姐,犹豫着走出门去。——他要到楼上帮许欢给一家人做早饭。

沈海山正站在院子里,望着脸盆里泡的不同颜色的布块儿在犯愁、发呆,在不住地叹息:“唉——唉——”

张向前把奥迪汽车停在大门外,提着两袋子菜回来了。他看看沈海山,又看看学文问:“今天过节,早上吃什么饭?”

沈学婷和她的母亲一样,不怎么占腥味儿,沈海山不怎么吃辣子,许欢做饭有时就犯愁。尽管这样,沈海山还一再强调说把饭菜做得可口一些,大家要多吃饭,要注意身体。

沈学文就猜想,父亲他一定是怕饭菜不可口,大家的身体一个个垮了,到时候怕误了大事。

“今天过端午,蒸点儿米饭,炒几个菜吃吧。”尽管这两天夏桂英的表现很反常,但沈海山还是坚持要过节。他看一眼窗台拐角处立着的艾,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沈学文接过张向前手里的两袋子菜,走上楼时,向前说要到楼上洗头就跟着学文走上了楼梯。张向前才洗了头,坐在电脑前点上一支烟,查阅一些有丧事事宜时,就听见院子里的沈海山呐喊一声:“学文、向前——快,快下来!”

听到沈海山的一声呐喊,学文和张向前同时应了一声,急匆匆跑出门,跑下楼去。他们跌跌撞撞闯进夏桂英的窑里时,学婷已经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妈,妈……”

“妈,你怎么了——”沈学文轻轻地呼唤着,夏桂英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再回答儿子了,在女儿的怀里正奄奄一息,似乎没有了一丝生的气息。

“完了,一切全完了!”沈海山站在炕前,只是一个劲地叹息,“唉!她才还好好的,转眼就……”

沈学文的脑子一下子乱了,全乱了。他眼泪汪汪地呼唤着她的母亲,母亲她却没有了一丝要回答的迹象,就那样躺在学婷的怀里,把两只瘦小的手,泛着灰色的手伸在他们面前,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又没有一丝气力。

“妈,你答应一声——你这是怎么了啊!”

夏桂英微微地,悠悠地睁开眼睛,淡淡地望了大家一眼,张着嘴硬是没能回答儿子和女儿一个字:唉,夏桂英、夏老师的一生大概就要结束了!

所谓无巧不成书吧,天下竟也有如此奇巧的事情。在这节骨眼上呢,许欢的母亲一早出门了——她娘家的三哥今天正好过三周年,她是没有理由不去的,何况已经走了有一阵子了。

夏桂英的户家三婶子、三叔他们呢,也赶巧儿今天有事一大早出远门去了农村。

乱了,夏桂英的家里全乱了。

“赶紧把你妈先抬到床上,快——”是沈海山的一句话惊醒了他们。学文慌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母亲抬到床上。学婷只知道抹眼泪,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一名护士。许欢脸上挂着泪,更是惊得不敢说一句话了。

夏桂英在炕上气息奄奄,由于炕前装修了木隔断的缘故,大家忙忙乱乱没法子把她抬在床上。关键时刻,是张向前左右看看,慌忙抱起夏桂英紧走几步把她放到床上——夏桂英的身体已经瘦到能让向前一个人轻轻抱起的程度。

张向前把夏桂英轻轻地抱在床上后,沈学文抱着她的头和肩膀,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眼睛渐渐地失去了生命的亮光,眼睁睁地看着她发黑的嘴张了几张,却没有一点儿办法。

夏桂英只有出的气没有回的气了。她,最后张了几张嘴硬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泪光里,沈学文分明看见夏桂英尽量地挣扎着把头向后仰着,再挣扎着向前倾了两下,最后无力地向后仰去,就那样静静地在他的怀里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妈,妈……”沈学文轻轻地呼唤着似乎又睡着了的夏桂英,一手搭在她的眼睛上,一手扶着似乎还在抖动着的下颌,轻轻地呼唤着,“妈,再看一眼你的狗子啊——”

“妈,我是婷婷啊!你,再说句话呀——”沈学婷握着夏桂英的手,早已泣不成声。

许欢端来一盆清水,拿来酒精棉球、两块新毛巾,和学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细细地小心翼翼地,擦洗着夏桂英的脸、手脚和身体。

