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世和夫妇走进亲家夏桂英的窑门,他们脸上的表情无疑是异样的,是惊恐的。
半个来月的时光,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亲家呢,瘦得完全没有以前的模样儿了。她,整个儿人瘦了好几圈儿,那精神头儿和以往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一见亲家的面,夏桂英睁着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他们失了声:“亲家!”
许世和夫妇——许欢的父母,他们为了一大家子的生计,近几年来总是开着个三轮车出门塬南一带,风里雨里卖一些被套儿床单,或盆盆碗碗的。虽说很辛苦,但一年下来总也能赚到两三万的样子。
眼下端午临近,他们的买卖相对清淡多了。期间,他们回家赶了一回亲事,得知夏桂英身患重症,专程从三十里外的坪上镇赶来探望了一回。
夏桂英得知许世和夫妇这几天在家闲着,就想请他们来家里吃一顿饺子,以此,表达一下对亲家的感激之情。
“我说亲家啊,你一定不要多想……”
一见亲家的面,许世和夫妇的眼圈一下子全红了。
许世和,看着站在床前的女儿,深情地叮嘱说:“欢欢,你一定要精心侍候你妈,要寸步不离地守着。知道了吗?”
许欢低头答应着,抹去夏桂英眼角的泪珠儿。
“叔叔、婶子咱们先不说了,吃饭吧。”见他们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沈学文说着把一碟一碟的饺子端在茶几上,把许世和夫妇让到沙发上坐下。
沈海山坐在高凳子上,热情地款待亲家开始吃饭:“来,亲家把粉汤舀上吃。”
“吃,大家一起吃。”
许世和端着半碗粉汤饺子,看一眼坐在床上的夏桂英,又嘱咐许欢道:“欢欢,你赶快给你妈端些饺子吃。”
“妈,你吃一点饺子吧?”当许欢把饺子端在夏桂英面前时,大家还是失望了。她和前几天一样,没能吃一口饺子。她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大家,尽管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但还是显露着些许的知足和幸福。
晚上,沈学婷扶着夏桂英上炕睡下后,许欢扶着她的母亲走出门,到楼上家里说话,沈海山则带着许世和去了隔壁窑里。——他们要商量夏桂英的丧事。
许世和,个头儿不高,瘦长脸,厚嘴唇。他在坪上镇当了将近二十年的村长,红白事的总管也当了无数回:许世和是沈海山特意请来料理夏桂英丧事的总管。
许世和说,尽管夏桂英是得了不治之症,但儿成女就五十九岁还是顺心老人,她毕竟当了一辈子教师,桃李满天下,而且在社会上声望极高,所以呢将来的事情一定要大办,要办得排场一些,规格也要高一些,绝对不能让世人有什么说法。
“夏老师,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许世和说着就不由叹息一句,“唉!亲家母,她是一个多好的人啊!”
“唉,她的这一辈子啊眼看就要结束了!”沈海山听着亲家的话,不免有些伤感。
许世和的话沈海山觉得有一定的道理:“那这事情,将来就仰仗亲家你了?”
俩亲家,以及学文、向前把夏桂英丧事所用的车辆、酒店、烟酒,饭菜档次的高低,以及花炮、吹手等大概定夺下来时已经有夜了。
“欢欢,让你妈今天哪儿也不要去。……”
第二天早上,夏桂英的病情又加重了,沈海山对许欢说了两次,让许欢一定把她的母亲留下来,以防不测。不然,到时候怕家里乱得一塌糊涂了。
听沈海山这样一说,许欢、学文他们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事情,真的已经严重到令人措不及防的地步。由于害怕夏桂英今天会出大事,许欢的母亲硬是让沈学文、学婷他们留在了楼上。
前晌,许欢的母亲对学文说,要是你们的三外婆再来的话,让她到楼上的房子里来。她要和老人家问一些缝制孝衣、孝帽,裁剪孝布的习俗,还要商量有关丧事的一些礼数。许欢的母亲还说,毕竟十里乡俗不一样,大家尽量不要漏了应有的礼数。
前晌,沈学文他们的三外婆,在大概相同的时间,果然又来看望夏桂英了。
“唉,三婶子啊——”夏桂英一见着她的三婶子就拉着她的手说,“我这两天,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前几天还能吃两口冰棍、喝点冰水。这两天连冰棍不能吃、冰水也不能喝了。好好的一个人就是管不住自己,一满操心着哩还是光往床上拉。”
夏桂英歇一会儿,喘口气儿又说:“三婶子啊!我怕剩下的日子也没几天了。”
“憨娃娃,你不要瞎说……”老人这样安慰着夏桂英的时候,眼泪就悄悄地挂在了脸上,一颗一颗悄悄地滴在床单上,“娃不怕的,不怕。”
偷偷地望着这一幕,站在窗外的沈学文很想走进门里,但好几回都被她们的眼泪挡住了。等到她们的情绪渐渐地稳定下来,他的情绪也渐渐地稳定下来,学文这才笑着走进去,偷偷地把他们的三外婆叫到门外,低低地说:“三外婆啊,我婶子在上面的房子里,请你上去教她缝制孝帽、孝衣,裁剪孝布?”
