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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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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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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连载

第三十一章

夏桂英的眼睛四周,全然是一片儿深灰色,是黑灰黑灰的那种深灰色,灰得令人担忧,灰得令人悲伤,甚至有些绝望。她的那双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眶里,似乎完全失去了活力,丧失了生命的迹象。她的每一个手指、脚趾都变成了深灰色,连同整个儿人也似乎完全变了模样:她的鼻子稍稍有些左倾,有些泛灰、发黑,眼睛闭上后,四周的深灰色就一下子吞食了所有的亮光——那些深灰色,是那样的深不可测,是那样的怕人。

沈学文他们的三外的话是对的。果然,五月初三这一夜,夏桂英又安然地度过了。

端午节前一天早上,沈学文坐在床沿,仔细地察看母亲的容颜时,父亲正站在床前。他望着妻子被病魔折磨的样子,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唉,受坏了呀!受坏了!”

学婷,已经把一早从新城市场上称回来的粽叶、马莲、软米和红枣泡在了两只铁通里,放在茶几后面的角落里。她正在后窑里忙着做饭,偶尔也收拾窑里的卫生。张向前坐在沙发上,在翻着一本《易经学》,一会儿又抬头看一眼夏桂英。

几分钟的样子,夏桂英醒了。她微微地睁着深陷的眼睛,望着学文低低地,悠悠地说:“学文啊,扶妈起来坐一会儿。”

她的嘴,也不怎么听话地往上阖了。那一排整齐的、洁白的假牙就闪着一种冷冷的白光。

沈学文答应着,赶忙双手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坐好:显然她说话已经很吃力了,她散乱着多半儿花白的头发,双手吃力地撑着床,头尽量地把低着。

“妈,你要是想坐一会儿的话我把枕头儿,垫在窗台儿上?”沈学文说着正要把手里的枕头儿放在窗台儿上时,夏桂英就望着他吃力地摇头、摆手,低低地说了一个“不”字。

同时,就见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渐渐地向左边倒去:“睡,睡觉……”

夏桂英要说出几个字,已经很是吃力了。望着她痛苦的样子,沈学文赶忙扶她睡下,正要把夏凉被子拉开给她盖上时,很快被她的一双瘦的,泛着灰色的手挡在了身边:“太沉,压……压……”

一早上夏桂英就这样重复着“起来”,“睡下”的动作,沈学文也只能重复着两个动作——扶母亲坐起,或睡下。薄薄的夏凉被子,也总是跟着重复着盖上、揭开,揭开、再盖上。夏桂英睡不了十几分钟,就要坐起来。坐不了三四分就要睡下,而且是那样的痛苦——她的身体是瘦小的,是尽量地蜷缩着的,甚至还有些微微地抖动。

看到夏桂英痛苦的样子,沈学文就想起他们的三外婆说的“撂铺盖”来,三外婆的意思呢,大概是说夏桂英的大限将要到了。

“医生怎么还没来?”草草吃了早饭,夏桂英又睡醒了,她悠悠地问学文:“狗子,怎么还不给妈输液体呢?”

一家人,大概全是被夏桂英的这种似乎神经错乱的表现惊得糊涂了吧?怎么竟然忘记了给她买针药输液体呢?经她这么悠悠地一问,沈海山马上派张向前去城里买药。

“唉,药怎么还没买回来呀!”张向前才出了大门,夏桂英就自个儿断断续续地念叨一句话,“受死了呀!……救命……”

夏桂英挣扎着,痛苦着,甚至是在绝望地呻吟着。

她的痛苦,学文、学婷,连同沈海山都丝毫不能分担。沈学婷就坐在床前,只能抹着眼泪安慰着她:“妈,你不要着急啊!向前买药一会儿就回来。……”

听着女儿的安慰,夏桂英似乎就不怎么难受了,她的心里似乎也踏实了很多,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半个小时的样子,张向前带着药一走进门,沈学婷就准备给夏桂英扎针、输液体:“妈,你不要动,婷婷这就给你扎针、输液体好吗?”

一听说要扎针输液体,夏桂英仿佛就觉得自己又有救了。她望了女儿一眼,好似孩子一般乖乖地点了点头:她打着手势让学文和向前把她从床上扶了起来。

悲剧总是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又令人伤心欲绝啊!很快,大家就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都是令人失望和伤心的:沈学婷,先后在夏桂英的两只瘦得令人担忧的手背上扎了两针,两针都失败了。

“我妈的血管儿……”失望至极,沈学婷小心翼翼地拔出针头,偷偷地向沈海山、学文和张向前摇头叹息,“我妈的血管儿已经破坏了,不能再扎针了!”

夏桂英——没得救了吗?难道她真的就没救了吗?

沈海山父子,和张向前,立刻从学婷的眼睛里明白了那可怕的一切,只是他们谁也不敢说出来罢了。

“妈,你的血管儿太细了。是因为针扎得太多了,所以暂时不能再扎针了。”沈学婷只能笑着安慰夏桂英道,“等过几天,你的血管儿恢复好了,婷婷再给你扎针输液体好吗?”

