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儿——呼儿——”
猛然间起了一股儿黄风。这风刮得猛烈,刮得莫名其妙,一阵紧似一阵,直刮得院子里的引魂幡、白幡以及花圈四处端飞,直刮得灵堂四周的帆布哗哗响。
唉,这叫什么天嘛!
由于这股风的缘故,夏桂英灵前的香和白蜡不能点着了,总是刚点着就被“嚯儿”一风刮灭了,甚至很多时候根本就点不着。尽管这股风是那样地猛,那样地令人不安,但沈学文、学婷总还要久久地跪在灵前点香、点蜡。
老天呀,求你不要怪罪!沈学文心里祷告着老天爷:你就让我的母亲她安稳地再在家里过一夜吧!这是母亲她在家过的这最后一夜啊!
这样的祷告似乎没什么作用,黄风依旧满院子刮着:“呼儿——呼儿——”
“学文,你妈她大概是不想走……”最后,是沈学文的岳母偷偷给他出了个主意,安顿他如此这般,在夏桂英的灵前焚香祷告。
“妈,你不要责怪我们,是我们没能照顾好你……”说来也怪,就在沈学文跪在灵前焚香祷告的同时,这股黄风又莫名地渐渐地小了。
黄昏的时候,黄风渐渐地、完全地停住了,然而院子里再也恢复不了原样儿:花圈、花篮儿和引魂幡、白幡全部刮倒在灵堂一边的旮旯里,灵前小方桌上摆放的祭饭落满了尘土,纸灰儿,像黑色的精灵一样洒得到处都是。
沈学文、张向前清扫了灵堂的里里外外,点着香、点着白蜡,在众亲戚的相帮下,他们一样一样从灵堂一边的旮旯里小心地拿出那些白幡、引魂幡和花圈等整理好再放回原处。
“姐姐呀,我孤单的姐姐……”这时,夏梅挎着一个竹篮儿,一手拿着一个折叠的花圈走进了大门。
沈学文、学婷,赶忙上去跪在她面前磕了一头。
沈学文接过夏梅手里的竹篮儿和折叠的花圈,和学婷陪着她给夏桂英烧了纸、磕了头,哭了一鼻子以后,学文看一眼灵前挂夏桂英的照相,心里才觉得踏实了一些。
当两眼窑里的灯亮起来,和院子里的灯光一片通亮的时候,院子里和小平房顶上挤满了人,总管许世和、侍灵老者商量后就安排开始烧夜纸。
“有请——娘家烧纸——”
沈学文跪在灵前,学婷、许欢她们走进灵堂,侍灵老者这么似唱歌一般高喊一声以后,一挂鞭炮响过,鼓乐响起,只见他们的三外婆、三外爷,以及夏梅站在灵堂前。侍灵老者开始点香、烧纸:……三外婆、三外爷鞠躬,夏梅跪着哭出声来:“姐姐呀,我受了罪的姐姐呀……”
同时,沈学婷她们在灵堂里哭出声来:“妈——”
顿时,院子里只剩了一片哭声。——这般悲凄的哭声压住了唢呐声,让人好不伤心。
沈学文他们的三外婆、三外爷,和夏梅烧了纸,等这一片哭声渐渐止住了,侍灵老者又一次上香烧了纸,安排沈学文开始念祭文——鼓乐收了,满院子静悄悄的,他的声音低沉又嘶哑:
“维
己丑年五月初八夜,不孝男学文率全家人等虔具素醴水果,鲜花雅乐,谨置慈母大人灵前,且悼之以文:呜呼!”
院子里是寂静的,没有一丝儿的杂音,沈学文抹了一把眼泪,接着念道:
“先慈沈夏氏特级教师、优秀共产党员,公元1951年8月16日生于青阳岔乡夏家圪崂村,于2009年5月5日晨九时五十分辞世,享年五十九岁。
1968年腊月二十八,母芳龄十八嫁与石家铺乡沈家河村与父结发为妻。缘于祖母患有精神分裂症,使其过起贫困艰难之生活。那年月饥寒交迫,少吃没喝,举步维艰。母,十月怀胎,几番辛苦,次年起三年光景,生长姐及吾二人,取名学婷、学文。
呜呼吾母,一路走来,一生辛苦。早年间,母身为民教,上山劳作,勤俭持家,相夫教子。母,一生勤学苦读,学业有成,于1977年考取平西省师范大学塬北专修科。1982年入得公门,教书育人,乐于奉献,服务于教学第一线先后三十多年。期间,多次荣获县市省级模范教师、特级教师,及全国优秀教师等荣誉,并晋升为高级职称。期间,资助同村贫困大学生数人,捐资三十万新建青阳岔乡中学教学楼一栋,学校后更名为青阳岔乡桂英中学。
呜呼吾母,一生高风亮节,桃李满天下。去年腊月,母身体疼痛难以忍受,只言积劳成疾,并无大碍。一夜辗转挣扎至天明,经县医院诊断,患有胆结石。缘诸多因素,过初六小年辗转住进通达县博爱医院。手术中,主刀大夫急唤,曰:慈母病情有变,肿瘤转移!父惊慌失措,懵懂间依大夫之见进行二次手术。
呜呼吾母,卧病在床,由父、长姐学婷和姐夫向前,及吾和妻子许欢陪伴其左右。姐夫向前带病检,赶夜路,奔赴省城平西,化验结果为后腹腔肿瘤严重扩散。期间,缘于父不慎遭横祸,左小腿腓骨骨折,亦入住通达县康复医院。可谓祸不单行,雪上加霜。得如此,母以泪洗面。念曰:天塌耶,何为遭此大祸!母,拖病体探父一回,伤心欲绝。
时至半月,母出院回家,约半月后卧床不起,身体每况愈下。父并无大碍,不足十日亦出院回家:后炕,父疼痛难以忍受。前床,母受病痛折磨昏昏欲睡。
顿觉:暗无天日,又无能为力!
