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艳姐妹,专程从黑龙县来二水县探望了一回姐姐夏桂英,第三天清早,她们泪流满面和夏桂英作了最后的告别。
“姐姐,你要安心养病,我们——”东艳的话,有几回都被夏桂英的眼泪打断了,“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们还会来看你的……”
“噢。”夏桂英没有多少精力,她坚持着,答应着向东艳姐妹摆手说,“你们回去,路上一定要小心点儿。”
看着她们三姊妹哭鼻流水的样子,沈海山下了炕正要说什么的时候,东艳姐妹一转身走出木隔断,很快朝门外走去——她们满脸全是泪水。夏桂英的脸上没有了多少表情,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她们的背影一闪出了门。
沈海山紧走两步朝门外追去:“等等,东艳,你们等等我。”
“姐夫……”她们一看沈海山不安的表情又回转身,“姐夫,你不要着急呀!”
出了门,望着眼泪汪汪的东艳姐妹,沈海山顿时有眼泪流出眼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姐夫,姐夫?……”
“噢,唉!……”
等到沈海山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下来,他才嘱咐她们姐妹:“你们,回到家里一定要打电话来报个平安。”
沈学文拿着两本《二水中学纪实》,提着两个包袱把她们送出大门后,沈海山强装着笑容才朝窑里走去。这时,夏桂英已经让学婷搀扶着坐在床上,她正望着一贯坚强的丈夫,暗自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院子里刮起了风,那风黄呜呜的,灰蒙蒙的,分不清远处的山和山上的树,那桃花、杏花不知什么时间就凋谢了。在那黄呜呜的灰蒙蒙的风里,东艳姐妹走了,仿佛也带走了夏桂英和沈海山的希望,只留下一种不安的等待。
她们走了,夏桂英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输液体,她就催着学婷和学文问:“怎么还不给妈输液体呢?”
她一遍一遍这样催着、问着,他们一时又不能回答。
“狗子,怎么还不给妈输液体啊?”夏桂英除过这样一遍一遍地追问以外,似乎也不愿意再多说一个字了。她只是望着一双儿女,不是低垂着头就是下意识地摇头,要么就握着他们的手一脸的无奈,一脸的痛苦,一脸的茫然一脸的忧伤。
“学文,给妈到冰箱里端冰水来,妈肚子里烧得难受。”医院还没有上班,液体是不能买回来的。等不来液体,夏桂英剩下的心事就是吃冰块或喝冰水了——刚从冰箱里端出来的冰水,她一口气差不多能喝一小碗:她的这种异常的举动,的确令大家感到了不安。
看着夏桂英喝完冰水的空碗,为了让她高兴学文就问了她一个和“冰水”有关的问题:“妈,你说以前又没有冰箱,要是想喝冰水上哪里寻去呢?”
“没有冰箱——”夏桂英像是在思考一个重大的问题。有一会儿了,她才对儿子说:“就算以前没有冰箱,但只要想吃冰块、喝冰水照样是可以办到的。”她,歇了一会喘了一口气,又低低地说,“就算是五黄六月,那些石崖底下、天窖里,总还会有年前的积雪或者暗冰。另外,那些深沟里总还能寻到一口冰水喝。总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想喝冰水,想方设法总不至于让人渴死啊!——”
夏桂英说了一个“死”字,沈学文心里打了一个寒颤。他,很不自然地笑着赶忙转了话头儿:“妈,看来呢,以前的人还真是厉害,只要下苦功就一定可以解决大问题的。”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学文,你听说过蒸得吃冰棍没?”
“不晓得……妈,冰棍儿还能蒸得吃吗?”沈学文呵呵地笑出声来。
“早年里,两个农村老婆儿一起去赶集。”由于他的好奇和装笑,夏桂英也笑出声来,“一个老婆儿对另一个老婆儿说,她今儿吃了一个稀奇啊!另一个老婆儿就大张着嘴问什么稀奇?那老婆儿很是得意地说,她蒸得吃了一个冰棍儿。”
沈学文真的不明白冰棍蒸了怎么吃,不等夏桂英说完就又笑着问:“妈,你说这冰棍怎么蒸得吃?冰棍蒸了还能吃吗?”
“说你不懂呢,你还就是不懂。”夏桂英笑着低低地说,“冰棍儿一蒸还能吃吗?蒸冰棍儿不就是等于喝开水?”
冰棍儿——半后晌输完液体,夏桂英说想吃一个冰棍,就让沈学婷给她买冰棍儿吃。她还说:“这时候,要是能吃一个冰棍儿最好了,凉凉的一定很美气!”
