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上旬,沈海山父子和张向前,终于把夏桂英的坟地定夺了下来:花了一万六千块给她买了一块上等的坟地。
四月初九早上,沈学文和许欢带着沈乐走进夏桂英的窑里时,学婷已经生着了火,正在锅灶前忙着早饭。夏桂英上身只穿着一件线衣坐在夏凉被子里,沈海山白衬衣套着一件黑色的马褂,靠在铺盖上。张康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沈乐进门就和张康坐在一起,看起了动画片《猫和老鼠》。
夏桂英的情绪似乎很稳定,看起来她似乎真的把什么都放下了。见学文和许欢站在了炕前,她就拉着许欢的手让她坐到炕上:“欢欢,你穿得太单薄了,地下还冷。”
“妈,你还好吧!”许欢说着,听话地坐在炕沿,左手握着夏桂英的右手,右手在她从被子一角伸出来的右小腿上轻轻地抚摸着——似乎这样就可以减轻她的疼痛和不幸一样。
“妈好多了,妈已经把一切都想明白了。”夏桂英看看许欢,又看着沈学文安顿说,“狗子啊,等妈要走的时候,你给妈把那张戴着眼镜,穿着白色衬衣,打着红领带的照相放大挂在灵堂前……”夏桂英抹了一把眼泪,又问学文,“妈的坟在哪里?快打好了没?”
听夏桂英问起坟地的事儿,惊得沈学婷手里的一个瓷碗“嘚啷儿”一声摔碎在地上。她看一眼恓惶的母亲,先哭得和泪人儿一般:“妈,你就能舍下婷婷吗?妈……你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妈,你不要这样啊……”许欢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从脸上滚落了下来。
见许欢的眼泪一滴一滴清晰可见,滴在炕上又一颗一颗溅碎,见学婷站在锅灶前,泣不成声儿,夏桂英却又笑着安慰她们道:“婷婷、欢欢,你们不要怕,妈也不怕……唉,落叶归根这都是迟早的事儿。生老病死,顺其自然,你们不要太伤心了。”
“婷婷、欢欢,你们不要哭了!”沈海山笑着,给孩子们壮着胆儿,“你妈她这不是还好好的吗?你们都别哭了。”
“坟地,最终选在县城南面七里路外的那座大山上,附近有两颗大柏树,站在那两颗大柏树下,可以看到整个儿县城的景象。”等到她们渐渐地止住了哭声,沈海山就给妻子细说关于坟地的情况,“整座大山脚下有县城的大河流过,形成一个很大的圆湾,坟地对面是一座巍峨的大山,期间就有一道走马梁。”
夏桂英似乎听得特别认真,一边思考,一边又问丈夫:“坟地的地盘大不大?能座老坟吗?”
“妈,坟地在梯田地里,宽长八米多,能座老坟。”沈学文,昨天跟着父亲他们去过坟地,他站在炕前,一边给母亲英比划着,一边拿块卫生纸给她擦着细长的,清亮的鼻涕,“埋三辈到四辈,应该是没问题的。”
“是这样的……”沈海山见儿子说得不够详细,他就靠近夏桂英,又笑着说,“靠近土崖前的是老坟,以后搬迁。老坟脚下是你的坟,也是我的。紧接着是孩子的——学文将来会和我们在一起。”
听着丈夫细说坟地,夏桂英似乎满足了,她也在炕上比划着,声音很低、很弱:“唉,我的脚底下,将来就埋着狗子……”
说到将来要把沈学文埋在夏桂英的脚底下时,一向胆小的许欢就害怕了,她紧抓着学文的肩膀,惊得不敢说一句话了。
不晓得出于一种什么理由,沈学文看着父亲就又埋怨起来:“爸爸,叫你不要的,你怎么就把什么都给我妈——”
“憨娃娃啊,就算你爸爸什么也不说,妈还不晓得?”不等他的话说完,夏桂英就憨憨地笑着插了一句话,“妈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妈得的是要命病。前一阵子,你们老是商量搬坟、看坟地的事,妈就晓得这是给妈看坟地哩。”
“没办法啊——”沈海山勉强地笑着,又补了一句,“不说——不说没办法啊!你妈她一直在问,一直在追问啊!”
