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东艳、夏小艳,是夏桂英她三爸家的两个女儿。她们的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就去世了,是她们的母亲带着她们背井离乡,把安家在了塬南地区黑龙县的一个深山农村。
这姐妹俩,是沈海山打电话请来探望夏桂英的。
那天下午,院子里,窗户上,夏初的阳光渐渐地散净时,沈海山靠在起了针的妻子身边,思考了很一会儿,看着她才又犹豫地问:“让我给黑龙县的东艳你妹子打个电话?好让她来看你?”
“唉,算了,不要打!”她们有四十多年了,所以夏桂英不同意让丈夫打这个电话,“就算你打了电话,她也不一定不会来。”
“你,没个兄弟姐妹,一生孤单。现在又病得这样厉害,还是让我打个电话吧!”在沈海山再三地恳求下,夏桂英最后同意让他把电话打到了黑龙县,“东艳,你姐姐得了重病,恐怕时间不多了……”
沈海山的声音是低沉的,悲伤的,他几乎快要哭了:“东艳,姐夫希望你能来看望你姐一回!”
“姐夫,我一定来……”意料之外啊,电话那头的夏东艳竟然答应了,“姐夫,明天一早,我就带着小艳动身来看望你们。”
挂断了电话沈海山哭了,夏桂英也哭了。
四月中旬,一天后晌,夏东艳姐妹是沈学文、学婷迎进门的。
新城汽车分站,一辆从塬南开往塬北方向的客车才停稳,学婷、学文就迎了上去。夏东艳姐妹,提着两箱牛奶和一些营养品,一下车就专注地看着这两个孩子,是东艳先认出学婷来:“婷婷,是你吗?都长这么大了啊!”
“大姨、二姨,你们一路劳动辛苦了!”虽说他们几乎从来没见过面——学婷小时候见过她们一面有点儿印象,但一见面学婷就认出了她们:夏东艳姐妹身体很好,圆圆的脸上总也闪现着夏桂英的影子。她们和夏桂英十分的相像。东艳剪着整齐的短发,看上去精神很好,眼睛明快,时时察看着四周,小艳的头发稍微长一些,比起她姐姐性格较慢,话也少了一些。
“大姨、二姨,这是狗子。”沈学婷、学文接过她们手里提着的行李,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们向家里走去。
“姐,姐姐……”走进窑里,夏东艳、夏小艳就拉着夏桂英的手就哭出声来,“姐姐,你……你不要难过,我们来看你了。”
“这么……”夏桂英抹着眼泪,激动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么远的路,你们……”
“姐姐,好姐姐哩,你不要哭……”
夏家三姊妹,相互拉着手坐在床上哭得一塌糊涂,学婷、学文,连同沈海山似乎都没一点儿法子,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安慰她们。
“姐姐,唉……”哭过这一阵子,夏东艳这才安慰着夏桂英说,“得了这样的病,姐姐你不要太犯愁,太着急啊!娃娃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懂事了,你一定要想开些。人这一辈子什么事不经过呀……”
说话间,夏桂英的户家三婶子、三叔颤巍巍地走进了大门——他们也住在向阳台,最近一有空闲就来看望夏桂英。
夏桂英她三婶子,七十多岁,个头儿不高,身体瘦小,头发几乎全白了。她走进门一看她们姊妹三个哭得恓惶,就拉着夏桂英的手叫着她的小名“桂桂”安慰说:“桂桂娃不要哭了,人家医生说娃不敢多哭鼻子,要注意身体……”
说话间,夏桂英她三婶子也抹起了一双深陷的眼睛,哭了:“唉……你们,你们不要再哭了……”
“唉,三婶子……我们不哭了……”夏桂英见她三婶子老泪纵横,就拿起窗台上的湿毛巾擦着眼睛,渐渐地止住了哭声。
夏东艳姐妹也渐渐地止住了哭声儿,等到大家的情绪稳定后,学婷煮到锅里的饺子就熟得差不多了。沈海山就让学文、许欢把一碗一碗的饺子端到茶几上,招呼着让大家吃饭。夏桂英她三婶子、三叔说什么也不吃,起身就要走出门去,急得夏桂英拉着她的一双黑瘦的手,央求说:“好三婶子、三叔哩你们不要走,就在这里吃饺子……”
尽管,夏桂英的眼泪很想留住她三婶子他们,但他们还是颤巍巍地走出了门,说家里的饭很方便——他们没能被夏桂英的眼泪留住,夏东艳就把饺子碗端到夏桂英面前说:“姐姐,你扎挣着吃两个饺子吧。”
本想见着了东艳姐妹,夏桂英会高兴地吃几个饺子的,然而很快沈学文他们就又失望了:东艳的举动是徒劳的,夏桂英只是摇头、摆手——她绝对连一个饺子也吃不成。
夏桂英,只能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大家吃饺子,拉家常。
夏桂英的坟,今天早上破土动工了,张向前一会儿还要去城里的饭馆款待四个坟工,他就坐在床上握着夏桂英瘦小的手,细细地看着——他近来总是看她的手相,总是不无担忧地说:“端午就快到了啊!”
