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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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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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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连载

第一十七章

沈海山出院回家后,夏桂英的心情格外地好,精神也格外地好:她似乎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口,似乎也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病人。沈海山出院回家后,夏桂英的话头儿也多了起来,她说的最多的是关于母亲冯如萍、父亲夏虎成的往事。

夏虎成排行第二,他大哥十七岁跟着刘志丹的队伍当了兵,闹了革命,在一次战斗中不幸壮烈牺牲。他的牺牲换得一块儿“革命烈士家属”的牌子,全国解放后,就钉在夏虎成家的门楣上。

正是由于二水县人民政府颁发的这块儿“革命烈士家属”的牌子——铁皮制品,夏虎成私自带着冯如萍离开部队回到夏家圪崂,直至文革期间都幸免于难。他不但没有挨批斗,而且还得到村里的一些帮助,使得他们一次又一次度过生活的难关。

夏虎成带着冯如萍从兰州辗转回到夏家圪崂村,在改革开放初期得了肝炎,最后发展成肝硬化腹水,就在夏桂英一家搬家离开石家铺中学的那年开春,撂下妻子、女儿早早走了。

父亲去世的那天,桂英正在娘家。她一早开始就纳一个高粱杆儿的盖盖,父亲对她只念叨一句话:“婷婷娘的呀,你不要纳那个盖盖儿了,太麻烦……”

“爸爸,你不要嫌我麻烦,”不大明白这话儿的夏桂英,一边纳着盖盖儿,一边不在意地回答父亲说,“赶明儿,我要把这个盖盖儿纳好。”

冯如萍则不管丈夫的念叨。她心里十分清楚,他的日子不多了,就由他去念叨——她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

“婷婷娘的,你……”夏虎成一天就对女儿只念叨这一句话,“不要再纳盖盖儿了……”

“我想吃一碗拌疙瘩,”黄昏时,夏虎成突然想吃一碗拌疙瘩,并催促妻子道,“赶紧去拌疙瘩嘛!要快,要刷一个鸡蛋……”

“再和些酱油、芝麻,我知道。”冯如萍接着丈夫的话把儿,就往大铁锅里倒了一马勺水,烧柴火准备给他拌疙瘩吃。拌一碗疙瘩总还得一点儿功夫吧,但夏虎成似乎等不及了,他左看一眼,又看一眼埋怨道:“疙瘩不喝了!”

夏虎成像是专门和谁过不去似的,冯如萍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她只管在锅灶前忙碌着。谁知拌好的疙瘩匀匀称称,还刷了一个鸡蛋才舀到碗里,还和了芝麻和酱油,正要端给他吃时,他却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闹了一会革命,参加了解放兰州的夏虎成,六十二岁溘然而逝。冯如萍担心女儿桂英害怕,不让她靠近夏虎成的身体,是她一个人里里外外,一样一样把几年前给丈夫缝制好的寿衣拿出来,精心地把他装穿好,再和户家的长辈抬到甘草上。

那一夜,夏桂英和冯如萍整整哭了一夜。

冯如萍真是一个不幸的人。

自从丈夫去世后,土窑里一下子就显得空朗朗的,好像是那眼向来很小的土窑,在一夜之间就变大了,变宽敞了,连同那盘小土炕也一下子变得特别大,特别空了。冯如萍就孤独了,也渐渐地老了。没有事做的时候,她总是孤零零地坐在土炕上,拿着丈夫留下的旱烟锅子一边抽着,一边想着心事儿:

……

冯如萍守孝三年后,在介绍人的撮合下,她犹豫着改嫁了。

改嫁后,冯如萍的命运每况愈下。所说的退休老干部,从来不给她几块多余的钱倒还罢了,最气人的是他根本就是一个棺材瓤子。整天在炕上躺着,胡呐喊乱叫唤,完全就是一个快入土的人——人家的老主意就是过一天算一天,目的就是寻一个侍候病人的人。

但对于已经上了贼船的冯如萍来说,她又能怎么样呢?她不愿在方圆几十里落下个不好的名声,让人们说三道四。她只能承认自己的命运不好罢了。

好在,那年腊月的一天,那家伙挣扎了几天就一蹬腿儿死了。

改嫁了一回后,冯如萍回到夏家圪崂村,在那眼土窑里又做起了小买卖——村里的人们还和以往一样,临年腊月,或农闲的时候,还会到她的土窑里打打扑克,或者喧喧棋。一来这土窑里暖和,二来她也不会觉得孤单。