母患此重症遭此大难,吾辈无力回天,奈何不得,惶惶不可终日。叹曰:天要害其命,吾辈何如?母苦苦挣扎于黄泉之路,几次三番,父望其心肠焦疼,与之言明真相: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次日,母似容颜鲜活,精神喜人,实则渐渐摆脱病疼折磨之征兆,曰:吾将不久于人世耶!尔等不必过于伤心悲痛,草草将母葬于大山之巅,吾将日夜守护尔等平安、健康。人食五谷杂粮生百病,天命如此一切顺其自然耶!
母言毕,呜呼:吾儿节哀,吾儿莫要惮怕!
母呜呼,吾辈泪流成河:母莫要如此,定不遭意外于近日!
盖天有不测风云焉!不曾想,己丑年五月初五晨九时五十分,恓惶之母则一命呜呼,离吾之怀抱而远去。
呜呼吾母,养育之恩比天高,比地厚;比山高,比海深。人已去,恩长存;身以往,德永存。叹曰:噫!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矣!母之命了焉!
不孝之子学文,叩安母亲大人:呜呼、哀哉!
哀哉,尚飨!”
沈学文念完祭母一文,早已哭成泪人一般:“妈……妈……”
在灵前办事老者、许世和的再三劝慰下,他这才渐渐地止住了哭声。
接着,沈海山在张向前的搀扶下来到妻子的灵前,他颤抖着双手,展开一纸祭文——沉痛悼念爱妻桂英:
“桂英爱妻,六八年季冬,与吾结发为妻,相扶相随,患难与共;忠贞不渝,无怨无悔。今身患绝症,无以挽回,于己丑年端午节,离吾而去;四十余载之恩情,断然终结,吾悲痛欲绝……”
沈海山,刚念了一段声音就沙哑了,他中断了一会儿又接着念道:
“夫无兄无弟,童年苦涩。夫为农夫,山野务农,妻为民教,位卑职微,忍辱负重,等待时机。十余载,山穷水尽,柳暗花明。妻入得公门,夫缘此成为市民,进入县城。
为谋生计,汝不辞辛劳,教书育人;供养儿女上学成家,操劳家务,历尽艰辛。汝为人耿直,性情内向;视吾唯一依靠,若己生命无二。汝视夫比天大,比汝生命甚之。
己丑孟春,汝身患绝症,无法医治。吾本欲抛之所有,陪护汝左右,伴汝安然度过余生;盖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于汝术后护理期间,吾遭横祸,断腓骨;可谓苍天无眼,祸不单行!
苦难而短暂之四月,吾不能尽夫之职,目睹汝忍受病痛之折磨,寸断柔肠,悔恨万分。
妻呀!妻!今汝弃夫而去!从此后,阴阳两界,无缘相见,唯梦中相约,得见芳容。今夫唤汝,汝不醒;夫念汝,汝不应!今汝弃吾孤单一人,何去何存?
此刻,为夫立于灵前,与汝诀别,悲怆之至,潸然泪下:孤苦之妻,汝待吾之大限之期至矣,吾定随汝而去!
爱妻安息!