每当看到张向前看夏桂英的手相时,沈学文就开始惮恐——他惮恐这个端午,他希望这个端午啊永远不要到来!
由于东艳姐妹恓惶夏桂英的缘故,她们只吃了一小碗饺子,便把碗悄悄地搁在了后面的锅灶一旁,然后和沈海山偷偷说话。
院子里没有了阳光,窑里的光线暗了下来。输了一天液体的夏桂英,由学婷和许欢她们照顾着。沈海山父子,就把东艳她们带到隔壁窑里,细说一些和夏桂英有关的事。
隔壁窑里,布局简单,门前炕,窑掌里放着两支书柜,空地上摆放着一个餐桌,餐桌上铺着书法毡,上面摆放着笔研墨汁和宣纸什么的,看上去有些凌乱,而且落了些尘土。墙壁上挂着夏桂英去年书写的“天道酬勤”、“学无止境”条幅挂轴。
张向前、沈学婷,为了方便照顾夏桂英,最近就住在这眼窑里。东艳姐妹一边看着窑里的摆设,一边和沈海山父子说起了她们四爸的家事。她们的四爸,夏小虎虽然是个瘸子,但满年四季似乎就从来没有清闲的时候。
说起夏小虎的去世,是有些传奇色彩的。那年秋季的一天清早,他像往常一样坐在炕上穿衣服的时候,猛然跌倒就去世了,撂下了他的聋子婆姨和三个不懂得世事的孩子——大女儿夏梅只有十四岁。
夏小虎的去世,对于整个夏家圪崂的人来说都是一个谜。
说三四天前的一个后晌,小虎拿着镰刀、绳子出门到对面的山上割谷子。说过了河,走上一段窄窄的土坡时,猛然间看到小路上有一条双头花红蛇,正直直地站立那里挡住了他的去路。
“双头蛇——怎么会有双头蛇?”
他惊叫一声,手里的镰刀就下意识地向双头蛇乱舞一气。本想这样可以把蛇吓走,没想那蛇不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倒比先前站得更直、更高了,而且朝他直吐鲜红的舌头:舌头好似两股红色的幽灵一般吓人。
大概是鬼使神差吧,他又拿镰刀朝那蛇头、蛇身一顿乱砍。结果,双头蛇被他砍死在半山腰的小路边。
大概就是这条双头蛇作怪的缘故吧,小虎上山割了一回谷子回家后就开始浑身难受,钻心地疼——两三天后就突然去世了。后来,听庄里的人说,赶他出殡的那天,他的浑身上下没一处是新的,到处都是点点斑斑的脓疮,就好像被蛇咬过一样。
夏东艳姐妹问起,为什么夏小虎的子女们不来看望夏桂英时,沈海山解释说,几年前因为夏桂生的丧事,他们说冯如萍老人慢待了他们,就对冯如萍记恨在心。
其实,那件事冯如萍老人没什么过错。她考虑桂生走得太年轻,就请了户家的两位长辈和几个年轻的男人,草草料理了桂生的丧事——他们不主动上门帮忙料理丧事不说,还反倒责怪一人一手的冯如萍礼数没到,就过意刁难她。
至此,他们就和冯如萍母女再不往来,就连几年前在冯如萍老人的丧事上,夏桂英披麻戴孝,作揖磕头,请了他们几回,结果他们还是没能给老人烧一张纸。
“梅,夏梅呀我是你姐东艳……”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后,夏东艳拿起沈海山的手机,把电话打到了夏家圪崂,“夏梅,你听姐姐说啊……”夏东艳苦口婆心,好话说了两箩筐,最后夏梅总算在电话里答应说,赶明儿她一定来城里探望夏桂英一回。
第二天早上,沈学文走进夏桂英窑里时,她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正中间了,精神似乎很好,容颜比两天前好多了,只是头发有些散乱。
茶几上,堆放着夏桂英的一些衣服,东艳姐妹在里面挑选着。她们拿起这件放下那件,夏东艳看一眼沈海山,再看看后窑里做饭的学婷似乎有些难为情了:“姐姐,要么衣服我们就不拿了吧,留着等你的身体恢复好了再穿?”