坟地的事就这么说着,听到前面沈乐、张康,嘻嘻哈哈的声音,夏桂英就叫了一声:“乐乐、康康——”沈乐和张康一齐走到后面,夏桂英就说,“冰箱里有西瓜、小瓜儿,你们快去吃吧!”
“奶奶,我不想吃。”沈乐摇头。
“外婆,我也不想吃。”
见沈乐、张康,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夏桂英有些生气了:“叫你们吃就吃啊!这两个孩子,怎就这么不听话呢?”
一见夏桂英真生气了,沈海山赶紧给大家使眼色:“这两个孩子怎么回事?快去吃瓜!”
沈学婷明白父亲的意思,也理解母亲的心情,转身就拿出冰箱里的西瓜切开,给两个孩子递去,然后和许欢、学文各自拿起一块儿吃起来。
果然,夏桂英就呵呵地笑了。
沈学婷做好饭,张罗着叫大家吃饭的时候,夏桂英说要到窗前的床上去,说床上明明亮亮的好。学婷这才给母亲穿上线裤,和许欢小心地把她从炕上扶下来,再扶到床上。
夏桂英靠在铺盖上,学文就拿来一块夏凉被给她盖在腰上。沈海山下了炕,拿个高凳子坐在茶几前。一家人开始吃饭的时候,夏桂英就呆呆地靠在铺盖上躺着,望着大家不再说一句话了。
“妈,我给你洗洗脸?”见夏桂英坐在床上很是难过的样子,沈学婷两手托着床铺,看着她亲切地问。
“洗洗,妈能觉得清爽一些。”夏桂英点头答应了。
沈学婷拿着温热的毛巾来到床上,跪在床上给夏桂英洗了脸,擦了手,又给她梳好大半儿花白了的头发,戴上眼镜后,她看起来又显得精神了一些。
“妈小的时候可憨哩,总也不晓得害怕。”精神稍稍好转了一些的夏桂英,她就微笑着对学婷、许欢说,“十一岁的时候,邻家的一个人死了,就摆在窑里,妈还双脚站在门槛上,双手扳着门框儿看热闹。”
夏桂英的大概意思是说,她走了以后叫学婷、许欢不要害怕。学婷、许欢大概也明白她的意思。
“妈,你不要多想,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学婷接过许欢手里的米汤碗,拿着小勺勺一边吹着,一边给她喂着,“妈,你扎挣着把这点儿米汤喝了,这样你才能好起来。”
夏桂英,像孩子一样喝完一小碗清米汤,就揭开夏凉被子,撩起线衣,摸着鼓鼓胀胀的肚子,笑着说:“喝完了。”
她笑着的样子,仿佛像完成了一项什么艰巨的任务,是那样的自信,又是那样的有成就感。
“噢——”夏桂英接了一个电话。
“夏老师,你家具体住在哪里?”
“王书记,你们等一下。”夏桂英挂断电话,就对学文说,“是二水县中学的王书记,和贺副校长他们来了,你快去到坡底下接一下。”
二水县中学的领导,要来家里看望夏桂英了。她挂了电话又激动又紧张,又觉得不好意思,就让沈学婷和许欢从柜子里拿出两件衣服给她换上,又让她们把家里简单收拾一下。
沈学文揭起门帘,把王书记和贺副校长迎进窑里时,夏桂英已经穿着一件杏黄色的衬衣,和一条浅灰色裙裤,端正地坐在床上。她往上扶了一下眼镜,看着他们笑着说:“王书记、贺校长,你们快进来坐啊!家里太乱,让你们见笑了。”
“夏老师,你快别这么说!”
“夏老师,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
王书记、贺副校长,一面观察着窑里的角角落落,一面被沈海山迎着坐在沙发上,又是倒水,又是递烟:“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专程来看桂英!”