渐渐地冯如萍她开始老了,头发多半儿花白了,身体也明显地开始有些佝偻了,看上去是那样单薄,那样弱不禁风,走路也大不如从前了。

1988年夏初,夏桂英把冯如萍老人接到了二水县城——她想让母亲她老人家在城里享清福。然而,冯如萍不愿意拖累女儿、女婿,就在城外赁了一眼小窑安顿了下来,以摆小摊维持生活。

冯如萍的老主意是谁有不如自己有,花销着方便自在。她更不愿意给女儿添累赘,就把家安在农机厂附近的半山上。时间不长,就有一个退休的老干部托人察访冯如萍的近况。也经夏桂英、沈海山托人调查了解,在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秋季,冯如萍第二次改嫁了。

本以为,冯如萍这回改嫁应该是不会再有什么闪失了,但事情往往又是出人意料的。这位姓张的老干部呢,根本就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自己的退休工资全让和他一样狠心的儿子控制了,只留了点生活费用,就连冯如萍大半辈子的唯一嗜好——块数八毛的抽烟钱都要自己掏:她的处境又一次几乎陷入了绝境。

不得已,一年多后冯如萍又过起了原本简单而孤独的生活,只是地方不同——由农村转到城里而已。

1993年12月12日,在沈学婷和张向前订婚前,冯如萍第三次改嫁到城东庙山的地方。老头姓高,也是一个退休工人。在沈学婷订婚的当天,冯如萍和那个退休老头,还有他们多年不曾见面的舅舅夏桂生,一起来到了家里。

“外婆、外爷,祝你们寿比南山!”

沈学婷和张向前给他们敬酒时,那瘦老头哈哈一面大笑,把二十块的一张票子递到学婷的手里。

夏桂生——沈学文不敢想一直流浪在外的舅舅,他是怎么挣到钱的?他竟然毫不吝啬地把一张崭新的五十元票子递到了学婷的手里:“婷婷、向前,舅舅祝福你们!”

喝了沈学婷、张向前的订婚酒后,大家的脸上都显露着难以掩饰的幸福的笑容。在夏桂英看来,冯如萍的这回改嫁才是最正确的——她大概再也不用为自己不幸的晚年而担忧了。

大家所看到的事实,也正是如此。

只是这样的好景并不长,冯如萍改嫁到庙山里的高家不多时,那瘦老头的四儿媳妇生了一个女子——夏桂英说,大概这正是人家察访到冯如萍的原因: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夏桂英的猜想是对的。

四儿媳妇生下娜娜就没有奶水,等孩子刚满一岁,娜娜的母亲说忙于公司的事务就把她撂给冯如萍抚养了。还说什么冯如萍就是娜娜的亲奶奶,还说他们高家一家老小是一定不会亏待她的,还说……

沈学文一直认为冯如萍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一个不愿意依靠别人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女儿她都不愿意连累。沈学文也一直觉得冯如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一个对生活满怀热情的人,哪怕她的生活一次一次陷入困境,她也从来不埋怨什么。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生命,对她显露着近乎是讨好式的笑容时,冯如萍还能拒绝吗?冯如萍,她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的理由,她都会担当起一个老人抚养一个孩子的责任,就算是她和自己毫无一滴一丝血缘关系孙子。

这样呢,历经了大半生沧桑的冯如萍就开始抚养这个孩子,一抚养就是八年。

在这八年里,她几乎没有了自由,放弃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小买卖,她把八年的时光啊都放在了这个叫娜娜的孙子女身上,她把八年的时光或者心血全都押在了高家的高墙大院里。然而,八年以后,也就是娜娜开始走进幼儿园大门的时候,好好的事情又全变了,怎么就变得让冯如萍不敢相信了呢——整个儿高家的人,便开始百般刁难她,进进出出便不再拿眼睛看她了。