“就是啊!”小艳顺着她姐姐的话说着,拿着一件毛衣,回头看一眼从门里进来的沈学文,她有些不安地说,“姐姐,衣服我们就不拿了吧?”
沈学文一时不大明白,她们姐妹这是要做什么呢?母亲她这又是怎么了呢?他看一眼茶几上堆放的衣服,然后看着夏桂英不解地笑着问:“妈,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学文,妈的衣服太多了,又都是好衣服。”夏桂英抬起头,看看东艳她们,犹豫了一会儿勉强地说,“这些衣服呢,妈留着也没什么用了,想分给你大姨她们一些穿。”
既然母亲她执意要这么做,沈学文他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夏东艳姐妹,在一堆衣服里挑了挑,拣了拣,挑了大衣、棉衣、毛衣和外套后,她们让学文、学婷也挑几件留下。东艳还笑着说道:“这是你妈给你们分福呢,每家都应该留下一两件衣服。”
沈学文看一眼学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大姨了。他,只对着她们淡淡地一笑。
沈学文,眼睁睁地看着东艳她们把挑选好的依服,折叠好,拿一块旧床单包好搁在茶几一旁,再把剩下的衣服抱着放进大衣柜里,他下意识地摇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张向前走出门去:他要和张向前给夏桂英去买药——这些针药,虽说不能救她的命,但维持生命还是可以的。
姐夫小舅子开车从县医院买药回来,窑里又多了三个人:徐改花、王二女和富儿,他们是沈海山户家当近的人。他们正坐在床沿和沙发上,望着夏桂英拉着家常。
“张向前,婷婷的女婿——”夏桂英见学文和向前回来了,看看学文又对徐改花笑着说,“学文,他就是小时候的狗子啊。我害了这要命的病,就全靠这些娃娃们了。”
“狗子好娃娃,都长这么大了!”徐改花,左看看,右看看,笑着对夏桂英说,“夏老师啊,你太不容易了……”
说话间,许欢拿着湿毛巾来到床前,给夏桂英洗脸、洗手、梳头后,又给她脸上擦了点油——她的头发仿佛又白了很多。徐改花就对夏桂英夸许欢的好:“媳妇和女子一样,都是命里注定的亲人啊!”
“这媳妇好着哩,”夏桂英笑着答应徐改花道,“她在城关派出所上班,平时也忙。我做了手术的第二天,她就到通达县来看我了。改花啊,娃娃们都好。”
“夏老师,你在沈家河时可没少受罪……”徐改花和夏桂英同岁,她比夏桂英早一年出嫁到沈家河,俩人关系情同姊妹。她在庄里当过妇女主任,说话还是有一套的。她安慰夏桂英说:“我说夏老师呀,你现在正好活了,你要想得开挣扎着吃喝一些,千万不敢让身体夸了。老话说,人吃五谷杂粮哪一个还不生个疮害个病的。人这一辈子有太多的槛,一个一个都要迈过,万一哪一天哪一个槛过不去了,人这一辈子就结束了。”
徐改花,说起她和夏桂英年轻时在庄里修大桥、打坝,还有没明没黑的山里沟里的劳动时,她们似乎又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夏桂英抹着眼泪,拉着徐改花的手低低地回答道:“改花,你说的太对了。人这一辈子啊,太难了!只是这病受得人真想死……”
“夏老师,你——”徐改花长叹着气,问了夏桂英一件事,“你,大概还记得我那妹子吧?”
“你的妹子?”夏桂英思考了一会儿问,“记得,就是你那个当医生的妹子吧?”
“我那妹子,”徐改花认真地对夏桂英讲她亲妹子的遭遇,“我那妹子从小学医,后来就当上了医生,她给自己在胯上打了十八年杜冷丁。”
“她得了什么病?”