沈学婷、许欢把夏桂英的身体擦洗干净,再给她洗了脸、梳了头,和学文、张向前扶着她再平平地躺下时,她就永远地睡着了,永远地走了。夏桂英走得很安详,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学文他们呆呆地站立在床前,一个个仿佛都失去了知觉。

在陕北,有一种迷信的说法,叫丈夫不能给妻子守气。这之前呢,一直站在院子里的沈海山,直等到妻子咽了气才走进窑里。这时,他双手抱着妻子的寿衣正站在了床前。他望一眼舒舒展展地睡在床上的妻子叹息着对他们说:“学婷、学文,你们开始给你妈往上穿老衣吧!你们,尽量慢一点儿。”

学婷、学文接过沈海山手里的寿衣放在床上,然后和许欢、张向前依着夏桂英生前的叮嘱,十分小心地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件一件开始给她往上穿。先穿好衬衣、棉袄,然后穿衬裤、棉裤,再穿外衣,最后是大衣、袜子、鞋和帽子。

在沈海山的料理下,他们比较顺利地装穿好夏桂英后,就开始挪动门里进来沿窑壁摆放的电视柜——电视柜朝后窑里挪了一米多的样子。卸下一扇门,拿两个方凳支起在门前空出来的地上。等张向前到大门圪崂里抱回一些甘草,和沈学文铺在门扇上,学婷和许欢又在甘草上铺上一块新床单,把枕头摆放在后面的门扇上后,他们这才把夏桂英小心地抬在铺着甘草和床单的门扇上。

“打狗饼、口含钱——”沈海山站在一旁吩咐着,学婷、许欢把事先准备好的打狗饼分两串,分别戴在夏桂英的左右手上,再把口含钱放在她的口里——这样,她一路走着就不会受罪了。

学婷和许欢拿着一根红腰带绑在夏桂英的脚上,给她再一次戴好帽子以后,沈海山就嘱咐他们穿上孝衣,戴上孝帽,去给夏桂英指明路。

沈学文他们穿上孝衣,戴上孝帽,点着一把儿高粱杆儿,端着水碗哭着走出了大门。学文举着烧着的高粱杆儿,低垂着头,弯着腰走在前面说不出一句话来,学婷端着水碗和许欢跟在身后,一边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念着:

“妈,三条路你要走中间啊!”

“妈,你走明路不走黑路。”

走出大门朝左面拐过一条巷子,下了那道似乎陌生了的橫石片插起的长坡,来到公路边上,沈学文把手里烧得正旺的高粱杆儿扔在一边,学婷就把水碗里的清水泼在路边上,把那水碗顺手就放在路边。

明路指了,夏桂英也该顺着儿女们指的明路走了吧。

他们没有回头,走上坡,走过巷子时,沈学文分明看见,大门左侧小平房顶端砖墙上多了一卷儿铺盖,是别样地显眼,又是别样地陌生:黑色的回绒镶着边,绿底儿红花的褥子和枣红色被子正是夏桂英生前盖过的——他的眼泪很快又流了下来。

他们红着眼睛走进大门,走进窑里,给夏桂英躺着的门扇前放上一张小方桌,摆上两个粽子,和她吃剩的罐头、水果等祭品后,点亮蜡烛,燃香焚表,磕了头,把一块儿方方正正的麻纸盖在夏桂英的脸上后,满窑里便没有了一丝声响。夏桂英,就躺在铺着甘草和床单的门扇上,躺在这一片寂静里。

窑里,到处弥漫着粽子的香味儿,锅盖儿揭开在一旁立着,锅里还泡着半锅儿粽子。后炕上,凌凌乱乱堆放着夏桂英穿过的衣服。那个近来一直陪伴着她的布制熊猫倒在一边。床上、沙发上、茶几上、地上,到处是一片狼藉。全国优秀教师奖状左右贴着的两个“福”字,有一个掉在了地上,正跌落在夏桂英躺着的门扇底下。

天空没有一片儿云彩。院子里,端午节的阳光格外地好。

铁丝上,晾晒着一块一块儿洗得干干净净的布块儿。地上,除过一些零散的甘草以外,就剩几个塑料盆儿——塑料盆儿里还泡着没来得及洗的布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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