“夏老师啊,你可是咱们二水中学的骄傲,是我们年轻教师学习的榜样啊!”王书记,个头不高,四十六七岁的样子,他往上扶一下高度近视镜,专注地看一眼夏桂英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的奖状,然后又看着夏桂英说道,“我和贺校长这次来呢,有两个意思:第一是代表校委会向夏老师问候,祝你早日康复!第二呢,是登门给夏老师送两本书——”王书记说着,看一眼贺副校长,示意让他把带来的书打开,自己则端着水杯喝去了。
“夏老师啊,祝贺你!你又一次取得了辉煌的成绩!”贺副校,长瘦高个,大眼睛,四十出头的样子。他掐灭烟头,弯腰在地上拆开包装完好的一捆书,拿出两本书放在茶几上,对夏桂英解释说:“夏老师,咱们的新任校长呢,他有胆识,有魄力,又爱惜人才,尊重知识分子。你退休前整理撰写的《二水中学纪实》书稿,最终经校委会研究决定后出版了,另外,学校还对你的编撰成果特奖励两万元。”
原来,夏桂英在退休前,花了五年多课余时间整理撰写了《二水中学纪实》一书。“纪实”一书,是以她的角度叙述了(1963——2003)二水县中学,四十年来的发展变化——这对二水县中学,以及二水县教育界都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原来,夏桂英在退休前把“纪实”书稿放在了档案室,后来被管理档案室的老师看到后交给了新校长,这本书才得以面世。
“楷模啊,夏老师!你是咱们二水县中学老师的楷模啊!”王书记,说着从上衣里兜掏出一张银行卡,拿起一本书双手递到夏桂英的手里,并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夏老师,祝你早日康复!”
“感谢领导的关怀,感谢你们——”夏桂英的镜片亮了,双眼湿润了。
学文、学婷姐弟俩,依着夏桂英的意思,一直把两位领导送到坡底的国道边上。
他们回来后,母亲正在仔细地翻阅着崭新的《二水中学纪实》——这是她的心血,这是她一个字一个字编撰的一本大书啊!翻着,翻着,她的脸上流下了一种别样的眼泪。
清早带着冯先生去了坟地的张向前,中午一回来就问夏桂英:“婶子,你觉得今天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今儿好些了,吃饭的时候,婷婷还给我喂了一小碗米汤。”夏桂英看一眼搁在床边的“纪实”笑着问向前关于坟地的事宜,“向前,堂子快修好了没?”
“婶子,今儿早上才下了罗盘,确定了方位,明天一早就正式动工,堂子估计四五天就能修好。”张向前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对大家细说坟地的具体方位。
张向前说,和前几天看好的坟地还在一座山上,只是方位略有不同:乙山辛向,辰山戌向。右水倒左,出坤申方……张向前说完这些夏桂英不大明白的方位,就拿起一本“纪实”翻着,只看作者“夏桂英”三个字他就惊讶地说:“婶子,你真了不起啊!这还是平西省教育出版社出版啊!”
听着张向前的夸赞,夏桂英呵呵地笑出声来。
夏桂英,被沈学婷扶着下了床,去院子里的小平房上完厕所回来,给她开始输上液体后,学文和许欢走出门,匆匆去了城里——夏桂英说,她想吃油桃和葡萄。
油桃——沈学文没见过,和许欢走进超市一问营业员说有油桃,他们就买了六七个。葡萄呢,也有买了二斤多装进塑料袋子。营业员还说有美国进口苹果,问他们买不买?买——虽然一颗十一块,许欢狠狠心还是买了一颗。
再买上两个闻着很香的小瓜儿和一个哈密瓜,回到家里时,夏桂英还在输着液体,沈海山就依偎着半躺在她的身边。学婷在收拾家务。许欢笑着把一样一样的青货儿从塑料袋子里掏出来给夏桂英看:“妈,你爱吃的油桃买回来了,还有葡萄、小瓜儿、哈密瓜和美国苹果哩。”
夏桂英看着塑料袋子,不觉笑出声来:“憨娃娃啊买这么多,妈吃不了。”
“妈,你慢点儿吃。”许欢说着把一个油桃洗净递到了她的手里。
看着夏桂英吃了一个油桃,许欢再把一小串儿葡萄递到她手里时,她又笑出声来:“憨娃娃呀,这不是葡萄——这叫提子一定很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