“我那妹子,常说她得的是胃病,整整胃疼了十八年。我妈活着的时候,常说这娃娃肯定要殁在她前头呀。两年前,她到省城平西的大医院做了手术现在好了。”徐改花看着夏桂英,神神秘秘地,低低地又说,“其实,我的妹子一直得的是子宫瘤子。刚开始跟杏儿一样大小,最后都开了花,这才引起的胃疼。她是医生她害怕,总是给自己打杜冷丁,一打就是十八年。最后还是好了,她现在和没病人一样硬正。”
说了这事,徐改花喘了口气,又很有把握地对夏桂英说:“所以说呀,夏老师你不要担心,现在的医疗条件这么好,什么病都能治好的。等你养好了病,你还要回咱们沈家河看望大家哩,庄里人听说你得病了大家都很着急……”
“改花呀,好你哩……”说话间,夏桂英又流下了眼泪,徐改花和东艳她们又都抹起了眼泪:
……
“妈,先不说了,咱们吃饭——”沈学婷抹着眼泪,说着让大家开始吃饭。
所有的人乱乱的都开始吃饭了,夏桂英就那样望着大家,望着地上摆放的东东西西,她只是不说一句话:她一定希望要是能吃一口饭,那该多好啊!
望着夏桂英不多时就闭上的眼睛,望着她脸上失望的,凄苦的一丝淡淡的笑意,沈学婷坐在了她的身边,握着她的双手,附到她的耳畔低低地问:“妈,你想吃一点什么?”
夏桂英微微睁开了眼,望着女儿抖动着嘴唇一会儿低声说:“婷婷,你给妈拿一个雪糕吃。”如果不是学婷乖哄的话,她一定会把那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雪糕,吃得一点儿不剩的:“妈,雪糕不是什么好吃的,你少吃一点?”
夏桂英似乎很听话,乖乖地把吃剩的一小块雪糕递到学婷的手里,不舍地说:“你把雪糕放在冰箱里,不要糟蹋了。”
近几天来,吃雪糕,喝冰水,对于夏桂英来说是最大的嗜好。她吃雪糕的样子,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令人伤心:吃雪糕时她总是费很大劲。
沈学婷把夏桂英手里吃剩的一小块雪糕,放回冰箱里时,半窑的人已吃完了早饭。徐改花、王二女和富儿,他们说话就要回家,他们说农活实在是忙不过来。
沈学文送他们到坡底时,恰巧碰到了夏小虎的女儿夏梅刚下了客车。
“梅姨,你从家里起身?”
“嗯。”夏梅的回答很简短,脸上是一种陌生的笑容。
夏梅和沈学婷年龄相仿,她走路很快,像是很忙的样子。学文带着夏梅走进门不多时,就和张向前一起走出了大门——一他们又要去给夏桂英选棺材。
城里城外,棺材的价格不等,有两三千,六七千至两万多三万的。其中,木材又分了本地的,外地的,八片至十六片板不等。棺材的厚度也不等,有一寸半、二寸至三寸的。沈学文和张向前商量,一心想给夏桂英买一副上等的棺材,只是他们一时定不下来——类似于这种大事,沈海山不同意他们一般是不好作主的。
大概确定了棺材的质地和价格,他们从棺材店回来,夏桂英神情怪异地看着沈学文问道:“学文唉,你们又到哪里去了?天烧得流油哩到处跑什么呀?”
“我们……”不等张向前说话,沈学文抢过了话头儿犹豫着说,“妈,我姐夫开车我们去了城西青石崖庙上。”学文暗笑自己的谎话,心里似乎踏实了许多,“我们到庙上烧了香纸,磕了头,还上了布施,祈祷神神老家保佑你早一天能好起来。”
夏桂英看看大家,自言自语:“还是狗子心细,还能想起到庙上给妈烧香祷告……”
晌午时候,夏梅说村里的牲灵轮到她家了,她得忙着回家耕种。夏桂英就让学婷赶紧做饭去。夏梅虽说来时在家里吃过了,但夏桂英一定要学婷做饭给她吃。夏梅稳稳地坐在床沿,夏桂英就对学文说:“学文,你把妈的衣服拿出来,让梅你大姨也挑几件回家穿。”
“姐姐,姐姐——你不要这样!”夏梅看了大家一会儿,很为难地说,“姐姐,你的衣服留着等你的病好了再穿,我家里穿的衣服可多哩。”
“叫你拿上,你就拿上穿!”夏桂英说话的声音很低,但能听出她坚决的意思:看样子夏梅不拿几件衣服,她是不依不饶的。似乎也只有这样,夏桂英埋在心里多年的心结才能彻底解开,似乎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完全相信夏梅是真正和冯如萍,化解了多年前那一场本不该有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