然而,等学婷把冰棍买回来时,夏桂英只咬着吃了两口就说,不好吃。让学婷把冰棍儿冻在冰箱里,说留着一会儿再吃。
由于商量给夏桂英买棺材的事,一夜定夺不下来,四月末的一天早上,沈学文一觉睡醒已是八点多了。他走进夏桂英窑里时,她正靠在床上的铺盖上躺着,后窑里沈海山正在锅灶前忙着做饭。
“妈,都八点多了,我姐姐他们呢?”学文不解地看看沈海山,又看着夏桂英问。
“你姐夫也不知道忙什么,一早就出去了。”夏桂英脸上保持着平静的神情,看看沈海山又说,“估计又是你爸爸出的点子,没办法妈才让婷婷去城里买药了。”
听夏桂英这么一说,沈学文赶紧去接过父亲手里做饭的活来:“爸爸你歇着,让我来做饭吧。”
“唉,难活死人了!”夏桂英坐在床上又自言自语了一句。
沈海山坐在床沿,似乎也没什么能耐了。学文放下手里的两半碗就要蒸到锅里的大米,急忙坐到坐到床上,握着夏桂英的手安慰说:“妈,你别难受,我姐姐很快就回来。”
夏桂英挣扎着,显出很是难受的样子,她似乎不再相信儿子的话了:“唉,憨娃娃呀,妈难受死了啊!”
“妈,你别怕,”好在这时,沈学婷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握着夏桂英瘦弱的一只手开始小心地扎针:“妈,你不要动,我这就给你开始输液体。”
“婷婷啊妈难受,难受!”夏桂英说着,脸上还笑着。
沈海山两手扶着妻子的手,不安地说:“桂英你别担心,婷婷这就给你扎针输液体。”
扎上针,输上液体,夏桂英和沈海山脸上全是汗。学婷就在床上守着液体,守着夏桂英。学文给盛有大米的两个碗里倒进开水,放进锅里,在盖上锅盖时尽管他已经很小心了,但那锅盖还是发出了很响的“哐当”声,惊得夏桂英浑身一抖。
吃饭的时候张向前回来了,夏桂英就笑着问他:“向前,你这一清早是去了哪里?”
“婶子,昨天夜里一个白胡子老道给我托了一个梦,让我清早起来到青石崖庙上为你老人家祷告。”张向前,虽一早又去了夏桂英的坟地,但他还是煞有介事地对夏桂英讲,“白胡子老道还说,只要虔诚祷告你的病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张向前一直是一个诚实的人。听他这么有根有据地一说,夏桂英果然就信以为真了。
“有婷婷和欢欢照顾你,我去城里理一下发。”吃过早饭,沈海山笑着对妻子撒了一个谎,带着学文、张向前又走出门去,“我很快就回来。”
妻子的病情日渐恶化,一贯很有主见的沈海山当机立断,今天一定要把她的棺材买下来。
看他们鬼头鬼脑走出门的样子,夏桂英怎么会不明白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尽管,她心里十分清楚他们是给自己去买棺材去了,尽管,她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可怕的一切,但大家还是谁也不愿意把事情说得那样具体,那样透彻。夏桂英,似乎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爱的丈夫没有编谎话骗她。
县城东面,公路畔上,一个六十岁开外的老汉开着一个较大的棺材店。一见沈海山他们的奥迪汽车停在路畔上,老汉立马放下手里的饭碗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大老板,我家的棺材是全城最全的,最好的,你们随便看,随便挑。”
走进店,沈海山坐在一个高凳子上,一手指着一副一副棺材,盘问质地和价钱等事项:“这棺材怎么样?本地的?外地的?什么价?”
老汉给张向前、学文各递上一支烟抽,自己点上一支抽着,顺手就打开一副上等棺材的盖子,对沈海山讲:“这是一副上等的棺材,全是本地料子,硬硬正正十二块板,如有问题包在我老汉身上,价钱嘛好商量。”
“棺材我们也能看上,你就说什么价?”沈海山说着站到棺材一旁,用手细细地摸着、看着:“痛快点,你就说价钱?”
“以往这一副好棺材呀都是卖一万四、五,看你们都是痛快人,就给一万三千八百块。”老汉似乎很坚决地说。
“一万二?”沈海山硬要降下一千八百块来,“怎么样?可以的话就给你付钱!”
“一万三千块,不能再少了?”老汉睁大眼睛盯着沈海山的眼睛。
“太贵!——就一万二?”沈海山自己先笑出声来,“一万二,就一万二。”
“哎呀,好我的老乡哩!这,这……”
沈海山和老汉就棺材的价钱高低,争论一番后,经过张向前和学文的说合,最后,沈海山以一万二千八百块给夏桂英买下这副上等的棺材。
院子里,阳光下,沈学婷正蹲在脸盆旁,在专注地洗着给夏桂英换下来的线裤。窑里靠窗的床上,夏桂英盖着一块薄薄夏凉被睡着,正输着液体,看上去精神又似乎好了很多。
见沈海山他们回来了,夏桂英并没有问什么,脸上的表情很是平静。
沈学文坐在床上,守着夏桂英,望一眼院子里的情景,心里觉得很是不安:一贯爱干净的母亲,她怎么会不小心把线裤弄脏了呢?难道,她真是吃冰块吃坏了肚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