老人家答应后,走进窑里又对夏桂英安慰了一阵,这才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上楼梯。
“三外婆、婶婶……”沈学文把前几天准备好的纱布抱在沙发上,寻来针线和剪子后,看她们裁一会儿,缝一会儿,又想起前几天夜里的那两个怪梦来。
“怎么了?”三外婆抬起老花镜看着沈学文,“有什么事?娃说。”
“前两天夜里,我梦见大门外的巷子里到处都是攒动的人们,一个个忙忙乱乱,里里外外乱哄哄的,好像唱歌,又不像……”
听完他说的那两个梦,三外婆竟然笑了:“娃不要着急,这都是造化啊,造化……”
“唉,这可不是什么好梦!你妈剩下的时光怕是不多了。”沈学文的岳母也这么安慰着说,“你不要太难过,太伤心了。”
听了她们的话,悄悄走出门,走下楼梯时,沈学文仿佛看到,躺在窗前床上的夏桂英似乎真的已经走了。他仿佛已经听见,满窑里是一片悲凄的哭声,而在这一片悲凄的哭声里,他们是那样的心碎又是那样的无助。他仿佛还看见了整个儿院子里早已是一片狼藉,满目凄凉,他又仿佛还觉得……
“嘿嘿,妈你好些了吗?”在这一片模糊里,在这一片迷茫里,当沈学文走进门和学婷坐在床前守着夏桂英时,他竟然又笑着这么问了一句。
“昨天夜里妈差点就走了,病得很厉害啊!”夏桂英望着坐在床边的学文、学婷悠悠地说,“早上,狗子站在炕前,妈差点儿就认不得了,能听见你说话的声音就是睁不开眼。……”
夏桂英最近老是看自己的指甲,她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看看学文、学婷又叹息着说:“唉,妈不行了!妈的指甲都变了颜色,变成灰色的了。”
沈学文一看她的手指甲,似乎也觉得不对劲,他虽然心里一阵慌乱,但还是勉强地笑着说:“妈,你的手和指甲都好着哩,妈你不要害怕。”
“婷婷啊,狗子……”不多时,夏桂英就看着他们悠悠地说,“你们把妈的老衣给寻来,给妈穿上,妈穿上老衣睡一会儿就好了。”
一听到夏桂英要穿寿衣的话,学文、学婷就很害怕,害怕他们的母亲说走就走了。可是他们真的拿不定主意——学文看看沈海山、向前和学婷——他们都不说话,似乎都让夏桂英的话惊呆了一样。
时间又一次静止了,空气又一次不流通了。夏桂英还在向学文要寿衣穿:“寻老衣去,狗子你给妈寻老衣去呀!”
最后,沈海山让学文赶紧到楼上去,寻他们的三外婆拿主意。
“三外婆快,快——”慌慌张张走上楼梯,开门进去,沈学文几乎哭出声来。
“怎么了?娃慢慢说,不怕的。”三外婆说着从沙发上慢慢站起来,看着学文——她的老花镜里一片迷茫。
“三外婆啊,我妈好像要走了,催着让我们给她寻老衣穿。还说……”
“不怕,让三外婆去看看。”
在大家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见学文他们的三外婆坐在夏桂英的床前,拉着她的手还在开玩笑:“憨娃娃净瞎说,怎么敢穿老衣呀!桂桂你不要怕,娃好好睡一会就没事了。”
“三婶子呀,受死了。”夏桂英挣扎了一会,又突然傻傻地笑了,“听我妈说,人在临走的时候把老衣穿上,抬在甘草上点香、烧纸、磕头就不会受罪了,一阵阵就咽气了。”
听着夏桂英的话,看着她难受痛苦的样子,沈学文的脑子里立马出现了冯如萍老人去世时的情景:难道,母亲她真的就要走了吗?难道,她会像他们的外婆一样说走就走吗?
“三婶子啊,你就让我把老衣穿上吧!”夏桂英,在不住地央告她的三婶子,“穿上老衣,我妈一会儿就会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