……

“唉——”夏桂英的叹息声打断了学婷的话。

夏桂英大概已经明白了一切。她从女儿的眼神里似乎完全明白了那可怕的一切,但她并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悠悠地叹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打了一个手势,示意让沈学文和张向前扶着她睡去。

“眼睛一闭呀,周围的人就乱阵得和唱戏一样。麻烦得我真是要命……”刚睡下,夏桂英就自语一些学文他们不大明白的话,“眼睛一睁开,这些讨厌的人又不见了。看到的不是苍蝇就是蚊子,苍蝇多得数也数不清。”

“妈,你不要怕,什么也没有……”沈学婷察看着门圪崂里,和床的四周,根本就没有什么苍蝇、蚊子。她一边拿起笤帚扫着,一边安慰着夏桂英说:“妈,你看,我把床周围都扫净了。那些苍蝇蚊子都让我赶走了,你悄悄睡一会儿吧。”

“噢,苍蝇……蚊子都赶走了?”夏桂英说话的样子像极了梦呓。

“妈,苍蝇、蚊子都赶走了。”沈学婷也好似梦呓一般,像对待孩子一般哄着她的母亲。

“噢,都赶走了。”夏桂英也是胡乱地答对着,微微睁着一双十分疲惫的眼睛看看学婷、学文,再看看床边边,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她似乎睡得十分安然,又十分香甜。

“哎呀,做一顿饭怎么这么费时?还没做好吗?”夏桂英刚闭上眼,又说胡话了,这句话,她自己也不晓得重复了几遍。

“早饭,我们都吃过了。”沈海山再三保证后,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算是明白了这个问题。

夏桂英眼睛一闭,再一睁就又对沈学文说:“睡去,有时光了你快睡觉去吧。”

大白天的,坐在夏桂英的身边,面对母亲痛苦的表情和似梦呓一般的话语,沈学文很想笑。他控制着自己没能笑出声来,他只低低地答应了一句:“妈,我这就睡去,这就去……”

夏桂英又闭上眼睛睡去了,样子很像一个孩子。

夏桂英睡下后,看了一眼泛着深灰色的指甲,然后把一双瘦手摊开在床上,似乎是失望地闭上了那双干枯的、深陷的、灰色更重的眼睛。

一前晌直至黄昏,夏桂英还是重复着早上的那两个动作:坐起、睡下。

除此以外,她还一个劲地重复那几句单调而令人不安的话:“妈呀,你快点寻我来——受死我了。”

期间,沈学婷和许欢,总还是忙忙乱乱包好了三十多个粽子。这粽子虽然有些七扭八歪的,但毕竟她们还是包好了——她们毕竟还是了却了母亲的一个心愿。

晚饭后,沈学婷、许欢,把粽子一个一个有序地摆放在铁锅里,然后大火烧开,慢火煮着。不多时,窑里、院子里就到处飘散着粽子的香味儿。

“粽子熟了吧,闻着很香——”天黑前,沈学文他们的三外婆又来看望夏桂英了。

“三外婆,粽子熟了,一会儿给你捞几个尝尝吧。”沈学婷说着,走到锅灶前揭开锅盖儿就去捞粽子,“三外婆,粽子是我和欢欢包的。有点儿丑,但闻着味儿还不错。”

“粽子闻着很香,快让你妈尝一口儿!”他们的三外婆说着坐在床沿,细细地察看着夏桂英浮肿的脸,浮肿的腿脚就偷偷地抹起了眼泪,“男怕脚肿,女怕头肿……你妈她,果然是……”

“妈,粽子熟了,你尝一口儿吧?”沈学婷剥开一个粽子递到夏桂英面前,一手扶着她瘦弱的肩膀,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她,“妈,你就尝一口吧!”

“粽子,就是这个味道儿。”夏桂英,闻了又闻,只是用舌尖舔了一下,就摆手示意她是一点儿也不能吃了。

在一股儿浓香的粽子香味儿里,沈学文从他们的三外婆的泪眼里,很快证实了一个可怕的事实:看来夏桂英剩下的时间真的是不多了。

他们的三外婆带着四个冒着热气的粽子走出门不多时,天就渐渐地暗了下来。

院子里出奇地静,夏桂英还没有要上到炕上的意思:她,今天晚上不到炕上睡觉了吗?难道她真的就不能安然地度过今夜吗?

最近一段日子,天还没有黑下来,夏桂英就要沈学文他们扶着到炕上睡觉,她今天不要谁扶着上炕了,难道——沈学文一时间不能理解母亲的这种反常的现象了:难道,难道……?

沈学文开始怀疑昨天,难道母亲昨天的所有现象真的是回光返照吗?这样一想,他似乎马上明白,母亲昨天所有的表现都是回光返照。

天完全黑透了,黑得没有一丝儿亮光了。夏桂英这才又打着手势说要上炕睡觉,沈学文和张向前赶紧去搀扶:他们吃力地把她扶到炕上睡下后,她的状况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睡的时间和坐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只是她不再说一句话了。

看样子,夏桂英是一定熬不过今夜了。

沈学婷和许欢就静静地坐在炕上,和父亲一起守着母亲。张向前和沈学文,总有一个一会儿出去,一回儿进来——他们在门外不断地抽烟。

“学文、许欢,看样子你妈今夜没事,你们快去休息。”

一直守着半睡半醒的夏桂英到十二点后,在沈海山的再三劝说下,学文和许欢这才走出门,到楼上的家里去休息。深夜里,楼梯上,沈学文觉得母亲窑里的灯光是那样的暗淡,那样的孤独,又是那样的忧伤。

艰难地走上楼梯,走进房门,许欢洗漱后去睡了。

沈学文坐在沙发里接着抽了三支烟,想不到睡在床上后,脑子里还是一片一片儿地烦乱,全是母亲的身影。起来,站在窗前,再点上一支烟抽着,望一眼没有月光的院子里依然是十分黯然而忧伤的灯光,眼泪就悄悄地滑出了他眼眶。

这一夜,沈学文又彻底地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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