己丑仲夏,拙夫海山顿笔。”
沈海山极其痛苦地念罢祭文,在女婿张向前的搀扶下,颤抖着双手给妻子夏桂英烧了分离纸:……
这时,院子里人头攒动,许世和、侍灵老者,有序安排亲戚朋亲,烧夜纸:……
“撒路灯——”
烧完夜纸,在总管许世和的一声呐喊声里,在一阵烟花鞭炮声里,开始撒落灯。于是,早上用柴油渗到的玉米芯子,被四个坟工在灵前蜡烛上燃着了,鼓乐队引路,沈学文怀抱“冤魂恶鬼”字样的牌位走出了大门,张向前,学婷和许婷,带着张康和沈乐,以及众亲朋走在后面。
鞭炮声,响彻在国道两边,半空里绽放着各式的烟花“哗——哗——”,或明或暗,或远或近,五彩缤纷,流光溢彩。——在沈学文的记忆里,这次烟花燃放是最多的一次,最辉煌的一次。他很清楚,在这最多的烟花的流光溢彩里,他的母亲夏桂英正在一步一步地离他们远去,她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遥远的地方——天堂。
十几个燃放花炮的后生走在最前面,四个坟工紧跟其后:一个推着装满玉米芯子的铁架子车,一个随时握着铁锨在车子里铲一铁锨玉米芯子起来,其余的两个,握着铁锨不时地把燃着的玉米芯子撒倒在路的两边。跟着那玉米芯子一次一次燃起的火焰,那油烟味就很快四下里扩散开来:国道上亮了,夜空里亮了,人影就在墙壁上很是夸张地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夜空也是一片通亮,半个月亮的月光就显得有些暗淡了。
铁架子车后面,是鼓乐队一行七人,唢呐声显得有些不够嘹亮,虽然多半早已被鞭炮声、烟花声掩埋了,但那忧伤凄凉而特殊的曲调在仲夏月光朗照的夜色里,听来仍然令人悲伤,这悲伤又是那样的寒冷彻骨,这悲伤又犹如刀割一样有着剜心的疼。
伴着玉米芯子的火光和烟味,伴着鞭炮烟花的声音和亮光,伴着唢呐里发出的无限悲伤的调子,沈学文、学婷以及一行披麻戴孝的人们沿大路来到新城中心地点,铁架子车和三把铁锨撒了一圈的路灯,烟火顿时亮了起来。学文、学婷在许世和的指点下,把一个写着野魂恶鬼的牌位插立在半碗沙土上,把一些馍馍、饼干等掰碎向四下里扔去,并念叨着一些连他们自己也不大明白的言语:
……
磕了头,鼓乐队停了响动,鞭炮烟花声渐渐地也止住了,人们没有回头,一个一个走在来时的路上。沈学文,望一眼夜空里的月亮,又似乎觉得这月光分外明亮。
撒路灯回来,许世和张罗着给沈学文他们的三外婆、三外爷,夏梅、冯先生安了夜酒,吃了饺子,今天的事儿就基本结束了。等冯先生和众亲戚跟着左邻右舍们去休息以后,窑里和院子里这才渐渐地静了下来。
沈海山独自站在院子里,看上去是那样地孤独又是那样地不堪一击,他似乎完全丧失了以往的那股强大的抵抗力,看上去有些令人担心,令人伤痛。
“爸爸,外面还凉,你回窑里休息吧!”
看着沈海山如此这样,学文不免又有些难过伤心,他说着和学婷扶沈海山走进窑门:好在窑里还有几个亲戚。不然,这一夜沈学文真不敢想他们的父亲会怎样熬到天亮。
有夜风刮起的时候,沈海山在后窑的炕上睡去了,亲戚们也都睡去了。炕上、床上和整个儿窑里就好似打了一场仗一样,状貌很难描摹。
有夜风刮起的时候,亲戚们一个一个先后睡着了,窑里和院子里又是出奇的静,静得令沈学文觉得害怕——他害怕夏桂英一个躺在院子里孤单,他害怕母亲一个人会难过,就和学婷、许欢、张向前一起守着灵堂,重复着烧纸、上香和磕头。
后半夜,十分困乏的张向前在沙发上睡着了,学婷、许欢在灵堂里不住地打盹儿,沈学文就让她们找个地方去睡一会儿。他,为了迫使自己不打盹儿,就拿来半瓶烧酒搁在茶几上,喝着倒着,倒着喝着,喝两口烧酒就到门外给母亲烧纸、上香、磕头,然后再坐在沙发前的小凳子上喝两口,再来到院子里烧纸、上香、磕头。
沈学文并没有忘记,母亲生前常常安顿说,以后不要多喝酒,喝酒对身体不好。他也记得每一回喝醉回家,母亲总是笑着问一句:“又喝醉了?”但,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学文还是又喝酒了。他想:就算是母亲看到他喝醉了,也一定不会怪罪他吧!
“妈,今夜学文又喝酒了,妈……”他呆呆地跪在灵前,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念出声来,“妈,我晓得你一个人睡在院子里孤单,难受……我就陪着妈。妈,我一定牢记你的话,从今往后我一定不会再喝醉了,妈你相信我的话吗?”
夏桂英不会再回答他的话了,泪光里,沈学文只看见照相上的母亲还在笑着。他猜想:大概母亲一定听到了他的念叨,大概母亲她也一定原谅了他今夜喝酒吧!
……
往事儿历历在目,泪光里,沈学文分明又看见夏桂英操持家务忙碌的身影。泪光里,他分明又听见了母亲一声声的叮嘱:……
泪光里,沈学文只见夜幕上挂着的半个月亮,一脸的忧郁,一脸的哀伤:月亮呢,的确是格外地亮,但总也免不了有一块两块的云彩要挡住这亮光,导致院子里一阵一阵投来一片一片儿黑的阴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