从更瘦更黑的高老头到他的儿子媳妇、女子女婿,几乎都觉得头发花白了大半的冯如萍就是一个多余的人,甚至觉得她就是鲁迅先生笔下祥林嫂式的人物了。

生活的残酷把冯如萍老人又一次逼上了绝路,而且她又全然不知道缘故。她,只晓得这里不再是自己存活的地方了,她,只晓得自己应该离开这里了。为了不不至于被高家的人赶出门,更为了自己的一点尊严,在二十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六十七岁的冯如萍,只好卷起从夏家圪崂土窑里,辗转带来的那床陪伴了她近乎一生的铺盖卷儿,离开她生活了八年的地方,离开她有泪都从来不流出来的地方。

“奶奶——你要到哪里去?”冯如萍,在走出高家的高墙大院时,只有娜娜拉着她的手这么天真地问了一句。

“奶奶……”冯如萍像木偶儿一样,在大门外停留了一会儿,但她回答不了娜娜的问题。

“奶奶,是谁欺负了你?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奶奶,你的家在哪里?”

这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问题呢?

兴许,冯如萍真是觉得自己老了,她怎么能回答得了这些问题呢?

大概正是因为娜娜这些天真的问题,致使冯如萍在离开高家以后,在左顾右盼守着小摊的日子里,总也忘不了到对面幼儿园的门口远远地看望她几回。

于是,离城关小学不远的路边上,再一次多了一个提着一个篮子,挎着一个小木凳儿,篮子里装上些糖果瓜籽、铅笔橡皮、纸烟打火机、皮筋头绳等零碎物品摆摊的老人——她依然会坐在那个小木凳上,等那一个两个的买家,就算是风霜日子,雨雪日子她也从不间断。只是这位老人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只是她守摊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期间,总也有不大听话的娃娃们,不是少给她一毛两毛,就是偷偷地把一块儿橡皮,或者一个铅笔刀儿,装进了兜兜或者书包。

一年后,本不打算第四回改嫁的冯如萍老人,经人介绍思前想后又一次做出了决定:她改嫁到县城西面叫西沟村的一户农民家里。

要说冯如萍老人的晚年生活还有些许幸福的话,就是西沟的这位农民老人给她带来的。农民的本质大概就是善良与厚道,大概就是与人方便与自己方便吧。他不会像一些退休干部那样斤斤计较,也不会像一些退休干部那样过河拆桥,甚至河也没过就拆桥。

这位农民老人,他仅靠担担子到城里卖菜来维持生计。尽管这样,他还是说服了冯如萍不再提着蓝子、挎着小木凳儿,到学校不远处的路边,守着那毛二八分的小摊儿了。他只要手头还有一点活钱,就一定会如数交到她手上,让她持家过光景,就连她买烟抽他也从来不会计较。

可算是造化弄人啊!令人伤心的是,这样的幸福时光并没有多少日子。由于积劳成疾身患重症,这位深受冯如萍感动的农民老人,在抵抗过两个严寒的冬季以后,在来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永远地走了。在他生活不能自理的日子里,冯如萍一直精心照料着,直到料理完他的丧事,她才灰心地离开那个叫西沟的村庄。

冯如萍老人,十八岁从大城市兰州,跟着当兵的丈夫辗转来到陕北夏家圪崂,在经历了这些变故以后,没有听从夏桂英和沈海山的安排,她执意要回到夏家圪崂那眼土窑生活。没奈何,在冬季真正的到来前,夏桂英和丈夫,带着冯如萍和她的那床铺盖又回到了夏家圪崂,里里外外收拾妥当,便把她安顿在那眼熟悉又陌生的土窑里。

回到夏家圪崂的冯如萍,烧暖了土窑,又在家里摆了小摊,那些以往来家喧棋的、耍扑克牌的人们,照样来光顾冯如萍的这点小买卖——她的生活似乎又完全回到了从前一样。

这样的生活,直到冯如萍老人得了猛病,去世前的一天晚上,似乎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1997年秋季开学前,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夏桂英陪着冯如萍老人回了一趟兰州老家。

在兰州冯如萍家的院子里,夏桂英看到了两棵高大的桂花树。满树的桂花竞相绽放,争奇斗艳,香飘满园,既漂亮又壮观。

“妈,这就是你总给我说起的桂花树吧?”夏桂英从来没有见过桂花树,更没有站在桂花树下闻过桂花的香气。她看看冯如萍,一手指着桂花树好奇地问。

“对呀桂英,这就是我常给你说起桂花树啊!”冯如萍看着夏桂英若有所思,又看一眼满树的桂花说,“正是因为院子里的这两棵桂花树,我才给你起名叫桂英。”

“桂英——”夏桂英恍然大悟,这时她才理解了母亲给自己起名“夏桂英”的良苦用心:原来,母亲她一直没有忘记院子里的两棵桂花树啊。原来,母亲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啊!

夏桂英说,在兰州的一个展销会上她跟母亲走散了。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展销会的出口处,傻傻地四处张望着,等着母亲来寻她回去:兰州,人生地不熟的,这该怎么办呢?

眼看着兰州城里的阳光就要散尽,灯火也渐渐地亮了起来,然而,夏桂英还是没有等到一丝一毫的希望。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她不敢再犹豫了,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身后的尘土,再四下里望了一会儿,凭着那陌生的记忆开始往回走了。

夏桂英说,她就全凭着手的左右方向,和来时看见的楼房的记忆,慢慢地,小心地摸索着,朝回走着。还好,她没有走错路,赶在天黑严前回到了家里。

在兰州将近半个月的日子,冯如萍带夏桂英游览了“黄河母亲碑”、“甘肃省博物馆”、“中川牡丹园”、“水帘洞”以及“五泉山”等风景区——“水帘洞”洞口两边,正有进进出出的毛猴儿。冯如萍对夏桂英讲:这水帘洞就是《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居住地。

夏桂英问了守洞的管理人员,人家说进去看看要买门票,一个人十块钱,她很想进去看看水帘洞里的世界,冯如萍犹豫着说,洞里全是毛猴儿没什么好看的……夏桂英最后就放弃了,恋恋不舍地跟着她的母亲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水帘洞”。

“摸子洞”,位于五泉山地藏寺旷观楼下,里面有一眼神泉“摸子泉”。地藏宫大殿供地藏菩萨,东殿供送子将军,西殿供观世音菩萨。摸子洞深十几米的样子,两侧石壁上凿有佛龛,到洞最里面之后,再下五级台阶,就到了摸子泉边。摸子泉程方形,泉水深,大概不足二尺的样子。以前寺内僧人在泉中置石子和瓦片,说求子者摸到石子生男,摸到瓦片生女。常有信男善女钻进洞中,用手在泉水中摸索,摸着石头则得男,摸着瓦片则生女。

摸子洞,洞门口书一对联:糊糊涂涂将佛脚抱来,求为父母;明明白白把石头拿去,说是儿孙。和冯如萍站在摸子洞外,夏桂英想起结婚多年的女儿学婷——她总是怀上孩子,要么怀上孩子三两个月就流产了。想到女儿,再望一眼洞口的对联,夏桂英就扶着冯如萍老人满怀信心地走进了洞里。她想:要是真能在这一眼神泉里捞上一把石子的话,学婷就一定可以顺顺利利地生一个孩子了。

四十六岁的夏桂英,一边扶着冯如萍,一边抓着铁链,十分小心地走着。她们走上陡峭的石阶,再走进岩石下面的石洞里。走进石洞,再倒着走下一五个石阶,下面才是所谓的摸子泉了:这是一潭怪水,黑盈盈的,阴森森的,加上石洞里的阵阵阴风,确实令人有些害怕——万一不小心掉进去,那还得啊。

一潭怪水的四周全是婆姨女子,她们不敢说话,一个个挽起衣袖弯着腰,尽量地探身下去,把胳膊伸到潭水底下,摸着、探着、捞着……那潭水就随着人们的胳膊的划动,一阵一阵地泛着一圈一圈的波浪,四下里石壁上响起的是一阵一阵的拍打声。

摸了几次,没有摸到石子的人便直直地站着,望着怪水叹气,摸到的则把那石子揣在衣兜里,小心地挤出人群离开了。

夏桂英摸了两次,不免有些想要离开了,这水呢是透心地冰,彻骨地凉,她几乎承受不了了。但一想到女儿学婷结婚后多年没有孩子,她狠下心又摸了一回——这回,夏桂英捞到了一大把怪模怪样的石子。

她暗暗庆幸自己捞到了,她便抹下衣袖,把那石子揣在衣兜里,扶着冯如萍,回头再望一眼那黑盈盈的,阴森森的一潭怪水,这才深深地喘了口气,朝着来时的路向洞口走去。

说来也奇怪啊,果然在第二年春季,沈学婷十月怀胎就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张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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